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開始更新新的故事,講述在同性戀尚未除罪化的新加坡,一位同志朋友的境遇。每一篇都是獨立的小故事,逢周五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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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尾獅不相信彩虹(1):花都
魚尾獅不相信彩虹(2):紅毛
魚尾獅不相信彩虹(3):土著
魚尾獅不相信彩虹(4):同胞與外族
在遇到傑森之前,於連已經做好了獨身一輩子的準備。
和於連在約會軟體上看到的大多數人不同,傑森將「只尋求長期穩定的關係」寫進了個人籤名檔。第一次約見傑森,於連一如往常地選擇了公司附近的保羅咖啡,準備好若話不投機,就速戰速決喝掉咖啡走人。然而當傑森站在保羅咖啡門口時,於連馬上對自己選擇的地點後悔了。傑森瘦高,理著乾淨的平頭,膚色如牛奶巧克力一般呈健康的淺棕色,臉上笑容滿盈,露著極有辨識度的潔白牙齒;他穿著合身卻不過分緊貼的白襯衫,修長的脖頸上垂著一條質地輕盈的橙粉色圍巾,從外貌到打扮風格全部符合於連的審美。他倆極有默契地,從擠滿了商務人士的保羅咖啡,換到了馬路對面氣氛更為輕鬆浪漫的露天咖啡館。
二人坐下,不約而同點了杯綠茶,一問,才知道原來彼此都不喝咖啡,而是茶的熱愛者。共同的愛好打開了他們的話題。這一聊,就聊到夜色漸起。原本只是一杯茶的時間,結果延續去了墨西哥餐廳吃晚餐,一頓飯吃了三個小時,聊到餐廳關門仍聊不過癮,又去旁邊的啤酒屋繼續。最後,於連帶傑森回到了自己新買的公寓。
這是於連第一次帶約會對象來到屬於自己的新家。後來,這裡成了於連和傑森兩人的家。
於連曾問過自己,為何會與來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傑森一見如故,每天都有聊不完的話題?傑森是加拿大人,父母來自千里達及托巴哥,他從小在美國求學,也和於連一樣在歐洲留學過。傑森在一家跨國公司的人力資源部,做著一個在於連眼中不僅有趣、而且在新加坡的社會環境中特別有意義的職位:負責保證公司招聘中種族、性別、宗教、性取向等的多樣化,以及公司文化的包容性。
與他的工作性質相符,傑森在生活中,對身邊的人也細心體貼,充滿關懷,特別體察和照顧他人的情緒。他最喜歡的周末活動就是邀請朋友們到家裡,親手下廚給他們做菜,又擅長調酒,總是變出不同花樣的雞尾酒;對原本互不相識、或是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朋友,他會提前設計好小遊戲,讓大家互相熟識、融合。有傑森在的場合,氣氛總是特別活躍、歡樂。
傑森的這些閃光點,都是自認內向、敏感的於連所羨慕和欣賞的。每次在朋友聚會中,或是兩人聊天時,看著傑森神採飛揚的臉,於連總會想到電影「怦然心動」裡的一句臺詞:「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傑森望向於連時,眼裡總像閃著光,這光如同午夜裡驟現的太陽,照亮了於連過往心中的幽暗長夜。
2020年的新年,於連與傑森在家中共進晚餐;席間有於連包的餃子,也有傑森做的拉美烤肉卷餅;晚餐以傑森調的雪絨花薄荷酒開場,由於連從法國出差帶回來的勃艮第伴席。二人聊到新年的計劃,傑森說起自己的髮小將在新的一年的八月舉行婚禮,邀請傑森和伴侶一起去。於連興致勃勃地說好,一句話脫口而出:
「不如我們去加拿大的時候,順便把結婚證領了?」
傑森愣了一下,笑容慢慢浮上臉頰:「可是,你還沒有拿著鑽戒跟我求婚呢!」
「為什麼是我?怎麼不是你來跟我求婚呀?」於連也開他的玩笑。
