王亞
日前,得劉永學先生贈書兩冊,一曰《天涼好個秋》,一曰《江山物語》,篇篇好玩有趣。這些文章當以一壺黃酒來佐,它們本就是油鹽醬醋都擱了的爽口家常菜,再無須其他小菜。
我就這麼搬張小桌子拿把小椅子,執一壺黃酒,翻開了《江山物語》,邊讀邊擊節叩案,讀到爽利處更浮一大白。
《江山物語》文章百餘篇,各體兼備,千秋各呈。人物市井、臧否天下、執卷品評、記述遊蹤,無不妙筆而就。
寫人物則渾如混進日子裡狠滾了數滾,生活跌宕、人性卑微種種,都長在他筆下的小人物裡,令人如聞其聲,如見其行。他仿佛開啟了讀者的一雙悲憫之眼,看似輕描淡寫,諧謔之語也能敷上一層悲涼,待展顏一笑,又停在嘴角,唏噓一番。
他的讀書也由人物切入,王倫成了「冤大頭」,張飛有「真元之氣」,王熙鳳終究是「孤家寡人」,以林妹妹取笑賈寶玉的「銀樣鑞槍頭」來調笑一番盧俊義……筆力健勁,幾可透出紙背。
他看世事練達,往往將人世遭際、史實事觀藏於一杯酒、一餐飯、一句詩,乃至一個芒果裡,大約似芥子納須彌,人與事皆微小如塵,而可見大千世界。
最愛先生的人物小品文,讀畢仿佛在俗世裡走,各樣人等或拿腔作態,或狷狂畢露,或技藝超群,或樸實無華,都迎面而來。隔著書頁領略到諸多妙處,又或者可以說,是李四、孫六、二愣子、二狗子、譚木、老哈們坐攏了一起喝酒,我忝陪末座,執酒看他們,如此生動——
二愣子由兒時那個彈玻璃球能擊中丈外蠶豆大小目標、操彈弓手起鳥落彈無虛發、造土槍可獵兔打狗,不從眾不入流不長進的虎頭虎腦小夥兒,終究淪為了中年從眾油膩男——唉,可抿一小口。可惜了啊,生活總會慢慢將人的精氣神抽走,像妖怪將人的魂魄掠去了。
而首席、老短、老哈、譚木們的人生跌宕比二愣子尤甚,可謂一唱三迭。生命的起承轉合如此不落窠臼,是永學先生有意為之?卻又絲毫不見雕琢痕。這些人皆是丟到人堆裡便淹沒了,毫不起眼,卻不妨礙你讀過之後,對他們刮目相看、肅然起敬——面對他們,當浮一大白了。
永學先生還愛將筆底人物身上的「癩瘡」摳開來給世人瞧,仿佛人人皆有小疵。細想來,對啊,能露出缺憾的,方是本真的人,那等偉光正高大上端一副假臉孔者,誰愛看?譬如,看誰都不順眼的賀殷欽。天馬行空獨來獨往,痴狂又可愛,偏執又有趣,這樣的賀殷欽如何也讓人討厭不起來啊。正是以小疵而見深情,便愈發生動。只不知賀殷欽這位迂夫子是否善飲,不喝也生灌他幾口才好——我就喜歡看他兩腮羞赧又一本正經的樣子。
黃伯成、二狗子他爸、老哈都善飲。即便同樣善飲,永學先生也有本事將他們的喝酒寫得各有逸態。黃伯成大約可當向秀,嗜酒而寡言,然內蘊豐沛,作為小小採購員能撰出一本聯絡圖,各路英雄盡入彀中者,唯他可為;二狗子的爸用的是劉伶喝法,他是酒囊酒癲,「日飲兩斤,酒後汪洋恣肆從天宮一直罵到地府,且常用大寫意的手法,赤身裸體地從屋內躥到屋外」;琴人合一的老哈是嵇康啊,亦善酒亦擅琴,只千萬別讓他喝了酒拉大提琴。不過,以這幾位的酒量,我可不敢與之對飲——就悄悄抿幾口罷。
永學先生寫人實在有一套,或大寫意,或略施點染,或白描幾筆,而人人具真氣,有真情。我一度以為先生人物小品有張岱風,異人異事,疵吝真情,貌醜心善。合上書那刻,方了悟,他實則又脫開了張岱。張岱記人始終做著局外人,而永學先生一直在局內。
由他筆下的人與事,我似乎亦漸漸熟識他本人了。前燕趙人氏,前行政官員,前文工團員,善飲擅音樂擅文章,待人熱忱又與世疏離,洞悉人世而具悲憫情懷。
嗯,我們還約了喝黃酒呢。
(《江山物語》 劉永學 著 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