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蘺子
我媽給我的印象就是忠貞,是個完完全全貫徹了上個世紀傳統的女人。所以每當街上有站街女的時候,我就怕她和人打一架。
小時候我媽帶我去街上,接一個遠房的姑姑,那姑姑下了車就看見一個站街女四仰八叉地橫在地上,後面就是站街女工作的小房。
「你們村還有幹這個的?」那姑姑問我媽。
「那肯定不是我們村的。」我媽語氣斬釘截鐵,就好像她不承認這個房子也是我們村的一樣。
那時候我七八歲,放了學就跟著我媽到處晃悠。我最喜歡的事就是去西弄趙姨家打保皇。放假的時候空下來,我媽出去打牌總帶上我,她無非就和那幾個大姨混在一起。
在我印象裡,我媽幾乎不和男人說話,我也不知道她以前是怎麼和我爹說話的。有時候我會問她,我爹去哪了,但她總是一聲不吭。雖然這個村的男人天天跑來找我媽獻殷勤,還有幾個不要臉的流氓總纏著她,她也一個個都打發了。
有一次她抄傢伙去追著一個混混打,一邊打一邊吼著「老娘我沒那麼好招惹」。她回來的時候累得要死,把傢伙丟在院子裡就進屋癱在了炕上。
「媽,你是不是很愛我爹。」我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說完以後臉上都發燙。
我真的知道什麼叫愛嗎?我沒敢再想下去。
我媽從炕上坐起來,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是在確認我還是不是個活人。
「小丫頭片子懂什麼。」她用了一句話就把我打發回去。
但我當時真的很想知道,那些只存在於陌生語言裡的人,那些我不曾接觸過的情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時候我還小,只會經常幻想我爹的樣子,對著鏡子看自己的眉眼,猜測著有沒有哪個地方會像他一點,而他又會有怎樣的五官。
後來我不再好奇了。
我長大後,從趙姨她們那裡知道,我爹並不是什麼好男人,起碼並不是一個可以當爹的人。
我媽是自己生下我的。趙姨說,我媽年輕那會兒比現在還漂亮,村裡人給介紹了好工作,就跑去城裡的工廠上班了。她在那裡認識了我爹,然後和那些狗血劇的套路一樣,被我爹騙了,未婚先孕,最後一個人帶著大肚子回村裡生孩子。
她很愛我爹嗎?
我不再去想這個問題,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想。
我在我媽的影響下明白了一個道理,任何人的人生都要靠自己決定。
但我們的人生都無一例外地被毀滅了。
我以前會把這種毀滅怪在別人身上,繼而加之的是更多的埋怨。就好像我任何事都沒做錯,反而是別人擁有能夠毀滅我的能力一樣。事實上沒人會這麼做,因為每個人都懶得要命,沒工夫顧及我的人生。
我的前半生有很好的開場,作為這個破爛村裡為數不多的高材生考上了大學,到了外省的城市裡學習生活。
從那時候我才知道,我媽並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窮。她和普通家長一樣,每個月會給我打生活費,還給我交學費和住宿費。
剛上大一那年,我每天做的事只有學習。我不去打工,不去玩,甚至也不化妝。我對大城市沒有那麼大的嚮往,開學了幾個月連夜市都沒去過。
我過得很平凡,但也很踏實,丟在人群裡沒有人看得到我。
但趙箏不一樣,他同樣踏實,但也夠出色夠優秀,在那時的我眼裡,是絕佳的溫柔。
我和趙箏經常在圖書館遇到,後來才知道他和我是一個系的。我沒碰見過這種男生,就是像他這樣,乾淨的,短短的手指甲裡一塵不染的,走路挺直腰板、笑起來很正直的。
我沒碰見過。
一開始的趙箏和我很有共同語言,他喜歡歐亨利和毛姆,我恰好讀過他們的書。還有很多很多的話題,我們都能在校園的長椅上聊一整個下午。
但我真正被他吸引住,是在一個雨天。
當時在圖書館,傍晚要回宿舍,因為下雨他沒有帶傘,所以一路上我們都撐著我的傘。
到我宿舍樓下的時候,我把傘遞給他,讓他先撐著回去。他跟我說不用,就兩棟樓的距離,就把傘疊好了遞給我。
那個疊傘的動作,我記到了現在。
那種可以收縮的傘,我一直都是收回來綁上,但他卻一面一面理平了,讓那些傘面依偎到一起,就像剛買回來的時候一樣。
