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一種文化,回家像熱帶的藤蔓,一生都在攀爬。
2007年的秋天,工作地離老家更近了,每周都可以回家看看獨守老宅的母親。在濃密的常青樹陰裡、在零落的幾杆毛竹林裡、在波光粼粼的池塘邊.母親一遍又一遍地問:「四兒啊,啥時候給我領個媳婦回家?我去給你帶孩子.」
女兒出生前一個月,母親就席捲家當,進城照料兒媳。
母親也帶來了最大家當:二十來只土雞。進城的前幾年,到菜市場撿青菜當雞食,是她的第二件樂事。母親最快樂的事,是看著被自己帶大的孫女幫忙剁青菜餵雞。只是土雞最終不適應城市生活,剩下的雞籠子在屋簷下鏽蝕。每少一隻雞,母親總要嘮叨幾天:「還不如早點殺了,多點肉給我小孫女吃.」
2014年夏天,母親忽然說:「你小舅小姨想讓我去他們哪兒住幾天.我想帶著我小孫女一起去.」
母親出嫁四十多年,幾乎沒有回過娘家。依稀記得大舅過世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回去過一次。在燒紙味瀰漫的記憶裡,滿屋子奇異的小紙人,成了我一生的夢魘。以至於後來看《千與千尋》時,特別恐懼,總是輾轉於現實、劇情、夢境之中。
母親帶著她的小孫女回娘家,一下子住了三個多月。小姨和舅舅都感嘆:「幾十年沒回的娘家,這一次補回來了!」聽得我心裡酸酸的。
只是,母親這一次回娘家,苦了我女兒。孩子太想回家,險些自閉了。我花了幾年時間,才喚回女兒游離的魂。
2017年秋,女兒上小學了。有一天母親忽然說:「涇汀上學了,裕茗被他媽媽帶著.我回去.」
「回去幹嘛?就是讓您來一起住的。您小孫子太調皮了,您帶不了。把您拉摔著了可不得了!無聊時,看看電視、到街上轉轉.」
沒有孩子的「折磨」,也沒有翻田埂撿莊稼的快樂,母親就像閒置的鋤頭----生鏽了:在缺少陽光探視的租賃房裡,母親患上了風溼,膝蓋像塞進了饅頭,行動也漸漸蹣跚起來。
閒聊的時候,母親常常一邊揉著膝蓋,一邊描繪田園生活:「回家栽點青菜,逢集打點豆腐、割點肉.一個人做,一個人吃,想吃什麼做什麼.我在這兒也沒有用。」
「咋沒有用?看門嗎。一個人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也不會用手機,萬一有個啥事,被耽誤了,咋辦?」看著日益機械的母親,我不敢鬆口。還有一個原因,我一直覺得幾代人在一起過日子,才是一個有傳承的家。
回家像一顆種子,埋在母親的心中發了芽,生了根,開了花。母親手術出院後,她挑明了:「我回自己的家!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我費了那麼大的勁,吃了那麼多的苦,才蓋起來的房子..趁我還能動,回家好好住一住!」
我的一切努力,「一覺回到解放前」,又開啟了「雙休日探母模式」。在路上,多了女兒和兒子嬉笑聲;在老屋裡,在鬱鬱蔥蔥的常青樹下、在密密麻麻的竹林裡、在雜草叢生的池塘邊、在炊煙嫋嫋的屋簷下.又響起熟悉的聲音:「小心刺!」、「小心蛇!」、「別在水邊玩!」、「回來吃飯啦!」.
「你小的時候.」
家是一種文化,回家是盛開一生的奇葩。小時候回家,家裡有一個萬能的媽媽;成年了回家,家裡有撫慰靈魂的牽掛;後來,蹣跚著回家,滿眼是歲月作畫;還有那沉睡在血液裡的味道,時常冒泡:「你看,你看!又在傻笑.」
常回家的人,是有情懷的人;不回家,卻很健康的人,一定是家中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