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多樣性日益受到威脅,這可難壞了生態學家:應該優先拯救哪一類生物呢?該按稀有程度或者實際用途把它們劃分成三六九等嗎?劃分的標準之多令人眼花繚亂,於是爭議四起,在理性和情感之間我們該何去何從?
你花一點點時間,在異想的世界裡做一回新時代的諾亞;設想因為預算緊縮,你能建造的方舟體積大幅度縮水;而大洪水迫在眉睫,你必須做出決定,究竟帶哪些物種登船。
你能拯救的動物種類有限,剩下的那些就只能愛莫能助,祈禱它們早登極樂了。
你會帶走憨態可掬的熊貓,留下黏黏糊糊的癩蛤蟆?威嚴雄壯的獅子比謙和卑微的羚羊更入你的法眼?
真格的,你會依據什麼標準來完成這一殘酷病態的「幸運兒」遴選呢?
「一號種子」具有強烈的象徵意義,可保性命無虞,「二號種子」珍稀罕有,也僥倖逃過一劫,「三號種子」對它所屬的生態系統不可或缺,而「四號種子」將來會為你效犬馬之勞……
剩下的就只能自求多福?
「我只能說這種想法狂妄之極,人類有什麼資格對其他物種生殺予奪?」法國巴黎國家自然歷史博物館 (MNHN) 生態和生物多樣性管理部門主任羅貝爾·巴爾博 (Robert Barbault) 滿臉不屑地回答。
不僅狂妄,而且厚此薄彼、令人扼腕……一切都表明,要想拯救現今所有的瀕危物種根本是天方夜譚,所以必須做出選擇。
弗洛裡安·基希納 (Florian Kirchner) 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 (IUCN) 負責「物種」項目,2011年11月發表在 《保護生物學》 雜誌上的一份意向調查令他大為驚訝:「該調查詢問了全世界600名自然保護專業的生物學家,結果,60%的人贊成確立標準來選擇應該拯救哪些物種。我震驚極了,『區別對待』在科學界是絕對的禁忌。」他聽上去義憤填膺。
「區別對待」——猛獸出籠。
這個術語原意是「分診」,帶有強烈的時代色彩,它影射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戰地醫生甄別傷患的方法。由於當時情勢危急,軍醫不得已只能放棄傷勢過重、存活希望渺茫的士兵,集中精力對他們認為尚有一線生機的傷者施以援手。
現在,這些理性至上的原則也被用於災害醫療,兩種情況下,面對龐大的受害群體,同情只能讓位於效率。「大部分生態學家打算將區別對待應用於動物保護,這是對現狀清醒認知的表現。」法國國家科研中心巴黎第十一大學生態學、系統和進化實驗室研究主任弗蘭克·庫爾尚 (Franck Courchamp) 分析道。
因為事實擺在眼前,以拯救自然為任的科學家發現,任務之艱巨大大超出了他們的能力。請看:2012年IUCN研究的63837種動植物物種中,至少19817種瀕臨滅絕(其中有10615種動物)!研究涉及的哺乳類和兩棲類動物分別有25%和41%受到威脅。
要知道,人類活動的毀滅性影響堪比大洪水,現今物種滅絕的速度比自然節奏快了100倍,有些人甚至預測有可能迎來繼6500萬年前恐龍消失之後的第六次大規模物種滅絕。
雖然我們能夠闢出大片自然保護區,和偷獵者短兵相接以阻止濫捕濫殺,大批量人工授精,為某些正在遷徙的物種保駕護航……但恐怕終歸於事無補。
「我們掌握相當多技術上十分有效的保護策略,缺乏的只是資金和付諸實施的意願。」弗洛裡安·基希納闡明了癥結所在。盤桓不去的經濟危機更令救援工作一籌莫展……
受害者數量巨大,可利用資源有限,生命危在旦夕——瀕危物種拯救和災害醫療的相似性一目了然。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但今天,大家幾乎一致做出「區別對待」的艱難選擇,恰恰說明他們意識到了問題的緊迫性。
「生物學家明白,氣候變暖將以雷霆之勢、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造成殘酷的打擊,使一些物種陷入萬劫不復之地。」法國MNHN物種保護、修復和群落跟蹤實驗室研究員羅曼·朱利亞爾(Romain Julliard)解釋道,「就以生活在法國中央高原或西班牙群山山頂的蝴蝶為例,溫度上升導致它們會在幾個世紀後全部滅絕,而我們對此完全無能為力!同樣,失去了浮冰的北極熊也是如此。」