「你好厲害,我都不會疊傘。」看著他疊傘的手,我說了這麼一句。
「小時候有親戚賣這些東西,我在店裡看了幾眼,跟著學了學。」
他說完,把傘疊好遞給我,跟我道了再見,就用包擋著頭,小步跑遠了。
我第一次看到過有人在我面前把傘那樣疊起來,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但似乎撞到了我心裡。
那天他淋了雨,我始終覺得我是該送他到他宿舍樓下的。
後來我跟他在一起了,是互相喜歡。他說他喜歡我,我也說我喜歡他的那種互相喜歡。我並不知道感情能不能通過語言決定,但在他肯對我表達心意的那一刻,我深信不疑。
和他在一起之後,我給我媽打了電話。她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我和她就靠著家裡的座機隨緣聯繫。有天晚上我在床上坐著,就給她打了過去,我跟她說我談戀愛了,對方是城裡的,很乾淨,人很好。
我一直覺得我媽不喜歡男人,所以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她我談戀愛了這回事。但我終於說出口之後,我很釋然。
至於我和趙箏的故事,我不知道還能從哪裡開始講。從頭到尾的敘述會讓我重新回到那時候,但我不想,所以先說結局吧。故事總是從結局才真正開始,結局之前的東西只會給人幻覺。
同樣的故事,我要是先說我和趙箏戀愛的過程有多甜蜜,到最後再來一句我們還是走散了,那多殘忍多沒趣。還不如一開始就把這個事實擺明不必徒增幻想,當然,這個事實就是,我們最後走散了。
對於這種散場,趙箏給我的理由是疲倦和渺茫。然而我也終於在他一次又一次的冷淡中接受這個理由,沒再做任何措施去挽救。
我是和他在一起之後才開始學著化妝的。
後來和他分開之後,我出門也帶著妝,有時候走著走著想起來他,會突然連妝一起哭花。
前陣子看了一部電視劇,裡面有句話我一直記得。女主角對著空氣一直哭,一邊哭一邊說,「你為什麼要對我那麼好。好到我如果找不到一個你沒那麼愛我的證據,我就放不下你了。」
同樣,我也找不到一個趙箏不愛我的證據。直到分開的時候,他仍然說是愛我的,我也能感覺出來。
剛在一起的時候,我笨笨拙拙連去哪裡都不知道,坐公交都不會看站牌。趙箏就一遍一遍的教我,讓我在手機上下載地圖軟體,總擔心我坐反。
有時候我就打趣跟他說,說我跟他出門都不用帶腦子。
後來談的時間久了,我們周末沒有課的時候就出去玩,晚上也不回宿舍,直接到賓館開房。
一開始的時候,我掏個身份證都臉紅。第一次跟男人開房,心裡像放了鞭炮一樣噼裡啪啦。剛睡在一起的時候,我有點緊張,好像在期待些什麼,又好像在害怕些什麼。
後來在一起睡久了,就難免擦槍走火,他一直問我疼得厲不厲害,還在手機上搜索了「女生會疼多久」這樣的問題。
當時我每次跟家裡打電話,都要炫耀我找了一個多麼好的男朋友。
「媽,你知道嗎?我還以為我這輩子都碰不見好男人,但我就這麼碰到了。」
我媽問我,說我這麼喜歡這個男的,以後要跟他結婚嗎。
我說肯定啊,到了法定年齡就領證,據說還能加學分呢。
那時候我心裡想,我的愛情終於沒有重蹈我媽的覆轍,我遇到的也不是一個會讓我幾乎毀掉的男人。
小時候以為兩個人只要互相喜歡就能在一起,然後幸福地過完這輩子。後來才發現,一段感情結束的原因並不是只有出軌、欺瞞,或者是不愛了。
這些道理是在我和趙箏分開之後才知道的。
那段時間我總是乾嘔,吃不下什麼東西,所以常常吐些酸水出來。三天能睡幾個小時,整個人看起來都虛弱無比。
不過趙箏確實改變了我。我開始化好看的妝,穿漂亮的衣服,買各種各樣的飾品。
我也記不清我是怎麼變成自己最討厭的樣子的。剛開始的時候,我只顧著沉浸在悲傷裡面,會一遍遍去找他,然後又一遍遍的自討苦吃。
我媽從小就說,我長得標緻,嘴唇和眼睛都好看。但我的嘴和我的眼睛都跟她不像。
那像誰呢。大概像那個我從來沒見過的爹吧。
那段時間我就一直在想,想我媽這麼多年的守身如玉到底為了什麼。有不少正經男人相中過她,趙姨她們也給她安排過相親,但她都一一拒絕。我曾經想過,她這樣可能是為了我那個素未謀面的父親,但自從在趙姨那裡聽到了她被渣男玩弄又丟掉的故事,我就覺得,她或許只是厭惡男人。
我想不通。為什麼男人可以睡完女人就跑,就像趙箏可以跟我上床又跟我分手一樣,那我就不能跟男人上完床就跑嗎?