2020年,因為全球性的新冠疫情,於連與傑森未能實現去加拿大結婚的願望。不過他們已經計劃好了更遠的將來:過幾年,等傑森拿到了新加坡綠卡,兩人就一起去加拿大生活幾年,結婚,領養孩子,再以單親爸爸的名義,將孩子接回新加坡(在新加坡,只有已婚人士才能申請領養)。
兩人還一起去看了戒指。店員非常專業有禮,對二人殷勤服務,並未對這一對同性的情侶區別對待。出了商店,於連牽著傑森的手走在街上。
「你看那個人在斜眼看我們,想看又不敢看,好猥瑣啊!」於連指指剛才經過他倆的一個穿白背心的中年男子。
「那人一定是個『深櫃』"。」傑森不以為然地說,「俗語說,恐同者必深櫃。」
平時對待周圍人溫暖又貼心的傑森,也有這樣言語尖刻的時刻,比如,他經常辛辣地點評那些對他們側目的路人。在新加坡的街頭,很少看見手牽手的同性戀人,偶有路人奇怪甚至鄙夷的目光掃射而來——面對這樣的目光,於連有時會不自在,但傑森我行我素,毫不在乎。有一次,一個人鬼鬼祟祟拿起手機拍他倆,傑森當場就站定了,毫不客氣地指著對方說:「你要去舉報我啊?要不要我把口罩也摘下來讓你拍個清楚?」傑森的勇氣鼓舞著於連,漸漸地,他也不再害怕路人的眼光,兩人牽手而行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白背心男邊走邊回頭看,目光粘膩又似帶著嫌惡,傑森毫不躲閃地回瞪他,直到對方走遠。於連笑笑,握緊傑森的手。傑森的手指很長,手掌瘦而乾燥,體溫總是比於連高一些。於連一隻一隻地找尋傑森的手指,大拇指互相環繞,食指找尋食指,中指緊靠中指,無名指與無名指纏繞,小指和小指緊扣。將他的手指一隻一隻與自己的五指交握在一起,那溫度與觸感,剛剛好合適。
[後記]
2019年我剛搬到新加坡,和網聊已久的於連第一次見面,我邀請他來參加我家的燒烤派對,他欣然答應。隔了幾天後,突然又發消息問我:
「可以帶我的Partner來嗎?」
隔著文字,我能夠感受到他的猶豫,也大致確認了我的猜測。在華人當中,同性戀仍然不是一個會被所有人欣然接受的事情;一個男性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自然地說出「我的男朋友」這樣的詞,因此他用英文的「Partner」含糊地代替了。Partner這個詞,在英語國家普遍被用來介紹未婚的「伴侶」,但它同時也有「合伙人」的意思。那天我見到了於連的「人生合伙人」傑森。
後來我們慢慢成了親密的朋友。於連向我介紹了新加坡的同性戀群體現狀,也和我訴說自己在尋求長期穩定的親密關係中遇到的艱難和挫折。他寫的一篇博客打動了我:「總理在一次公開講話中表示,「新加坡歡迎各國人才來工作,無論性取向如何。這裡並沒有幹涉人們的私人生活,也不阻止「粉紅點」每年搞集會。新加坡不像舊金山,也不像某些中東國家。我們介於兩者之間,社會就是這樣。」務實的政府一方面要吸引外國人才,另一方面又要顧及選票;在當前的保守社會輿情下,不管是執政黨還是反對黨,都不會冒險修訂法律。377A就像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在新加坡的同性戀群體頭上高懸著,不知何時就會墜落下來。」
因為這段話,更是為了這一對我所喜愛的朋友,我決定寫下於連的故事。這是我第一次用第三人稱寫他人的故事,可能也是我下筆最謹慎的一個故事。一方面,我寫的是一個自己沒有身處其中的群體,也是一個多年來遇到過無數的懷疑、誤解和偏見的群體;任何未經查考、對現狀不夠嚴謹的描述,或是因未能感同身受而漫不經心的筆觸,都會淡化了他們受到的不公與歧視。另一方面,我珍惜和於連的友情,這是他對我親口述說的經歷,是屬於他的故事;交由我來寫,是他對我的信任,我希望自己沒有辜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