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妄犀利的李敖走了,有人說世界上又少了個有趣的人。
此刻我們不妨聽聽他自己如何看待生離死別。
在李敖眼裡,怎樣分開才是好的?
為什麼他覺得「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愛情很無聊?
愛情不能吐光絲
中國古代有一個成語叫做江郎才盡,就是講中國古代的文人江淹的故事,他沒有才能了,文章寫不出來了。江淹就是江文通,在《昭明文選》裡面,有篇文章叫做《別賦》,專門寫人間的生離死別。一開始第一句就是: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使我們黯然神傷的,只有離別是最難過的)。最後有兩句話很有趣味:誰能摹暫離之狀,寫永訣之情者乎?很多人都把離別看成痛苦,看成傷感,甚至要流眼淚,我認為是不能夠清楚地掌握人間的這個情況。離別是人生很重要的一個情況,大家怎麼樣學會它?我要慢慢地教給各位。男女之間愛情的藝術我覺得最重要的不單是合,而且能夠離,分開得能夠很美,這個時候才能看出來真的功夫。
我給大家講一首詩,也是一個故事。英國的詩人 Blake,他沒有念過什麼書,他的成長過程,完全靠自己的努力。
他不但是詩人,還是有名的版刻專家。他跟一個鄰居的女孩子談戀愛。那個女孩子是個文盲,不認識字。這個女孩子嫁給他以後,夫妻兩個人有四十年之久的婚姻生活,相處得極好。這個女孩子講:他很少跟我講話,常活在天堂。這句話什麼意思?就是這個英國詩人 William Blake,他有很多幻覺。他看過聖母,看過很多的仙女,看過很多的神仙。他有很強的幻覺。他把他的幻覺用圖畫畫出來,刻版刻出來,寫詩寫出來。他是英國非常優秀的浪漫派詩人。我給大家看一首他的詩。這本書叫《Take It Away》,裡面收了一首他的詩《愛情的秘密》。他說:絕對不要去告訴你的愛(你喜歡一個女人算了,你不要告訴她你愛她)。為什麼呢?愛情是不能夠告訴的,因為它就像溫和的風吹過來一樣,靜靜的,不可捉摸的。可是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告訴了我的愛,我全心全意地愛她,並且一邊說的時候,我身體發抖,出現了那種很冷的、發抖的,像恐懼鬼魂那樣的恐懼。為什麼出現這個發抖的恐懼呢?因為她聽說我愛她,她跑了,離開我了。她離開我不久,一位行者經過,一句話也不說,卻沒有被拒絕。換句話說,女孩子接受了這個人。請大家看這英文詩最後部分:
Soon as she was gone from me
Atraveller Jier came by
Silently invisibly
O was no deny
大家注意,這個詩最後一句改作 He took her with a sigh(他一口氣就把她帶走了)更好。原來沒有改的這個詩是說 O was no deny,這一句意思就趕不上改過以後的 He took her with a sigh。
大家知道這首詩的奧妙嗎?就是你喜歡女孩子,可是你的表達方法是很重要的。你說你愛她,非她不可,沒她你不能活,好,她拿翹了,她覺得一切都搞清楚了,她不選你了。所以這個故事說:我跟她心都掏出來了,那麼愛這個女孩子,結果她把我甩掉了,來了一個過客,不講話也沒有動作,He took her with a sigh,憑他的一口氣就把她帶走了。這個氣嘆得好。這個女孩子覺得:噢,這口氣好有學問,神秘!就跟他跑掉了。
我給大家談談在詩人眼裡他們怎麼處理這種感情的問題。我在前一次的節目裡跟大家談過,我年輕的時候看過的一個電影,叫做《甜蜜的 11 月》。那個故事,就是女孩子跟男孩子同居,先說好我們同居一個月,然後限時分手。過去我們所說的愛情觀念白頭偕老、永不分離是錯的,真正的愛情是限時分手 —— 如果不限時分手,還有一條路子,就是同歸於盡。什麼同歸於盡啊?兩個人自殺殉情,這也是一條路子。如果不能夠這樣,限時分手是最好的方式。愛情關係就是這種不可捉摸的,充滿了神秘和含蓄。當神秘不再有的時候,人就會喜新厭舊。當含蓄不再有的時候,一切都會覺得沒有趣味了。