那麼還保護何來?對於所有在死亡線上掙扎、引起各界關注並貢獻數百萬美元保護資金的物種來說,這一問題可謂一針見血。
比如只剩下50隻爪哇犀牛生活在半野生環境中,研究者傾盡全力也難逃「過度醫療」之嫌;更不用說拯救加拉帕戈斯巨龜長達30年的努力已付諸東流,2012年6月,喬治——地球上最後一隻加拉帕戈斯巨龜死去了……
還有一些動物流離失所,只能仰賴動物園的圍柵,或將精液冷凍以待新生。
「我們將大量精力和金錢投入後果不確定的行動,全盤皆錯。」弗蘭克·庫爾尚遺憾地說道,「我們在做這麼多無用功的同時,戕害了其他動物存活下來的機會,拯救後者才是明智的抉擇。」
羅曼·朱利亞爾的觀點一樣鮮明:「科學界如果能公開表態因為成功率過低而放棄拯救某些標誌性物種,將釋放出強烈的象徵信號,肯定利大於弊。無論如何,我們今後都必須從實際出發考慮問題。」
從實際出發,大家都沒有異議,可是依據什麼標準呢?換句話說,如何決定優先次序呢?「這的確是個棘手的難題,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可以依據什麼標準。」弗蘭克·庫爾尚承認,「在戰場上,軍醫是在兩個人之間做選擇。然而,我們面對的是不同的物種,它們迥然相異,都無法替代,這種情況下,我們如何量化一個物種的價值呢?」
這個陷阱問題可不好回答。涉足這一課題的科學家總結出幾個標尺:物種的象徵價值、遺傳特殊性、在生態系統中的作用以及對人類的效用。這些標尺自然會引起無休無止的爭議,而且永無定論。
在這股理性之風的勁吹之下,英美研究人員已經展開計算,通過數學方程得出拯救成本最低的「幸運兒」名單——是的,物種除了比拼各自的價值之外,還必須擁有成本優勢才能獲救。
「只有未來50年,能在地球上擁有至少3處相當規模種群的物種才有希望生存下來。」該計算項目的發起人,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數學家、生態學家休·波辛漢(Hugh Possingham)評估道。
這個計算低成本存活概率的小遊戲還處於起步階段,如果我們以此為據,顯而易見,爪哇犀牛的排名就掉到了末尾。物種間再也不平等了……「成本效益分析為物種保護提供了一種明確理性的融資方式。」休·波辛漢振振有詞地說道。
冷酷無情的計算「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種方法不僅道德上無比醜陋,而且以金錢為本位的出發點和生態系統大災難始作俑者的邏輯如出一轍!」羅貝爾·巴爾博毫不留情地批駁道。從科學角度來看,獨立考量每個物種也非萬全之策。
「修建大面積的自然保護區,就可以同時保護所有物種,包括我們沒有意識到的那些。」弗洛裡安·基希納提醒道,他還不忘補充:「只要人們不再繼續毀壞生態系統,那所謂『區別對待』的問題也就不存在了。」
關於生物多樣性的偉大條約擲地有聲,以力挽狂瀾為目標的援救項目聲勢浩大,這一切都充分說明主張全面營救瀕危物種大有人在,「零滅絕聯盟」就是一例,它集合了75個旨在保護生物多樣性的非政府組織。
對許多人而言,選擇「區別對待」意味著繳械投降,等於輕言放棄,這一切會導致決策者心灰意懶。
「我明白,要大家承認並非所有物種都能存活是件十分痛苦的事。」法國生物多樣性理論與建模中心主任米歇爾·洛羅(Michel Loreau)語帶同情,「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在日常生活中,我們都會區分主次,而且往往是不自覺的。」
所以,每個人都會「區別對待」,只是大家心照不宣。
「我從來沒有和同事公開談論過。」弗蘭克·庫爾尚坦承。保護瀕危物種是一項需要不斷妥協的事業,羅曼·朱利亞爾重申:「火燒眉毛時,人們總是被迫做出很多非正式的決斷,而且也沒有倫理委員會之類的機構來審視這些決定。」隨意的決定會造成不可補救的後果。
因此,公開進行關於選擇標準的大討論是當務之急!新時代諾亞的煩惱才開始……
撰文 Vincent Nouyrigat
插圖 Boulet
編譯 繆伶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