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金三角「監獄」,這裡殺人不太難 | VICE 愛看 X 天才捕手

2020-12-02 搜狐網

原標題:逃離金三角「監獄」,這裡殺人不太難 | VICE 愛看 X 天才捕手

大家好,我是陳拙,天才捕手主理人。

你認為自己是個好人嗎?別急著回答,聽我說個事兒。

2015年,出了一部根據實驗改編的電影《斯坦福監獄實驗》

史丹福大學心理學教授津巴多把大學實驗室改造成「監獄」。

他將24名經過心理測試,被認為身心健康的大學生關了進去,讓他們分組假扮「囚犯」和「看守」。

他們都是一些普遍意義上的好人。但很快,實驗就失控了。

實驗模擬對現實高度仿真:「囚犯」由真正的警察從家中被逮捕;每個囚犯的名字都被編號代替;囚犯進入監獄後,要赤裸身體接受檢查,並換上囚服……

入獄的短暫尷尬期後,囚犯和看守很快進入了角色,囚犯開始反抗,看守鎮壓。

看守會脫光囚犯的衣服,將囚犯關禁閉,沒收枕頭和被褥,剝奪他們的睡眠。

這些行為還在升級,看守強迫囚犯用手清洗馬桶,半夜把囚犯拉出來清點人數,還進行其他屈辱性的活動。

一群「心理健康的好人」,就快把另一群「心理健康的好人」逼瘋了。

2015年根據實驗改編的電影《斯坦福監獄實驗》

模擬監獄只用6天時間就把「好人」變成了「壞人」。

天才捕手帶來的第一個故事,和這種改變有關。

20093月,我的朋友沈星星從雲南偷渡緬甸達邦,在達邦本地大佬猜叔手下當卡車司機。

你們可能沒聽過達邦,那片區域還有另一個名字:金三角。

金三角是指泰國、寮國、緬甸邊境的一個三角形地帶,緬甸是其中最危險的部分。

沈星星在金三角生活了一年,一些變化是在潛移默化中發生的,有一天,他感到自己抓不到「正常」的邊界了。

在他周圍,一些人的權利被放大,另一些人的生命不受尊重,殘酷的行徑在陰影處發酵,就連他自己的行為都開始不受控制。

他必須要從這所「金三角監獄」裡脫困。

時隔8年,沈星星將這段經歷寫了下來,這系列故事會陸續在天才捕手發布。

我是第一個聆聽他講述的人,參與整理和歸檔了這個故事。

事件名稱:逃離金三角「監獄」

事件編號:金三角01

親歷者:沈星星

事件時間:2009年3月

記錄時間:2018年4月

逃離金三角「監獄」

沈星星/文

緬甸分為旱季和雨季,雨季一般是從五月開始,從南部漸漸向北面擴散。

2009年3月的一天,明明是旱季,天空卻下著細雨。空氣微涼,地面溼滑,我揣著一本《泰語入門》,從雲南偷渡到緬甸。

我去到緬甸達邦,要在達邦本地大佬猜叔手下當卡車司機,猜叔承包了深山裡毒販的生活物資輸送。

我的工作是開車把可樂,方便麵之類的食物運送給進山的人。雖然是和毒販做生意,但不用和他們直接打交道,是相對安全的一環。

猜叔三教九流都認識,經常會作為各方勢力的中間調解人,解決一些利益糾紛。

因為猜叔在這邊吃得開,我也逐漸體會到金錢和權勢帶來的快樂。

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我變得易怒暴躁,會在輸錢以後猛踹老虎機;會突然對行走在路上的緬甸人拳腳相加,就因為對方和我對視了一眼;甚至時常摸著口袋裡的黑星手槍,想要聽一聽子彈打在人身上的聲音。