我們常常會講到人跟動物的關係,我覺得動物使我們欣賞的一個原因,是動物在處理生離死別的時候,它有很了不起的一種本能。我給大家舉個例子。當年白色恐怖時代,我跟一位「臺獨」分子有很深厚的交情 —— 不是政治上的一致,而是友情上的一致。他的名字叫做彭明敏。彭明敏跟我是好朋友,他後來在我的幫助之下(當然我的原因只是其中之一)逃離臺灣。後來我被抓起來,罪名就是幫助叛亂分子逃離臺灣。彭明敏送了一條小狗給我的女朋友小蕾。我們大家都很喜歡這個小狗。這個小狗叫做嘟嘟,胖乎乎的,非常好玩。有一天晚上,這個小狗忽然跳起來,渾身發抖,把我的女朋友小蕾叫醒。小蕾就知道出了事情。什麼事情啊?小蕾的媽媽發現,放在地板縫裡面的那種毒老鼠的藥,被那個狗吃掉了。毒性發作使這個狗就跳了起來。小蕾的媽媽和爸爸趕緊穿著衣服,去找獸醫救這條狗。嘟嘟呢,就在小蕾媽媽的懷裡,就這樣呼吸,忽然它伸出舌頭來舔她媽媽的臉,因為她媽媽整天在家,跟這狗的感情特別的好。這個小狗用舌頭舔她媽媽的臉,一邊舔著一邊就死掉了,沒有趕到獸醫的診所就死掉了。我覺得小狗這樣處理生死離別,比哲學家處理得還好啊,了不起啊。
有一本書叫《生來自由》,講兩個在非洲的動物學家,他們是夫妻,有一天陰錯陽差地打死了一隻母獅子,在它身邊找到了三隻小獅子,其中兩隻送到動物園,另外一隻留了下來。這隻小獅子就跟動物學家有了很好的交情。這本書就寫動物學家和小獅子的故事。它會跟女主人玩,在那裡撒嬌,把腳放在女主人腿上面,用嘴巴吸女主人的這個大拇指。女主人就說,希望有一天把它放生以後,可以看到這個母獅子跟它的小獅子回來。最後,就把它給放生了。後來,動物學家再次到非洲考察,在一個山腳底下,看到當年放生的這個母獅子,它已經長大,旁邊帶著它的小獅子。
我覺得動物處理生離死別,不管是動物與動物之間,還是動物和人之間,都處理得那麼好,人為什麼變得那麼笨!美國的文學家傑克·倫敦寫了一部動物小說《野性的呼喚》:主人救了一隻像狼一樣的狗。那狗認為這個主人救它一命,一直對他忠心耿耿,幫著主人東奔西跑,一起過苦日子,一起賺錢。有一天,主人被人家打死了,這個像狼一樣的狗,它哀嚎,哀嚎以後跑掉了,加入狼群,它要回歸它的原始狀態。它經過了兩個世界:一個是它跟人的世界,一個是跟它自己的群體的世界。
美國詩人惠特曼寫了首詩,拼命地讚美動物。動物為什麼值得讚美?因為動物本來就非常好,它們沒有人的這些問題,也沒有人的罪惡,沒有人的這些黑暗。所以我就認為,人在處理感情上的問題不如動物。唐朝李義山的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對不對?告訴各位,不對。為什麼呢?因為春蠶到死絲方盡,把你的感情沒有一點保留,用光為止,是錯的。做學問可以這樣,做人談愛不可以這樣。我的好朋友陳鼓應編了《春蠶吐絲》這本書,來紀念我們的老師殷海光。殷海光做學問可以做到春蠶到死絲方盡。
我們看英國詩人 Browning 的一首詩《一個文法學家的葬禮》,講一個語言學家,他非常喜歡做學問,學生也非常崇拜他。他後來生病了,上身還能動,下身不能動了,一息尚存,仍坐在那裡做學術研究 —— 春蠶到死絲方盡。可是我必須說,做人、做學問可以春蠶到死絲方盡,男女之間的事情不可以春蠶到死絲方盡,而是在還有能力吐絲的時候說「再見」。為什麼?這樣,男女之間還能有餘情,有餘味,否則就沒有趣味了。看起來很無情,事實上真的感情就在其中。漢武帝喜歡李夫人,但是李夫人臨死的時候,漢武帝去看她,要見最後一面,李夫人用棉被包著頭,不給漢武帝看到。最後生離死別的時候,見情人最後一面,這是人之常情,可是這不是好的處理方法。好的處理方法就是,我最後這張臉,是生病的、憔悴的、不美麗的臉,我不讓你看到,在你的回憶裡面永遠都是一個美麗的畫面,你看不到我這種狼狽的畫面。這樣處理才是高手,所以漢武帝那麼喜歡李夫人。後來漢武帝夢見李夫人的影子,他問:是邪,非邪?偏何姍姍其來遲!我們說「姍姍來遲」就是這個典故。為什麼漢武帝會有那樣的懷念?就是因為李夫人不用世俗的方法來解決最後的生離死別,她用一個特殊的技巧來解決。我在這裡跟大家說,我們要向動物學習,因為動物知道跟我們如何分開,它會用舌頭舔我們的臉,然後它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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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有料:活著你就得有料
李敖
李敖狂妄,玩世不恭,嬉笑怒罵,犀利刻薄……這是很多人對李敖的印象。
不得不說,這樣評價李敖太膚淺。如果沒有真本事,無人能一輩子「狂妄、玩世、刻薄罵人」還能屹立不倒。沒有過硬的實力,沒有真材實料,李敖不知被幹掉多少次了。
他賴以傲世的,正是他那聰明的頭腦和淵博的知識。他罵人,能罵得對方啞口無言,罵完還能保證自己安全,這就是實力的功效。
實力的擁有並非無緣無故,這取決於你如何善用自己的興趣、思維和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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