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爾德
王爾德,唯美理想的寂滅
文|沈大力
1895年1月,《聖詹姆士》雜誌發表了關於奧斯卡·王爾德的一篇「採訪錄」,題為《王爾德論王爾德》。經查實,這份文獻原是王爾德「自助」,夥同其秘書兼「同志」羅伯特·洛斯蓄意炮製的,時間在他觀看了自己的劇作《理想丈夫》巴黎首演之後,其中還煞有介事地描繪受訪人不時面露微笑的情態。訪談中,王爾德借一位年輕詩人之口,說自己的三部劇作《理想丈夫》《溫德米爾夫人》和《莎樂美》「仿佛綠莖上的白玫瑰」,均為他對生活和藝術所懷唯美理想的豔葩。
作為一個那喀索斯式的人物,王爾德如此孤芳自賞,毫不足奇。然而,他的同時代文士勃羅茲·彼埃赫斯卻對這位「唯美主義」的化身頗為不敬,喻之為「智力水母」——一個浮泛的空空幻影。彼埃赫斯指斥王爾德「在荒誕的庸俗」中口吐溢美之辭,實則言之無物,倒是滿嘴誑語,令人生厭。在他眼裡,王爾德只不過是「糞土堆上的一隻草雞」,竟然也想展鷹翅飛翔,厚顏企望像斯威伯格、羅塞蒂、莫裡斯等藝壇秀士一族那般「名署上清」,鄙夷可謂至矣!另一位批評家切斯特頓在王爾德逝世後,於1909年先於英國當局承認他是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但同時又說他是個「招搖撞騙的方士」。切斯特頓揭示王爾德的言行矛盾,說:「他聲言藝術家不應為資產者服務,但實際上沒有人比他為資產者效勞更多了。」
王爾德生不逢時,僅因同性戀被判「勞教」兩年,刑滿去國,慘死異邦。今人可以去巴黎拉雪茲神甫公墓為他憑弔。王爾德的墓十分簡陋,說來只不過是用一塊不甚加雕飾的碩大花崗巖壓在上面,一尊先鋒派的臥像。遊人能從背面一段刻得很不清晰的英語銘文看出此處埋葬著《莎樂美》的作者。
當下,歐洲流行起一種新的「世紀病」,曰:「自戀癖」(perversionnarcissique),語出勒卡密埃20年前的著作《精靈起源》,現今被用來闡釋從美國湧入歐洲的「吸血鬼」潮流,一種正在瀰漫西方社會的奇異現象。按勒卡密埃等著書分析,當代社會是一座「邪惡製造廠」,「人對人是只狼」,要吸人血才能在競爭中適者生存。這裡,所謂「吸血鬼」指在人際關係中實施「心理騷擾」,造成對方的「精神畸形」。目前,有「自戀癖」、自稱「吸血鬼」的年輕人數目已經逾萬,為患周邊90%的人群,人稱此為「道連·格雷綜合症」。讀過王爾德作品的人知道,《道連·格雷畫像》是他文學生涯中創作的惟一一部小說。故事的主角患「自戀癖」,陰險逼死自己的女伴侶,為最早的「情感殺手」。據此,法國《新觀察家》雜誌將王爾德列為「自戀癖」的始作俑者。正是王爾德最早用文學筆法披露了今天在歐洲社會肌體裡惡性膨脹的精神毒瘤。從文學社會學觀點來看,王爾德的作品並非像一些文論家認定的那般「空虛難堪」,至少從客觀上還是反映了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世界,到今日又顯露出作者先覺的深層社會意義,一定程度上豐富了世界文學,因而整整一個世紀後又引起人們的反響。
再者,王爾德的美學觀念影響了19世紀後半葉的英國藝術發展,其劇作挽回了維多利亞時代戲劇舞臺的頹勢,也是不可否認的事實。2011年夏天,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貝特博物館」組織了題為「美的崇拜與唯美運動」展覽。去年9月至今年1月,巴黎「奧賽博物館」又舉辦了「王爾德時代英國的美、道德與慾念」展覽,通過不少繪畫與裝飾藝術作品精闢地介紹了19世紀英國的「唯美運動」以及它同王爾德的密切關係。這場歷史運動衝決維多利亞女王統治下工業化生產帶來的純物質主義,追求藝術生活與創作中、特別是女性形象的一種「新鮮美感」,湧現出惠斯勒、羅塞蒂、莫裡斯、伯恩·瓊斯、萊頓·莫爾、瓦茨等組成的唯美星座,輝映出前拉斐爾派復古的靈光,從而在繪畫、雕塑、陶器等工藝裝飾領域全面開花,王爾德便恰是其中的北辰。