樹葉落在湖面會泛起漣漪,巨石跌進大海卻不被人發覺。

金三角就是這樣的罪惡海洋,我在這裡見到的罪惡越多,心中為法律和道德留下的餘地就越少。

我拒絕不了暴力,更難以抵抗情慾。

僅僅間隔一年,我每天的娛樂活動就從逗弄女同學,在她們的校服背後寫寫畫畫,變成了招妓。

我像所有在金三角做灰色生意的商人一樣,腦袋裡充斥著對金錢的渴望,還產生過主宰金三角的幼稚想法。

一切似乎唾手可得。

達邦前往棟達送貨的途中,有一條陡峭的盤山公路,大部分的上坡超過30度。汽車行駛到公路的中間地段,有一塊平地,設有卡哨,駐紮著日夜站崗的緬甸軍人。

2009年5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樣去走貨。就在我開車經過卡哨的時候,發現面前竟然有路禁,竹子做的柵欄封鎖在路中央,我只能被迫把車子停下來。

前方站著兩個軍人,胸前分別掛一把老式步槍,正在衝我招手,我知道這是示意我下車的意思。

我覺得奇怪,這條路已經走過這麼多趟,以前都沒出現過攔路的情況,怎麼今天如此反常?

想歸想,我還是按照吩咐下車,手裡揣著100美金的通行費,臉上堆笑著走過去。

湊近才發現,這兩人不是以前認識的哨兵,是陌生的面孔。

他們眼神裡帶著審視,語氣很不友好地用緬甸語問我:「你是做什麼的?」

我趕緊用蹩腳的緬語回答了他們:「我負責開車送貨。」

可能是我的口音讓他們警覺,兩人立刻從站立變成身體微微弓起,大聲問我運送的貨物是什麼。

我停頓幾秒,正準備伸手從衣服裡拿緬甸常用詞語表,想找具體的單詞來組織語言。

他們誤以為我的動作是要拔槍,立即把手上的步槍端起來,槍口直接對著我的腦袋。

一看這架勢,我馬上舉起雙手,站直身體,示意自己沒有任何威脅。

其中一個眼角有長條刀疤的軍人轉頭對另一個身材很胖的軍人打了個眼色,胖軍人就走過去檢查我的車子。

刀疤軍人站在原地,帶著很兇惡的語氣問我是哪裡人。

我只能回答:「中國人。」

刀疤軍人一聽我是中國人,用槍管點了點我的額頭,直接問我是不是過來販毒的。

槍管觸碰皮膚的感覺冰涼,這陣涼意順著血管讓我全身都打了一個寒戰。我哪裡敢認,只能拼命搖頭。

這時候,胖軍人回來,低頭對刀疤軍人說車裡面不是毒品,就是些食物。刀疤軍人點點頭,看了我幾秒,對胖軍人笑了一下,說我是中國人。

胖軍人一聽這話,愣了一下,也盯著我看了幾秒,把手裡的步槍重新對準我的腦袋。

我一看這架勢,膀胱脹痛起來,害怕自己遇到極端民族主義者。這些人在金三角的數量不少,對外來國家的人十分仇視,尤其厭惡中國人。

金三角每年會消失近百名外國遊客,大部分都是被極端民族主義者殘害。

「咔嚓。」

「咔嚓。」

我很清楚地聽到兩下刺耳的聲音,步槍的保險已經打開。在金三角,不管是毒販還是軍人,槍枝一旦打開保險,說明內心已經產生開槍的想法。

我嘴巴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話,只能使勁搖頭擺手,用英文一連說了十幾個「NO」。緊接著,我靈機一動,大聲用緬甸話叫喊出猜叔的名字。

