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楊德昌的電影《一一》裡,吳念真出演男主角NJ。角色是照著吳念真寫的,因為楊德昌看到了吳念真一直壓抑的那一面。 (張大魯/圖)
吳念真以冷靜的筆調寫盡了人生的殘酷和悲涼。「每一次開始寫,我都不管,先寫下去,寫完的時候,通常都去刪刪刪,刪到極致……我不夠汪曾祺的安靜和修煉,他已經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都這樣了,所有的經過像葉子飄落。我還沒有達到那種境界,或者說這些東西跟自己很近,你在寫東西的時候,只是儘量去控制文字的冷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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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吳念真開完會,心緒不佳。在剛才的會上,他和人吵了一架。吳念真叫了一輛計程車回公司。上車之後,吳念真聽到車上播放的是自己喜歡的蕭邦。起初以為是電臺,後來發現是車上的CD機放出的音樂。
幾句寒暄之後,一直看著吳念真的計程車司機平靜地說:導演,你願不願意聽我給你講故事?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從司機的大學時代開始講起,他和前女友是怎麼好上的,他去當兵,回來之後找工作,後來開公司,兩人如何分手。
車到了吳念真的公司,故事還沒講完。以吳念真的經驗,計程車司機講的故事,多半不好聽。但這次,吳念真完全被吸引了。他說:沒有關係,車停在這邊,你把故事講完。
司機講到開車去機場載客,在排隊的乘客中,一眼就看到了前女友,而且就那麼巧,車正好排到她的面前。按照規定,他是不能拒載的。司機第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是想把座位背後寫有自己名字的牌子拿掉,後來心一橫: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
計程車開動,前女友坐在後排,一個個電話打過去,打給家人、公司和朋友,在短短的時間裡,把他們分手之後十年的歷程講完。司機一邊默默地開著車,一邊靜靜地聽著。
到了目的地,前女友突然用極其平靜的語氣對司機說:「我都已經告訴你我所有的狀況……家庭、工作、孩子。告訴你現在的心情……什麼都告訴你了,而你……而你連一聲hello都不肯跟我說?」
很多年以後,這個傷感的故事成為吳念真一篇專欄文章的素材,文章的標題就叫《重逢》,文字乾淨、洗鍊,結尾飽滿、結實。
和《重逢》一起收錄在《這些人,那些事》一書中的故事大多短小精緻,濃縮了吳念真聽到、看到、經歷過的生老病死和悲歡離合。吳念真以冷靜的筆調寫盡了人生的殘酷和悲涼。「你必須要塑造出來那個東西,你幾乎無法寫自己的感情,因為它只有1200字,因為它本身就像是一個很曲折的極短篇。每次都要逼死我。每一次開始寫,我都不管,先寫下去,寫完的時候,通常都去刪刪刪,刪到極致。你如果縱容我1萬字也可以寫,但是寫很長,說不定就沒有味道了。」
從1980年代開始,臺灣陸續翻印出版了以前被禁的大陸作家的著作。吳念真把沒有看過的都拿回去看,老舍、茅盾、巴金、沈從文……那時候也看了很多當時名動一時的新作家,「張賢亮的語調覺得還是不太適應。」
一天,吳念真翻到《汪曾祺選集》,幾乎一個晚上就把書看完了。那本書成了吳念真的枕邊書。後來,吳念真在香港的書店,看到不同版本的汪曾祺選集,都一一買下。
「我很興奮,這個老人家這麼好。汪曾祺好像是沈從文的學生,他們風格接近,但還是不一樣。他寫一個專門幫人家孵雞、孵鴨子的人,控制溫度,讓蛋怎麼樣,溫度一不夠,趕快怎麼樣。當小鴨子孵出來的時候,他整個人都瘦掉了。還有寫小和尚受戒當和尚的過程,情感豐富得不得了。」
受汪曾祺的影響,吳念真的文字也十分平淡樸素,但他卻更具有戲劇性,在冷靜的敘述中,感情爆破的力量顯得更大。「我不夠汪曾祺的安靜和修煉,他已經把所有的事情看得都這樣了,所有的經過像葉子飄落。我還沒有達到那種境界,或者說這些東西跟自己很近,你在寫東西的時候,只是儘量去控制文字的冷靜。」
《遺書》是《這些人,那些事》中惟一一篇不屬於專欄的文字,寫的是吳念真弟弟自殺的故事。
得知弟弟自殺以後,吳念真趕去處理後事。弟弟的自殺地點選在山頂上,那是吳念真從前帶兄弟姐妹們眺望遠方、告訴他們遠方多麼美好的地方。
吳念真的母親當時身患癌症,從醫院回到家,卻聽到死了一個兒子的噩耗。母親整天待在房間裡,不讓大家進去。
吳念真關照所有的人都不要來,自己站在母親的房門外。
母親問:「你處理弟弟,有沒有很妥當?」
吳念真回答:「很妥當,衣服都穿好了。」
「有沒有很難看?」
「沒有。很好!」
吳念真對母親說,他和檢察官打開車門的時候,看見弟弟的眼角旁有兩道白白的痕跡,好像之前在哭。
母親喊了一聲:「你為什麼還要來剜我的心呢?」
此時,全家已經哭成了一片。
所有的細節,吳念真都沒再對人講過。弟弟在遺書裡把公司的同事都罵了一頓。吳念真很快就把這封遺書處理掉了。這個過程沒有表達出來,讓吳念真十分壓抑,就好像一個東西包在心裏面,但他好像早已經習慣了。
弟弟2001年過世後,身為長子的吳念真又接連失去了母親和妹妹,重度憂鬱症的妹妹也是自殺。五個兄弟姐妹中,有兩人自我了斷,加上吳念真的父親,當年不堪矽肺之苦,從醫院的病房墜樓身亡。
2007年的一天,一家雜誌的主編約吳念真「寫一個像樣的東西」,吳念真答應了。直到交稿最後三天,吳念真還沒動筆,「你知道到最後,你還不知道寫什麼的時候,有一個東西就會說,離哪一個情感最重,就會寫哪一個。」
回到家,吳念真坐在桌前,從晚上9點一口氣寫下去,寫到早上6點。寫完以後,吳念真平靜地洗了一個澡,開車去基隆演講。車到海邊,太陽剛剛升起,世界突然變得漂亮起來。吳念真停下車,伏在方向盤上,已經泣不成聲。
《遺書》發表之後,臺灣一個著名的電臺主持人在節目裡面播送了小說全文。吳念真的妹妹聽說後,還是不敢看。第二年,《遺書》入選年度小說,再次成為焦點。這時候妹妹才拿來看了,此時才知道,哥哥當時都經歷了什麼。妹妹特地打了一個電話:「哥哥,你辛苦了,你早就應該講出來。」
《遺書》以弟弟留給哥哥的便條結尾:
「大哥/你說要照顧家裡,我就比較放心/辛苦你了/不過/當你的弟弟妹妹/也很辛苦。」這時濃霧深處忽然傳來山下火車喇叭的長鳴,聽起來就像男人的哀號一般。
這壓抑已久的悲痛直到吳念真數年後寫出了《遺書》,才釋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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