王爾德的墓碑,布滿唇印
奧賽博物館的展覽推出了惠斯勒的《白衣少女》和《瓷鄉公主》、萊頓的《蓓沃尼婭》、伯恩·瓊斯的《格羅韋斯諾畫廊》《生命輪》等一幅幅維多利亞時代的繪畫名作,連同以紫丁香、向日葵、孔雀羽毛、中國白瓷和青瓷,以及日本摺扇作為唯美特徵的裝飾工藝精品,既將那個時代的英國貴族女性理想化,又流溢出華夏藝術雅韻,可謂東西詩畫的妙曼合璧。展覽作品中突出一幅塞若尼繪的《奧斯卡·王爾德畫像》(現存倫敦國家肖像畫廊),以他仰靠安樂椅在藝苑裡沉思的形象表示此君為「唯美運動」精神領袖,比詩人斯維伯恩更為俊俏瀟灑。整個美展各部分都配有王爾德語錄,分章節詮釋「唯美運動」的主導思想和性感沉鬱的格調。
王爾德的唯美主義思想原從法國的高蹈派「為藝術而藝術」思潮舶來,在倫敦一下泛起潮音。1835年,泰奧菲爾·戈蒂埃為自己的小說《莫班小姐》寫了一則長篇序言,詳細闡述他「為藝術而藝術」的理論。他明確提出「功利,醜陋也!」的口號,唾棄藝術領域裡的實用主義。依他的見解,藝術必須擺脫一切實用主義、道德風紀和宗教信仰方面的掛慮,去除藝術說教觀,尋求純真的美境。王爾德、斯維伯恩和惠斯勒等人本來就有唯美傾向,很容易就接受了戈蒂埃的主張,將之變為英國「唯美運動」的綱領,得到戈德汶、威廉·邁克和德萊賽的響應。起初,他們被正統派斥為「波德萊爾式的『下流』」、「淫蕩」與「酷虐」,貼上「離經叛道」的標籤,又遭到堅持藝術社會性的「藝壇馬克思」約翰·羅斯金的尖銳批判,但在1877年格羅韋斯諾畫廊組織唯美藝術作品展後日益興盛起來,王爾德顯然在其中起到了關鍵作用。他竭力鼓吹「唯美主義」的理想,到處開演講會,讓人相信該運動並非像羅斯金所指責的那般「浮淺」和「不道德」,反而是給「為藝術而藝術」開闢了一個淨境。
早在牛津上麥德岱倫公學時,王爾德就確信自己將來會成為審美家。1881年,他發表第一部詩集後到美國過海關,趾高氣揚地向關務人員挑釁:「我無可申報,除了本人的天才。」至少,馬塞爾·普魯斯特稱他為「一個稀奇的人」。確實,當他被問及對英國女王的看法時,竟然滿不在乎地答道:「女王可不是個話題。」對一些不合時宜的人,他則俏皮地回敬:「噢!很榮幸,鄙人有千言萬語不必對你們訴說。」在他看來,藝術家不應當將自己貶低為「公眾的奴僕」,謙卑倒是偽善者的品格。藝術家的義務與特權不外乎肯定自我。當話題涉及劇作被英國當局查禁一事時,他坦言:「我的劇本《莎樂美》遭禁演一事,本身就足以表明審查機構無所事事。倘若美術家都得把自己的畫作交給官僚們審看,那麼注重形式和色調的藝人就不得不採取另一種表達方法了。如果每一部小說必得由行政官員來判斷,熱衷於想像者勢必要尋求一個新的創作模式。任何藝術都不可能在審查的摧殘下生存。新聞記者們宣揚藝術家的責任在於取悅公眾,可藝術之目的正在於藝術本身。」他信奉「為藝術而藝術」,強調:「法國的文論家一般都是有文化、懂文學的人。在法國,是像泰奧菲爾·戈蒂埃那樣的詩人在從事文藝評論。可在英國,操此業的人士出身沒有那麼高貴,既無才華又無能力。他們具備道德資格,可缺乏藝術格調。戲劇是一門很複雜的藝術,評論它需要很高的文化素養。任何一個人如果缺乏對其他藝術形式的感受,就不能夠進行評論。」這方面,王爾德記述了自己跟當時一個法國名演員高柯蘭的一段對話。
——王爾德先生,何謂文明?
——對美的熱愛。
——何謂美呢?
——資產者所稱的醜陋。
——資產者所稱的美又是什麼?