一聽到猜叔,刀疤軍人和胖軍人對視一眼,說要讓我證明自己認識猜叔這件事。我連忙從口袋裡面拿出手機,打給猜叔。

這手機是前幾天猜叔給我配的,只能打緬甸國內電話,打不了國際長途。

電話響了七下才被接起,我沒等得及猜叔開口,慌慌張張說這裡有兩個當兵的拿槍指著我。

猜叔一聽,馬上回道:「你把電話給他們。」

刀疤軍人接過電話,稍微走遠一點,和猜叔說了一分鐘左右的時間,我沒聽到他們對話的具體內容,但他回來之後,就叫胖軍人把槍放下去,把電話還給我,說我可以離開這裡。

我一聽這話,整個人都軟下來,長長出了口氣,趕緊面向這兩人倒退回車上。我不敢讓他們消失在我的視線裡,生怕在我背後開一發冷槍。萬幸的是,他們根本就沒看我,反而走過去撤下了路障。

我鼓起最後一點力氣,把車發動,油門踩到最大。

回去之後,我第一時間去找猜叔,問猜叔是怎麼回事。

猜叔示意我坐下來,先給我開了一瓶威士忌,然後才和我解釋說,當初負責那個位置的軍人今天換班,他之前忘記及時通知軍方負責人。

猜叔和我承諾,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情況,還說晚上給我找個漂亮姑娘解悶。

我雖然沒有應聲,但心裡舒服許多,拿起酒瓶,悶了一大口,身體癱倒在沙發上。

這是我第一次被槍指著的經歷。也是這一刻讓我意識到,自己並沒有想像中安全。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我重新開始送貨,在經過一個叫「坎必亞」的小鎮後,看到有兩個背著行囊的背包客手拉手行走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

他們一男一女,都是20歲出頭的模樣,應該是對情侶。男孩留著淺短的絡腮鬍,瘦臉大眼睛,身材壯碩,女孩長的高挑,皮膚白嫩,帶著一頂繡著ox金邊的帽子。

從他們兩個臉上洋溢的陽光笑容,我判斷他們應該是中國的大學生。

我並不驚訝,因為在金三角,經常會有喜歡冒險和徒步的中國背包客。

我搖下車窗,鬆開踩著的油門,讓車子和他們並排前行,按了一聲喇叭,大聲對他們問道:「中國人?」

男孩看了我一眼便轉過頭不說話,那姑娘倒是衝我笑了一下:「是的,我們是從中國來的。」

我有些高興,說自己也是中國人,過來這邊工作生活,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可以開口。

姑娘說自己要去「赤洋峰」,這邊比較出名的一個景點,問我知道不知道。

我看這對情侶走的辛苦,就把車子停下,說我剛好順路可以送他們過去。

姑娘很開心,剛想打開車門,就被男孩一把拉住,然後對我擺手:「我們不搭車。」

我知道男孩的擔心,也就沒多說話,重新把車發動。

剛想踩油門,就看到對面有一夥緬甸青年人正在往回走,領頭的那個傢伙左耳穿有一個巨大的耳環,這是佤族比較調皮的年輕人喜歡的裝扮。

男孩一溜小跑,湊到那夥人面前,拿出地圖指指點點,應該是想要詢問「赤洋峰」的具體位置。

混跡在金三角的中國背包客有一個共性:他們寧願靠在緬甸人身旁,也不願意分出一絲信任給中國人。

當我見到姑娘緩緩走向那夥人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人生將要經歷一些不好的事情。因為現金和美女,永遠是金三角年輕人無法抗拒的誘惑。

果然,在見到姑娘以後,那夥人眼裡都冒著光。姑娘還沒有來得及說上一句話,就被領頭撲倒在地上,男孩剛想反抗就有一把柴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還被逼著跪在地上,親眼目睹自己女友的衣服被一件件剝離的事實。

