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有時,案頭們並沒有收隊,或者雖然收隊,但並沒有抓回來嫌犯。
這種情況,我一般去西錄家。刑警大隊家屬樓就在院裡,西錄住一樓。碰到他家煮了麵條或者蒸了包子,也不用客氣,跟著吃點墊墊肚子。
再有點時間,還打幾把撲克牌。有個案頭狡黠,出牌總是遲緩,總是等瞄見別人把牌舉起來,他揣摩出牌局情形,立馬嘟嘟囔囔,急啥急啥,該我出了。把上家的手擋住,他一出牌,就贏。旁邊就有人翻白眼:事後諸葛亮.
往往的,牌鍋正熱,院子裡一聲警笛,所有人扔下牌,跑出門去。人抓回來了。
這就開始預審。
一般在二樓,屋子中間放一張椅子,嫌犯戴銬坐下。四圍都是人,記錄的坐著,其他大多站著。
上世紀九十年代,渭河岸邊這個刑警大隊的審訊室,並沒有什麼高科技設備,通常也就一紙一筆。
但是預審水平齊整。內中一年輕刑警,面白俊,指修長,也不怎麼打人,問話句句似鋼釺,能將鏽跡斑斑的鐵鎖撬開。
那時看書,記得男羅剎為黑身朱發,女羅剎如絕美婦人,都有神通力,可於空際疾飛,或速行地面,降服暴惡之鬼。
暗暗給這刑警,起個綽號:玉面羅剎。
渭河北,乙男勾搭甲男老婆,被甲發覺。甲氣憤不過,要求乙賠償一手扶拖拉機車鬥的韭菜。乙應承了,可遲遲未給。甲就斬了乙。
渭河南,一壯年欺老凌少,村巷裡人人恨之,稱其毒蟲。終被老父親棒殺。
塬上,露天電影場,一少年多看了另一少年一眼,就被捅出個大血窟窿。
——抓回來的這些人,起初鋼牙緊咬,抵死不認帳。
玉面羅剎審來,輕言細語,刪繁就簡,總是能摸清對方心裡最要緊的那個死扣。只是這個過程時短時長,有的剛一交鋒就潰敗,有的則需要磨上一個通宵。
嗨——,嫌犯說,拿塊燒餅來。
玉面羅剎嘴角綻出一絲笑意。
再端一缸子水來,嫌犯說,要煎煎的(滾燙的)。
一屋子的人就捉對兒會心一笑。
——要吃要喝,嫌犯就是放棄抵抗,要交待了。
嫌犯吐口那一刻,我常常似乎聽得見鏽鎖被撬開時,那咯嘣一聲脆響。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關中平原的刑案,大抵如此。
案件,尤其是兇殺案,是積攢的社會矛盾的總爆發。
一個時期的刑案,承載著那個時代的經濟狀況、風俗人性、社會管理等諸多信息。
如今回看渭河兩岸、關中平原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那些案件,猶如端詳一塊塊活化石,鑲嵌在歷史的褶皺裡。
當年聽案時,我開始打腹稿。回得報社,不分晨昏,將墨水吸足,稿紙攤開就寫,稿子要用在下一期的報紙上。
一晃,快三十年過去了。案頭們早已搬走,老去。
草市巷猶在,巷邊法桐應該依舊搖曳著斑斑點點的蔭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