——它根本就不存在。我的悲劇嘛,就是只有風格。雨果和莎士比亞耗盡了所有的主題。旁人已經無法再獨創,即使墜入罪孽深淵。詩歌為理想化的評議規範,而藝術則是一股騷動。
《莎樂美》相關畫作
人說王爾德視人生為戲劇舞臺,始終都作為劇中人物在演戲。這無非是極言其玩世不恭,可他確是一個文如其人的戲劇家。在高柯蘭問他曾受到哪些文壇先輩影響時,王爾德斬釘截鐵地回答:「歸根結蒂,不才希望一勞永逸地聲明,本世紀沒有任何一位戲劇家在我身上產生過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影響。只有兩位戲劇家引起本人的興趣,即雨果和梅特林克。散文和詩歌方面,除了希臘和拉丁作者外,還有濟慈、福樓拜和瓦爾特·佩特對我有所觸動,可惜跟他們都相遇恨晚。因為,自己已經走過了一半路程,風格沁入靈魂,難以再借鑑他人了……至於現實主義傾向,鄙人實在毫不沾邊。現實主義只不過是個背景,不能成為一部屬於藝術性的劇作主題。我把《理想丈夫》的人物羅伯特·齊爾頓放在上流社會裡,只因自己對這一社會的面貌最熟悉,寫起來相當順手罷了。」
王爾德最著名的劇作,是他1893年用法文寫就的《莎樂美》。奧勃雷-文森特·貝茨萊為該劇的劇本畫了一個封面,繪形繪色地概括了整個劇情。畫幅上,莎樂美捧著施洗約翰的頭顱,露出愛恨交集的矛盾表情,下邊一朵水仙花為自戀者那喀索斯死後幻化的徵象。根據《馬太福音》和《馬可福音》,猶太公主莎樂美愛戀施洗約翰不得回應,由愛生恨,在其母慫恿下,要求叔父下令把耶穌門徒約翰斬首,將頭顱置於一銀盤中,讓她手託銀盤在叔父面前舞蹈。王爾德的《莎樂美》即取材於此,在巴黎由名伶薩拉·貝赫納爾主演,後於1905年由德國作曲家理察·施特勞斯譜成歌劇。莎樂美遂成為兇險女性的形象,在現代好萊塢影片裡嬗變成女吸血鬼,進一步加深了王爾德的「道連·格雷綜合症」色彩。
追溯根源,王爾德的怪異和自負自戀都與其家庭環境密不可分。1854年,他誕生在愛爾蘭的都柏林市,父親是考古醫生,母親是喜歡作詩的新教徒。夫婦倆已育有一子,期待能有個女兒,但生下奧斯卡·王爾德又是個男孩,非常失望,於是硬將兒子當女兒養育。及長,王爾德仍身穿小腰身緋紅女式大衣到美國,回倫敦時換裝成西部牛仔誇示身段,奇裝異服,神氣十足。他娶康妮·洛伊德為妻,也盡顯怪誕氣質,很快聞名遐邇,又陸續發表《亞瑟·薩維爾罪惡錄》《貴在始終如一》《謊言衰朽》《意欲》等一系列文學作品,成為倫敦上流社會的談資和寵兒。他個人此類奇異表演無疑助長了「唯美運動」在英倫三島的蔓延滋長。可曾幾何時,他綽號喚作「波希」的另一「同志」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勳爵浮出水面,勳爵的父親欽斯貝裡侯爵深為兒子的行徑感到恥辱,將王爾德告上法庭。被告經一番抗辯敗訴下獄,於1897年在牢裡寫出《瑞廷獄中吟》,化名塞巴斯蒂安·麥勒莫思抒發怨情。隨著王爾德這顆藝術之星的陷落,「唯美運動」也日薄西山,被扣上「頹廢」帽子,就此一蹶不振。
王爾德出獄後無法繼續在祖國生存,只得流亡到巴黎。在巴黎,儘管有著名作家紀德惜才,給王爾德些許照拂,但流亡者終於在極度的孤獨中,於1900年無聲無息地寂滅,享年46歲。王爾德生時,英國批評家威廉·阿徹曾撰文說:「對王爾德的個人崇拜正在吞沒藝術家王爾德。」王爾德這位英倫那喀索斯終生宛如一片過眼煙雲,難免幻想氣泡破裂,惟餘《快樂王子》裡漁夫對美人魚情愫憂鬱的惋嘆。到21世紀的今天,英國當局已經頒令為王爾德正式「平反」,恢復名譽。不僅如此,他歿後再度成為眾多人群崇拜的美學偶像。巴黎拉雪茲神甫公墓王爾德墓前,遊客川流不息,個個競相在那塊花崗巖墓石上獻上熱吻,留下片片玫瑰花瓣似的唇印。筆者從「奧賽博物館」展覽會來到王爾德墓前,靜觀朝聖粉絲,不禁暗忖:「都雲逝者美,誰解其中味」。
本文原載於2012年3月19日《文藝報》
圖片來自網絡
《文藝報》由中國作家協會主管主辦,每周一、三、五出版。創辦於建國前夕1949年9月25日,是展示名家風採,縱覽文學藝術新潮,讓世界了解中國文藝界的主要窗口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