我看了一會兒,只得嘆口氣,把車子開到那夥人的面前,按了四五聲喇叭,把正在興頭上的幾人驚醒,然後掏了200美金,叫他們放過這個姑娘。

因為我當時常走這條線,很多人都認識我,知道我是幫猜叔做事,所以這夥人很識趣地拿過錢離開。

這對情侶坐上我的車,男孩一邊幫赤裸著身體的女友穿衣服,一邊質問我為什麼不早點幫忙。

我不喜歡他的態度,半開玩笑說自己覺得他女朋友長得漂亮,想要多看看。男孩很憤怒,要從後座掐我的脖子,女孩及時拉住了他。

他們坐了一段路就要下車。從始至終,這對情侶都沒有對我表示過感謝,也沒有還我那200美金。

送貨的過程中上發生過許多故事,這只是其中的一段小插曲。

我喜歡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把車窗全打開,體會狂風帶著雨絲刮痛皮膚的感覺。

送貨路上必定會經過一條小道,小道路窄樹多,樹枝交錯纏繞在一起,形成一個天然的樹蔭隧道。陽光大部分被隔絕在樹蔭外,只有一些落在地上,聚成光斑。每當樹葉被風吹的搖曳,光線就在地面跳起舞蹈。

駛入小道之前,需要拐一個入口很小的急彎,必須要倒車兩次才能開進去。每當此時,我會邊倒車邊把猜叔送的碟片放進音響,第一首歌是李宗盛的《漂洋過海來看你》,在進入隧道口的時候,總是恰好唱到那一句:多盼能送君千裡,直到山窮水盡,一生和你相依。

一個人在異國,漫無目的地活著,其實是件挺孤單的事。

2009年10月,金三角的局勢開始變得很不穩定。我在走貨的過程中,能看到關卡的士兵經常更換,那段時間死了很多人,幾個主要毒源地的僱傭兵工資一漲再漲。

很快,混亂不但沒有停止,反而越加嚴重,到了12月中旬,經常能在路上聽到槍響和炮擊聲。就連猜叔都讓我這段時間先待在竹屋,不要出去走貨。

「那這段時間不是都沒錢賺了啊?」我問猜叔,語氣不滿。

猜叔用筷子敲了我的頭,罵我是個財迷。

猜叔經常會對我做出類似敲頭、踹腿這種長輩慣用的動作,讓我漸漸模糊了頭領和朋友之間本該分明的界限。

金三角的混亂是兩個人造成的。

一個是糯康,曾經是坤沙的手下,後來自立門戶,靠著瘋這個字,在金三角慢慢站穩腳跟。緬甸尚佛,哪怕是最兇殘的毒販,對佛也還算尊重。但據說糯康殺過好幾個高僧,這在緬甸是很嚴重的罪行。

慢慢地,糯康以大其力縣為中心,沿著湄公河,將勢力向四周擴張,最終成為金三角地區較大的一個販毒組織頭目。糯康這兩個字,在大其力是一個忌諱,經常有外地的賭客說錯話,直接給關在房子裡凌虐,最後被沉進湄公河的故事傳出來。

「猜叔,糯康和你比誰厲害啊?」我當時覺得猜叔的勢力很大,脫口問道。

猜叔聽了我的話,很認真地看著我,「我和你誰厲害?」

我想了一會兒,才笑嘻嘻地對猜叔說道:「當然是猜叔你厲害啊。」

另一個叫趙偉,東北人,早年間負責經營小勐拉最出名的藍盾賭場,後來成為金木棉集團的老闆。07年初的時候,寮國政府把靠近金三角的100多平方公裡的土地劃給趙偉,成立「金木棉特區」,享有除外交和軍事以外的一切自治權利。

在外國賭場待過的都知道,中國賭客一直是其中的主力軍,而趙偉本身就是東北人,認識的人多,關係網複雜,因此很多中國賭客開始摒棄大其力,來金木棉玩。

趙偉依靠過人的手段,沒兩年時間,就把金木棉給做起來,賭場密布,娛樂場所數不勝數。

說到趙偉,猜叔難得豎起拇指,他說趙偉這個人很行,孤身一人來到金三角,20年的時間打下這麼大一片天下。

「猜叔,你見過趙偉嘛?」我很好奇。猜叔點點頭,說自己見過幾次。我又問具體見面的經過。猜叔沒說話,只朝我露出笑容,很神秘。

糯康的大本營是在緬甸的大其力縣,和寮國的金木棉就隔著一條湄公河,被趙偉搶走大部分生意以後,糯康就派人去金木棉挑釁,後來更是借著收保護費的苗頭,故意製造矛盾,殺了趙偉好多個心腹手下。