可能是出於一種逆反心理,也可能是對趙箏的報復,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開始了大家眼裡不檢點的生活。也有朋友勸我,但我聽不進去。
我以為那麼做了,就好像會讓趙箏回心轉意一樣。也可能我只是想讓他不舒服,說到底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
時間久了,在學校裡流傳出很多關於我的傳聞。有人說我在做援交,有人說我是個公交車。還有的,甚至說我懷過孕打過胎,還被一個土大款包養了。
我活成了我媽最噁心的那種樣子。我甚至不確定我是不是故意這樣的,故意叛逆,故意活成她討厭的樣子。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我起碼比她好多了。
我沒有未婚先孕,也沒有被肚子裡孩子的父親拋棄做個單親媽媽。
在這一點上,我以為我比我媽好太多了。所以我更肆無忌憚,覺得我理所應當繼承了我媽的人生並施以報復。
她沒得到愛,但我得到了。
她被男人睡完丟下了,我就去睡男人。
我越來越病態,直到我告訴我媽,我跟趙箏分開的那天。
過了很久,我才有勇氣對我媽說我跟趙箏分開的事實。
而其他我做的那些,加上學校裡關於我的流言蜚語,我選擇了隻字不提。我不想提,也不敢提。
「這有啥,你總能碰見一個男的這輩子就愛你一個的,除了生死沒有別的能把你倆分開。」
我媽為了安慰我似的,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在電話這頭幾乎是充滿諷刺的笑,心想她的愛情就足夠完蛋了,居然還能說出這種哄人的話。
「那你呢?媽你碰見過那樣的男的嗎?」我好像在故意戳她的痛處。
不得不說,我變得病態了許多。
「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總一個勁問我,問你爹在哪,還問我愛不愛他。」
我說我記得。
「你爹就是那樣的男的。」我聽見我媽在電話那頭,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句話蹦出來。
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沒有辦法把她這句話和我所聽到的那些重疊起來,就好像那些關於愛情的話都成了散布漫天的謠言。
從我媽嘴裡聽到的這句話,荒謬又真實,好像駁回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事情。
我久久不能發出聲音,心想她不是被我爹拋棄的一個懷孕失足少女嗎?
她好像明白了我的沉默。
「我跟你趙姨她們聊天的時候,都說是當年你爹把我丟下了,要不然我就得當個寡婦。」
「啊?」我聲音有些啞。
「我跟你爹當時已經結婚了,結婚以後才有的你。當時正好趕上服兵啊,你爹就去了,讓我等他回來。我哪知道他這一去就沒回來。」
我媽的聲音很輕很微弱,但卻足以振聾發聵。
「那時候哪知道會出事。當時給他寄信,一封也沒回,我就各種找關係打電話給他們那邊的人,然後有個人接了電話,演習沒拿走的一個炸藥包炸了,炸了後面的一整棟樓,你爹的宿舍剛好在那棟樓裡面。」
這與我聽到的版本不一樣。就好像在小說裡才會有的故事,偏偏發生在了生活裡。那種碰撞讓我瞠目結舌。
「他讓我等他回來,但最後我去領了他的骨灰。那往後他經常託夢給我,讓我不要打掉肚子裡的孩子,說我們沒來得及做的那些事,你都會替我們做了。你會找著一個和你爹一樣好的男人,會這輩子就愛你一個。」
我媽說著說著就開始掉眼淚,在電話這頭的我只覺得頭疼欲裂,好像我在聽一個遙遠的故事。
直到後來我媽帶我去了我爹的墳前,我才知道這麼多年她的忠貞都留在了那個墓碑上。
而我做的一切,都報復在了我自己的身上。
這足夠破滅她的幻想。
她那所剩無幾的,關於愛情和等待的幻想。
傾訴丨第一次去男朋友家,婆婆讓我洗了20條老公公的內褲
幫婆婆找回被拐的小姑子後,我倒了血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