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鬼門關前走了一遭, 我看到一種極致

2021-02-15 陳文茜

節目介紹

《茜問》是文茜在Yahoo的新節目,陳文茜化身「茜婆婆」來跟大家交朋友!這一次,不是只聽她說、聽她訪問,而是由你問、文茜答,各式生活疑難雜症、生命辛酸故事、年輕世代煩惱都能在《茜問》得到答案。

今年六月,蔣勳心肌梗塞復發,經歷生死一瞬間,從臺東直飛臺北急救命,鬼門關前走過!

當時他低調封鎖消息,如今療傷結束,他要給大家看到生命其實可以好好過下去,此外,他也與我們分享這次生病已預立遺囑

以下為節目內容分享,來自 Yahoo 視頻《茜問》:

● 文茜:畫裡的這個人是我,蔣老師花了一年,在下面用金色寫的字,這是很少見的。

○蔣勳:對,去年2019年3月25號,我上陽明山去看你,那個時候聽說你在臺大動了很大的手術,心裏面很擔心。我記得我跟林懷民去,一路上就忐忑,我預期會看到一個很憔悴、幾乎奄奄一息的人,我沒有錯吧?如果你聽到一個人動了一個大的肺部手術的話,你大概就會這樣想。

結果我進到你家,我記得上了二樓,你就是這樣躺在一個臥榻上。

我們真的嚇一跳,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看到的人是剛剛動過手術的。所以我忽然想,金剛常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有時候我們會腦海裡會出現一個相,這個相是你意識到你會看到的人的狀態或者是風景,可是其實都是自己虛擬的,它並不是真實。

我如果生病就會躲起來,我甚至會像動物一樣把自己圈起來,療自己的傷,所以很少人會見到生病的我。

可是我到你家真的嚇一跳,你有兩個電話在講,我記得有一個是「立法院」,你在說日本檢測肺部的有22%,而我們所有的偏鄉都沒有這些檢測的設備,你好像要督促趕快立法。

● 文茜:臺灣有一個規定,醫院20個病床以上才可以買檢測設備,可是日本就全面的推廣,所以日本早期發現肺腺癌的比例高達50%以上,全世界平均值是18%,臺灣是20%。我躺在醫院的時候很多醫生都跟我講說你要完成這件事。

○蔣勳:我在旁邊就在想,這個人是真的剛開過刀嗎?還是騙我們的?她容光煥發,在處理偉大的社會大事。

那天我忽然有很大的感觸,就決定要畫一張肖像。其實我們一些畫畫的朋友都有籤類似預立遺囑的東西,說絕對不幫女性畫肖像。因為過去發生過很多畫家畫了女性肖像以後鬧翻的事。

可可·香奈兒1923年找羅蘭珊畫她的肖像,結果她覺得羅蘭珊畫的根本不是我,就退件,鬧成一件社會大事。羅蘭珊當時其實她在某一方面的名聲甚至比可可香奈兒還要高,結果被退件,那張畫現在常在巴黎的劇院美術館。

● 文茜:我為什麼有這個榮幸成為你的第一家?

○蔣勳:我忽然覺得,肖像其實應該包含人的非常獨特的個性。我是用我的部分在猜想我要看到的一個人在生病大手術以後的狀態,因為我自己會躲起來,會像一個貓把自己捲起來,很久不願意見人,我很怕面對自己某一個青春逝去的狀態。

下山的時候我做了好多反省,我說我要畫一張肖像,這個肖像可能可以改變我的一些個性。

● 文茜:結果沒有,你這次生病還是躲起來。

○蔣勳:這次好一點,我這次真的去預立遺囑了。我突然覺得,為什麼我覺得我好像是永遠的?我在東部發病,可能幾秒鐘就走掉,人為什麼不敢面對這個部分?

這幾天我就跟我的律師就把遺囑處理好,我就忽然輕鬆了,這個肖像幫了我很大的忙,因為我看到那個時候這位女士正在電話裡處理「立法」的問題。

● 文茜:我再跟你講一個林老師有趣的故事,他不在場,我們可以出賣他。 

○蔣勳:他跟我不太一樣,他其實是跟你比較像。

● 文茜:他有一天打電話給我,還是哭著,流著眼淚的哭聲,他說,文茜,聽說你已經癌細胞擴散到了全身。我就搞笑調皮的跟他說:林老師,我現在擴散全身的,是我的肥肉,不是癌細胞。

其實我全身都是水,後來才查出來,是我免疫系統受到攻擊,導致我全身水多到超出負荷能力,包括我的肺部,所以才會那麼喘,最後吃了利尿劑,所以我現在叫「利尿劑美人」。

● 文茜:可是你這次是在臺東發病,醫院也沒查出什麼原因,你差點想要開車回來對不對?

○蔣勳:我助理怕飛機的艙壓,他看到我心絞痛的狀況就說開車回來,幸好沒有。我到臺東馬偕醫院的時候,是早晨5點鐘,也不敢打給臺北的醫生,因為我覺得人家還在睡覺。

到醫院檢查了半天,檢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助理決定要開車回臺北,可是那一開五六個小時的事。這時候我的醫生太太已經看到簡訊,就說立刻坐飛機。所以我8點就回來了,一進輔大醫院,酶酵素立刻飆高,就送了ICU。我才知道這麼嚴重。

● 文茜:你那時候全身是黑的,就表示你已經很嚴重了。

○蔣勳:我自己不知道,我只覺得心悶,一直流冷汗,幾乎沒有辦法呼吸。

● 文茜:人面對生病這件事情,你寫過捨得捨不得,雲淡風輕,到你自己,還要躲起來。

○蔣勳:我發現動物的動作很有趣,它會像冬眠一樣把自己捲起來,儘量的把核心的部分保護好,其實心臟特別如此,你不能做大動作,就努力的讓自己窩在那個地方。

《紅樓夢》裡面常講林黛玉,林黛玉喜歡「歪」在床上看書,她也是心臟不好。

我療傷好了以後,我確定自己可以照顧別人的時候,我會出來講雲淡風輕,講捨得捨不得,因為我覺得我要給別人看的就是生命其實可以好好的過下去,不要把自己覺得難堪或者是當時過不了關的部分讓別人看到

● 文茜:那時候你在臺東的路上開車,旁邊有海浪、石頭,人在健康的時候看海浪石頭你會去詠嘆大自然,海浪來了又去了又來,會去感嘆它既無常也如常,可是當時的你已經命懸一線,還有心情看美景嗎?