衝突越演越烈,火併越加頻繁,死人也越來越多。

等到2010年初到時候,雙方漸漸達成和解,局勢才重新穩定下來。

我再次走貨的第一天晚上回來,猜叔請所有手下吃飯,特地叫人燒了一大桌的廣東菜,說是給我換換口味。「你是浙江人,本來應該給你做江南菜,但這邊找不到浙江的廚師。」

酒過三巡,猜叔親自走到我的座位前,給我端了一碗老火湯。

我剛想站起來接,猜叔就把我按了回去,他邊把湯放在我的桌面,邊和我說不要這麼見外,大家都是一家人。

話剛說完,所有人都應聲附和,紛紛恭維說猜叔心裡對我特別關心,讓我一定要把猜叔當作自己的親人,大家都是親人。

說著說著,有幾個傢伙就合唱起緬甸語版本的《友誼地久天長》,唱到中間段落的時候還用筷子敲打碗筷配樂,領頭的那個傢伙甚至拿出雙手對我揮動,意思是讓我也一起來。

我沒辦法,只能站起來跟著隨便哼哼,臉上一直帶著笑,心裡卻想:這些人馬屁拍的真是響。

喝酒時的嬉鬧很容易拉近大家的距離,氣氛也更加融洽,猜叔每說一個過往的英雄事跡,都惹得眾人舉杯叫好。

正吃得開心,大家越來越輕鬆隨意時,猜叔突然站起身來,叼著一根煙,繞了幾個身位。

就在我以為猜叔是走向我的時候,他停在但拓的身後。

但拓負責的是小勐拉到仰光的電子產品市場,他專門走私照相機、手機這些高檔商品,利潤很高,走一趟貨能賺10萬人民幣以上,算是猜叔的心腹。

但拓看到猜叔過來,站起身來想要交談,還沒完全起身,就被猜叔按了回去。

猜叔拍了拍但拓的肩膀,我以為猜叔要說話的時候,他就用右手捂住但拓的嘴巴,左手從腰間掛著的牛皮刀套裡抽出一把匕首,直接對著喉嚨,從左往右滑過,尖銳的利器把皮膚切割出一條細小的裂縫。

我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鮮血就從裡面噴射而出。

我坐在但拓的正對面,可以看到血液凝聚成一股股血柱,朝我衝過來,因為距離原因,血液並沒有濺到我身上,只是全部濺在了我的碗筷、酒杯上。

我的眼前一片紅色,第一次體會到,原來眼睛也可以聞到臭腥,感到粘稠。

事情發生的太快,但拓的眼睛還睜著,雙腳雙手還在抽動,但人已經死了,脖子裡流出的血漸漸不再噴湧,而是像山路上一個小泉眼流出的潺潺溪水,浸溼了整塊桌布,還在無限往四周蔓延。

猜叔終於把手鬆開,但拓的腦袋落在桌面上,彈了兩下,發出「咚咚」兩聲悶響。

猜叔叫還在拼命吃菜的兩個手下趕緊把但拓拖走,說不想影響大家心情。

說完,又把匕首往但拓的頭髮上靠近,應該是想把刀上的血跡擦掉,但匕首太鋒利,劃開了頭皮,變得更髒了。

猜叔很生氣,踹了一腳但拓的身子,把匕首放在但拓的衣服上擦了擦,才總算乾淨。

「他會做小動作。」猜叔拿了個凳子坐到我的身邊,衝我笑著解釋道,但拓會把運送的貨物掉包,用假貨換真貨的方式賺錢。

我沒說話。

這件事發生的太突然,我當時已經懵住,心裡並沒有害怕噁心的情緒,反而一臉平靜。

猜叔見我這個模樣,以為我心理素質已經鍛鍊出來,不再是剛來金三角的菜鳥,滿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笑道:「很不錯。」就坐回到自己位置,重新招呼大家吃飯。

