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本長達64萬字888頁的小說。但它值得你細細閱讀,它會告訴你黑暗中的螢火多麼重要,會告訴你輸給了黑暗也不要緊,只要經歷了鬥爭,渺小也可以悲壯。
「他死於53歲,離滿53歲還不到兩個月。他把空氣注射到動脈裡,讓自己中風…他用一根針頭像蜂鳥喙的注射針,朝自己扎了至少兩次,而且會痛苦不堪。」
他死了,真好。
在經過888頁漫長的自我撕扯後,他終於獲得了作者的仁慈,在最後幾頁得到了他最想要的自由。這是我第一次因為主角的死亡而覺得鬆弛。
他解脫了,我揪住的心也因此舒展,即便我同時是難過、傷感的。可如果是我的朋友,在經歷了非人的童年和痛苦不堪的肉體病變,好不容易得來的愛人因一場車禍撒手離去,那麼我也希望死亡能夠給他帶去安寧。
作者: [美] 柳原漢雅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國
原作名: A Little Life
譯者: 尤傳莉
出版年: 2019-6
頁數: 888
長篇小說,力度要控制得當,要時刻小心不要陷入冗長和無趣的陷阱。要保持恰當的節奏,再以恰當的事件作為推力,慣性一般自然而流暢的滑向前方。
大跨度的時間本身就保證了故事發展的空間,且帶著一層「人生一夢」的傷感濾鏡。20、30、40、50歲…時間在書頁中持續流淌,卻又留有大量空白和跳頓,仿佛一個恍惚,世間就換了個模樣。
《渺小一生》一開始並不沉重,語調甚至如《老友記》般有著情景劇似的美式輕鬆。故事從四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說起,他們性格不同各自打拼,時而交合時而疏離。
威廉,懷俄明牧場僱工英俊的兒子,渴望成為一名演員;馬爾科姆,上東區富裕家庭的混血兒子,在歐洲知名的建築所工作;傑比,海地移民的兒子,即將成為出色的畫家。
還有未來的大律師裘德·聖弗朗西斯,沒有人知道他的出身和過往,他是一個秘密和不幸的綜合體,有著一觸既碎的敏感。
隨著閱讀的推進,四人組逐漸後退成故事的背景,裘德走到了前臺。氣氛開始陰鬱起來,一束光打在他臉上流轉變換,時而一群人,時而幾個人走上前,與他來上一段對手戲,但每一章的落幕他都是一個人站在黑暗裡。
《渺小一生》好比男性版的《我的天才女友》,但並非是順序的成長小說。裘德那不為人知、充滿創傷的過去如幽靈一樣糾纏著他的成長和老去,讓故事逐漸變成了一部走向內在與過去、情感細膩的小說,其間對性虐待、痛苦和如何被治癒進行了令人不安的思考。
在黑暗故事中不時點亮「愛」的螢火,果然是東方小說家基因裡會有的東西——柳原漢雅是位美籍日裔女作家。
我曾因為裘德永遠在徘徊、迴避的情緒而生氣,生氣他對觸手可及的關心與愛搖擺不定,仿佛永遠也下不了決心跨出「坦誠」這一步。但後來我明白,在社會中作為男性,你有眾多特權,但不包括表達情緒。
柳原曾解釋,她認為由於社會的種種機制,女性從小就習慣保護自己、有所準備、被鼓勵傾訴,但男性就完全相反,不但比較不會保護自己,也習慣壓抑、不善表達,更容易被人忽略。因此,更讓她想要深入挖掘,也想為這類沉默的被害人發聲。
毫無疑問,愛情在其中佔了不少篇幅,但這不是一本簡單表達同志愛的小說。在威廉和裘德之外,在所有人和其他人的關係裡,友情是繞不過去的話題。
繞不過去的還有裘德的割傷。他總是在緊張、內疚、受到傷害後用刀片狠狠地割自己:他兩邊前臂上的皮膚早就沒有空白的地方了,他就在舊的割痕上再割,用刮鬍刀片的邊緣割過那粗糙、網狀的疤痕組織。當新的割痕癒合,就會形成多疣的皺痕,他看到自己把自己毀得多嚴重,既令他厭惡、驚愕,同時也令他著迷。
童年時來自他人的虐待是心理和身體雙重的,這種傷害影響了他的一生。無論周圍人怎樣用愛包裹他,無論自己做成了何種成就,他的接受和回饋裡都會飽含自卑與懷疑。作者沒有迴避描述暴力,而之所以要如此詳細、直接地敘述裘德的痛苦,是因為那是他性格的基礎,他的核心。
他用各種方式將愛他的人推遠,就是為了證明愛的脆弱和易變,證明自己的確是不配的,再以此證明少年時被殘忍對待是咎由自取。如此將問題歸於自己他才能心安,才能不被無理由的人性之惡徹底摧毀。