● 文茜:它真是太美了。痛會讓你優雅,其實一種瀕臨死亡的東西,也會讓你覺得簡直絢麗,有點像看夏日最後的晚霞,真是燦爛,一個朝日太陽升起怎麼會美到這個程度,你就覺得,悲欣交集。

○蔣勳:我畫這張畫的時候,一直在聽我最喜歡的一個男中音叫Jussi Biorling,唱的普契尼歌劇《波西米亞人》。劇中兩個人都窮困,也都在生命的困境當中,可是他們忽然發現有個東西把他們燃燒起來了。我只要進畫室,我就播這個音樂,一直到我離開畫室。

● 文茜:你要進手術室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蔣勳:我回到臺北從飛機下來,就有另外一個學生來接,因為我禁止他告訴別人,說怎麼有學生在那邊接我,他們說真的很危險,你不可以這樣,就立刻送我到醫院。我進了醫院的時候,其實我已經有點不太清楚。

● 文茜:你到松山機場,直接用救護車送就對了。你的助理太聽你的話,要是我是不會聽你的話。

○蔣勳:我會覺得很難堪,所有人都看你。

● 文茜:我告訴你,那只是讓你享受總統待遇5分鐘或10分鐘,總統沿路上都是這樣,大家統統都讓開。

○蔣勳:我畫肖像的時候一直在想這個問題,為什麼個性裡有一個蠻想躲起來、很孤獨的把自己藏起來、不去打擾別人的那個東西。

● 文茜:為什麼?為什麼要躲起來?

○蔣勳:我哥哥弟弟跟我一樣,我們是家族性的心血管太細,他們都是開胸,整個肋骨打開,手術很辛苦。我問醫生為什麼我10年前是裝支架,這次又是裝支架?他們說支架這個東西,北美的人不太能做,因為他手太粗了。

我也在監控器裡看我自己的心臟,最細的那根,而且是在三岔口,他們一度在麥克風講說要不要考慮開胸,後來說再試試看,他成功了。我想我也給他一個很大的機會,裝好了難度這麼高的支架。

● 文茜:你還可以自己看到,你沒有被麻醉嗎?

○蔣勳:有監控器,裝了第一個難度不高的之後,我其實就好了,想說我可不可以回家了,結果還有兩個要裝。心臟好奇妙,很像水墨畫,好漂亮,完全像一張山水畫一樣。

● 文茜:像水墨畫,講你的心臟?

○蔣勳:因為血液會吸收,一呼,一吸,完全像水墨,活的水墨畫。

● 文茜:你現在有沒有覺得累?

○蔣勳:會,這次比10年前受傷要大。上次就在臺大門口發病,3分鐘大概就解決,手術10分鐘,這次兩個小時,拖得太久了,所以現在稍微講話久一點就會有點喘、有點累。

● 文茜:所以很久一段時間會大家看不到你做長的演講對不對?

○蔣勳:是,我都取消,8場演講現在改成線上。

● 文茜:我還要宣傳一件事情,蔣老師這次發病是在臺東,當時他是為了臺靜農的展覽去做錄影,錄影現在剪出來一個小時,你就知道說他當時講了多久。

○蔣勳:錄了兩個整天。當天晚上就開始發病,拖到5:00才到醫院去。


● 文茜:所以如果您現在去臺東池上的穀倉藝術館,看到蔣老師在那個地方解說,其實他是用他發病之前最後的一口氣、兩天把它錄完。

○蔣勳:差點變成遺作。

● 文茜:你不要這樣,你還是很棒,你在車上嚇的要命,你還是看到太陽升起。

○蔣勳:那真是壯麗,在太平洋。我當時一直在想普契尼,他身上常常有這個東西,就在極度的受苦或者要瀕臨死亡時候,他那個最燦爛的詠嘆調就出來了。這一次像義大利疫情也很嚴重,他們有一段時間因為不能靠近,所以送葬的隊伍經過,他們就打開陽臺的門開始唱,很多是普契尼。

我就發現這個民族是有這個東西的,在很大的受傷的過程當中,怎麼樣給自己一個詠嘆調。


● 文茜:謝謝蔣老師,因為他太累了,所以我們一定要讓他休息,大病一場,恢復都要一年左右。

○蔣勳:是。剛好疫情也不能出國,我到知本、到鹿野,就住在山裡面,調養一下。

我們對看著,歡笑,我們都努力自疾病中掙脫出來,靈魂伸展,恐懼拉直。

疾病和人生本來總是剪不斷,分不開,但你仍然可以從口裡,吐出歡樂的芬芳淺笑。

蔣勳老師自我去年開刀後,為我畫了他生平第一張女性肖像。繪圖了整整一年,直到他今年在倫敦,買了金色顏料:直到他自己經歷心肌梗塞進入加護病房手術後,此肖像才完成。

穿越生與死,病與痛,肖像優雅看待一切。這是他眼中的我。他取名為:「終於,還是愛了」!

我何其幸運!於是難得又躺在他懷裡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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