我掃視一眼桌上的眾人,發現大家神色平常,該吃吃,該喝喝,划拳的划拳,拼酒的拼酒,根本沒人在意這裡才死過一個人。

這種漠視生命的感覺,讓我懷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了,其實這才是金三角的常態。

晚上我一夜沒睡,滿腦子都是但拓睜著雙眼看我的場景。我總以為自己足夠堅強,但並沒有。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當晚的感受,不是單純的恐懼。多年後,我重新回想起那一刻的場景,才覺得自己當時正身處在黑暗的森林中,猜叔領著我前行。

我以為自己可以跟著他,但當猜叔不經意轉頭對我露出笑容,牙齒間沾滿血跡。

我在金三角無人可依靠。

都說有錢人特別怕死,我覺得這個說法很正確。一開始身無分文的時候,犯法的事情都敢去做,可一旦有了錢,就會想著趕緊遠離這些危險。我那時就是如此。

來到金三角一年多,我已經存夠幾十萬。這錢對一個20歲的男孩來說,無疑是一大筆巨款。

再加上中途經歷的各種事情,前幾天但拓的死亡讓我開始萌生退意。

3個多月前朋友賈斯汀的死亡,更是我一直的心結,我一想到賈斯汀就覺得胸悶,喘不上氣。

漸漸的,我把這股怨氣轉移到猜叔身上,我覺得都是他的錯,是他不提醒我,只要給我隻言片語的幫助,賈斯汀就不會死。哪怕猜叔對我一直很不錯。

我腦海裡盤旋著這樣的想法,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磨磨蹭蹭地消耗大半個月時間,我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和猜叔說自己想要離開這裡。

直到有次和猜叔單獨喝酒,他當天不在狀態,很快就醉了,才說了一件事。

他先是誇我幾句,說我幹的不錯,然後問我想不想拿得再多點。

我點頭。他就和我說,他決定把「走山」的任務也交給我,每批貨多給我五千。

我經歷過許多事情,不再那麼容易相信別人,就問猜叔:為什麼突然要我做,這個不是梭溫一直在負責麼?

猜叔開始沒回答,後來我又灌了他一些酒,他打開了話匣子。

原來梭溫因為不小心踩壞頭領兒子的玩具,給直接割喉扔在山腳。猜叔這麼短的時間很難找到人,又不能讓這條線空著,才想讓我頂上去。

「我做不了這個的。」我懇求猜叔換別人。

猜叔壓根沒管我的意見,一個勁兒地和我談論「走山」要注意的事情:

和頭領說話的時候 ,必須微微低頭,不能直視頭領的雙眼;如果你長得比頭領高,就要屈膝彎腰,確保眼神是在仰視他 ;

每個毒販頭子的臥室都會擺幾尊佛像 ,有些信仰比較深的頭領,甚至會在房子的四周都放上半人高的銅鑄佛像,你經過佛像的時候,不能有微笑的動作,得雙手合十,彎腰跪拜;

看到頭領的妻子女兒,不要露出笑容,更不要皺眉,他們忌諱這個,因為妻女是頭領的私有財產,你不能有任何異樣的心思展現,最好就是微微鞠躬,表示尊敬以後當做沒看到;

如果頭領遞給你白粉,你只能自認倒黴開始吸; 槍口不要對人;打賭輸了一定得付錢,千萬不要摸其他人的頭;不要討論別人身上文身的含義;洗澡的時候穿內褲……繁碎中都是危險。

我越聽越煩躁,終於等猜叔嘮叨完,問他:如果我不小心做了會怎麼樣?