再說回長篇小說的優勢。如果處理得當,它會構建出一個足夠細膩的空間,讓人陷入其中仿佛親自經歷了一般。
除了敘述裘德的苦難之外,柳原還詳細地描繪了他和朋友們之間的友誼,以及他作為訴訟律師所取得的成就。這些是裘德苦難的緩衝地帶,那些輕快的句子,使得黑暗變得更容易忍受,也讓讀者從悲傷中喘口氣,迎接下一輪情緒波的到來。
《渺小一生》的鏡頭沒有一直集中在裘德身上,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和他建立起長期聯繫的人,也都有自己的篇幅。比如他的老師,也是在他成人時收養他為繼子的哈羅德教授的不少獨白,對著唯一可能成為傾訴者的、裘德唯一的愛人威廉的獨白。
那是屬於這個喪子的法律學教授的另一種渺小人生,卻因為充滿對繼子的愛而顯得偉大深沉。
我想友誼的唯一訣竅,就是找到比你更好的人——不是更聰明、更酷的人,而是更善良、更慷慨,也更寬容的人——然後為他們能教你的一切而感激他們。
如果裘德那巨大的、徹底的不幸只能喚起你的同情而非共鳴,那麼威廉、馬克西姆、傑比、哈羅德…這些普通人身上渺小卻並非不值一提的艱辛,也能讓你共情到「生而為人」的不易。
對於哈羅德來說,裘德的死亡中最難過的部分甚至不是死亡的方式,而是他至死仍然相信的:相信自己是醜陋的、是下賤的,相信無論他怎麼做都不配得任何美好的東西,相信那些混蛋在他身上留下的疤痕很大程度上是他應得的。
我並沒有過這樣不幸的朋友,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和能量去提供這樣一份友誼:在不惜用強迫的方式改變對方後,接受他的現狀,在他自己都放棄自己時,牢牢地抓住他。
「友誼是見證另一個人在人生中緩慢滴流的悲傷。友誼是你能有幸見識另一個人最悲慘的時刻,懂得這是一種榮幸,而且你同樣可以在他身邊悲傷。」
我很喜歡他的私人醫生安迪,這是一個在與裘德的友情中不斷自己調整的人,他包容他,也強硬的試圖「修補」他,友情中的「溫柔」和「理性」讓他成為裘德最信任的人。
女性作家的細膩體現在了文字裡,那些相似的句式帶來情緒的疊加,巧妙的類比讓人感同身受。
她寫哈羅德作為法律教授的語言技巧:他們的談話簡直是某種液體,他要引導它穿過一連串的水槽和滑道,消除掉任何漏水的可能,直到這些液體達到不可避免的終點。
她寫威廉成名前在餐廳裡當侍者時對前途的迷惘:表演和你成為演員的夢想就遁入夜晚,融入歷史,安靜地就像一塊冰磚劃入一池溫暖的浴缸水中。
侍應生時彷徨的威廉、陷入嗑藥泥沼的傑比、喪子的哈羅德……他們大部分時候是裘德一生中的重要配角,但當強光打到他們身上時你會發現,每個人的內部都有獨特的紋理。
他們在面對自己麻煩的同時沒有收回對裘德的愛,這些溫柔的、充滿善意的對待和支持,是每一個渺小的我們在一生中覺得「值得」的時刻。
有的時候,要得到幸福的壓力簡直是沉重的,仿佛幸福是每個人都應該也可以獲得的,任何中途的妥協都是你的錯。
我想到之前看艾米莉亞·克拉克的《遇見你之前》,下肢癱瘓的威爾即便是遇到了愛情、在某種程度上發生了旁觀者以為的「好轉」,他依舊無法忘記光芒四射的曾經,無法與一切行為依靠他人的現在和解。
所以,幸福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要打氣、不要修補、不要用光芒照射他們,讓他們悲傷的坐在你身邊。
放手很難,「放棄你的朋友」聽上去也違背人性,所以哈羅德即便知道失去威廉的這幾年對裘德來說很困難、很折磨,但「這就是我當時所想的:我寧可要他活著受苦,也不希望他死掉。」
如果說《渺小一生》還有另一種結構劃分,那麼就從裘德的兩次自殺為節點,一次失敗了,一次成功了,而他人生最有價值的部分都在這失敗與成功之間了,「他學到過的一切都叫他離開,但他期待的一起都叫他留下。」
讓人難以釋懷的是,那十幾年仿佛是裘德在與死亡這個念頭做的一場艱難鬥爭,他用盡了全力,而死亡終究是成功了。
在他嘗試控制割傷自己、接受輪椅和截肢、開始接受其他人的幫助、將滿身傷疤和瘡口展露給親密的人之後,在他做了種種努力卻依然想要離開時,讓他走。
林奕含
我是餿掉的柳丁汁和濃湯,是爬滿蟲卵的玫瑰和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