猜叔停頓了一會兒,說一般情況是沒事的。

我問:「不一般的情況呢?」

猜叔沒說話。

我明白過來,就是和梭溫同一個下場。

販毒組織的頭領都是一些變態,這活兒相當於接觸到核心圈子,我第一反應就是太危險,絕對不能做。

我終於下定決心要離開這裡。

我繼續給猜叔灌酒,人很奇特,一旦在心裡憋著事的情況下喝酒,通常只會出現兩種情況:要麼醉的太快,要麼醒的太早。我屬於第二種,喝再多酒都保持著清醒。

等到猜叔睡下之後,我趕緊收拾東西,準備連夜逃離金三角。

要帶的東西並不多,身份證、現金和阿珠留給我的禮物,還有兩樣東西特別重要,一個是銀行卡,一個是筆記本。

我那時年齡不大,中國人的習慣卻早已根深蒂固:有錢就存銀行。

銀行卡是我在達邦旁邊的勐馬辦理的。之前我特意留了個心眼,每次分錢之後,我都會和猜叔說要去外面的賭場玩幾把,回來就說自己全部輸完。

猜叔一直都認為我沒存下什麼錢來,自然不會有離開的念頭,對我的警惕也漸漸消失。

筆記本是我每次走貨的記錄帳本,上面記著每次貨物清點的時間、數量、價格,還有其他像接頭人姓名、聯繫方式這些比較隱秘的內容。

我收拾東西只花了幾分鐘,但走出門卻花了很久。

我在門口不斷地徘徊,每當我想拉開門的時候,就會神經質地回頭看一眼猶自打鼾的猜叔,生怕他突然坐在床沿朝我笑。

我突然明白,猜叔走在路上會經常把腦袋向右後方抽動的感覺。猜叔是因為戰場的不安全感留下的後遺症,我則是單純的害怕。

我腦袋反覆出現一個畫面:自己還沒出達邦就被抓回來,受到各種各樣的毆打,就連將要受到的刑罰名字都想到十來個。

我心想,不能這麼下去,再拖著天都要亮了,準備打自己幾個耳光,讓疼痛給我勇氣。

手剛抬起來,又覺得這樣不行,並不是我改變主意,而是打耳光會發出聲響,萬一吵醒猜叔怎麼辦?

我只好偷摸著走到衛生間,把門關上,將洗臉毛巾裹在手上,再狠狠抽了自己十幾個耳光,打完覺得不過癮,又打了自己肚子幾拳,總算有勇氣逃跑。

我重新走到客廳,默默聽著猜叔的打鼾聲許久,判斷他是真睡還是假睡,如果是假睡,打鼾聲不會特別均勻。

好在是真睡。

悄悄把門拉開,門發出的吱呀聲差點讓我叫出來,我心想,以前怎麼沒發覺這門這麼吵,還很後悔沒有提早換一個門。

剛走幾步,又走回去把門打開,我心裡想的是,要是猜叔在誆我,還可以解釋說是去散步。但猜叔睡得很死。

我總算放下心來,朝著猜叔鞠了一躬,重新拉開門走出去。

如果不是遇上猜叔,我在金三角的生活應該會十分艱難吧。

我開始是像平時一樣走著,隨後步伐越來越快,步子越來越大,很快就小跑起來,最後一路狂奔到路邊。

在從口袋裡拿鑰匙的時候,我手抖得厲害,幾次想要對準鑰匙孔都沒有成功,很快我就驚醒,這輛坦途是電子鑰匙。

按動按鈕,坦途發出的「biu」聲,外加亮起的車燈把我嚇了一跳,我將頭轉向四周觀察幾圈,確定沒人發現之後才敢坐上車。

發動機的轟鳴聲在寂靜的黑夜分外嘈雜,我不敢開大燈,不敢踩油門,借著月亮和星光,幻想自己的車子是隱形的,緩緩駛出達邦。

駛出達邦後,我一腳地板油,坦途瞬間衝出去。

開始的一段時間,我很害怕,耳朵能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就怕後面有人追上來。想要點菸,火機怎麼也按不響,就只能用車載點菸器,結果燙到我的胳膊,疼得厲害。

我兩隻手緊緊握住方向盤,手汗摩擦方向盤帶出一層層的雜質,眼睛就沒敢離開後視鏡,時刻擔心後方突然出現一道遠光。

過了大概幾十分鐘,我心裡算了下這些小路很陡很破,彎還很急,平均100碼的行駛速度,就算要追也一定沒那麼快,漸漸把心放了下來。

我逐漸喜悅,總算可以離開這個破地方,恢復到正常人。

我把車窗全部打開,雨刮器、雙閃、霧燈能開的都給開起來,努力製造出一副熱鬧的場景,然後隨便抽了張碟片放進音響。

第一首歌好像是鄧麗君的甜蜜蜜,我還跟著唱了幾句。

快要接近小勐拉的時候,我又難過和沮喪起來,不知道自己回到國內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猜叔勢力那麼大,會不會派殺手來找我,當初介紹我來緬甸的四爺知道消息後,會不會找我家人麻煩,這個決定來得太快,我覺得自己好像做錯了。

我好幾次在大的路口想調頭回去,但車速太快,剎車也來不及踩,就只能硬著頭皮開下去。

反覆糾結的時候,車已經開到目的地。

到了小勐拉,我把車停在農貿市場的邊上,雙腳觸即地的那一刻,我確定自己要離開。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能活的儘量活,該死的逃不了。

我問附近正在吃烤串的幾個緬甸年輕人,會不會開車?一連問了兩個都搖頭,直到第三個才說自己會開。

我把車鑰匙丟給他,告訴他,這輛車是佛送給他的禮物。

那人一臉驚訝,從頭到尾只看著我,沒說過話。

花了200人民幣,繞了40分鐘的小路,我坐在黑摩託師傅的後座,間隔300多天,重新回到中國。

2010年4月18號凌晨1點55分,當我真正踏上中國的土地時,心裡竟然沒有如釋重負或者擔心後怕的情緒出現。

當晚有小雨,我的頭髮都被淋溼,睫毛上也沾滿雨珠,眼前一片模糊,心裡突然想到,母親這個點應該還在和樓下的阿姨家打麻將,漸漸笑出聲來。

沈星星逃出了金三角,他第一次講述逃亡過程的時候就坐在我身邊,可我還是感到一陣緊張。

環境對人的異化是如此迅速和顯而易見,人會失去自己的判斷,做一些平常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

「正常」是所處環境的平均值,人們會下意識的根據對正常的預估來調整自己的行為。

就算是一次短途旅行,都會產生行為偏差,何況是在金三角這樣一所「監獄」。

2010年,有個看完「盛會」回來的朋友對我說,以前覺得自己還算是個有素質的人,但參觀的幾天,卻在經歷了動輒數小時的排隊和擁擠之後,表現出異常的暴躁,極易與人發生衝突。

而在我們耳熟能詳的那些人類史上的大屠殺中,拿起屠刀的人,也都曾是心理正常的普通人,甚至可能是一些受到尊重的,人際關係很好的人。

有些人能夠在異常的環境裡保持自我的,他們未必比其他人聰明,未必遠見卓識,卻對自己所處的環境敏感,保持了一種冷靜的疏離。

沈星星後來又給我講述了許多發生在金三角的故事,裡面有在賭場裡放縱自己為惡的賭徒,也有順應環境掙扎求存的馬仔和小販,有想要改變現狀的理想主義志願者,有中國人,也有緬甸人。

不是每個人都完成了逃亡,更不是所有人都想過逃亡,可他們都真正在金三角存在過。

這些故事將陸續被講述,也包括今天已經出現的猜叔、賈斯汀、阿珠的故事。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插圖:超人爸爸

金三角系列將在未來 12 天持續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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