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有蛋黃醬嗎?」
「不太常見,但是一些超市也會賣。」
「幹鰹魚削片有嗎?」
「是這個嗎?」
「直接這樣完整放在盤子裡,還是切一下比較好?還是切兩刀吧。」
「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家庭這樣一邊做飯一邊吃的樣子呢。」
「真的嗎?」
「你和你的父母一起住的時候,難道沒有這樣邊做料理邊吃的經歷嗎?」
「有是有,只不過一般吃火鍋的時候才會這樣。」
「火鍋呀……」
2018年12月的一個冬日,位於日本東京都大田區多摩川附近的岡本夫婦一家和往常一樣做著晚餐前的準備。唯一不同的是,今天家裡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19歲來自北京外國語大學日語系的大學生周戈,一家人都在竭力讓這位遠道而來的年輕客人迅速融入家庭氛圍。
周戈在岡本相子一家吃的第一頓晚飯。除署名外,本文圖片均為澎湃新聞記者 廖婧雯 圖這是周戈第一次來日本,他滿口流利的日語總讓人以為他在日本生活過。但即便如此,小夥兒還是頗為緊張,他擔心自己的日語能否讓對方聽懂,擔心能否好好將中國的東西傳達給對方,擔心會不會造成不必要的尷尬……
周戈的擔憂不無緣由。他所參加的「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雖然不是首次舉辦,卻是在中日關係回暖的大背景下開啟的。2018年10月,日本首相安倍晉三訪華,其間雙方將2019年確定為中日青少年交流推進年。
由日本商會和日本經濟協會組織的第23屆「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中國大學生和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參觀大阪大學後與大阪大學教授、工作人員等合影留念。不過,根據同期中日兩大機構——中國外文局和日本非盈利機構「言論NPO」的最新民調數據顯示,對中國持負面印象的日本人比例居高不下。
「山東和山西方言互相能聽懂嗎?」「中國基本都統一使用漢字嗎?」
「北京話就是全國通用語言嗎?」
「廣州的人說話是不是完全聽不懂?」
「那山東省和山西省相互之間能聽懂嗎?」
「日本有很多方言,日本人雖然不能說100%相互之間能聽懂,起碼百分之五六十能明白對方方言。」
岡本一家對中國充滿了好奇,但對中國方言的不了解讓周戈頗感意外。或許正是這種不同讓這個日本家庭興趣盎然,也迅速拉近了和彼此的距離。
談及第一次晚餐上的長時間交流,周戈用「驚訝」來形容。起初他以為中日作為「一衣帶水」的鄰邦,日本人理所當然地應該對中國有些基本的了解,尤其是像岡本這樣的中產階級家庭。但第一次「親密接觸」下來讓他感到,即便是全家普遍接受過高等教育的日本人對中國的了解也實在稱不上豐富,更稱不上全面。
女主人岡本相子坦言,除了平日的中國觀光客和在工作中偶爾碰到的中國人,他們一家對中國並不了解。岡本相子是全球五百強、日本知名大型企業伊藤忠商事株式會社的職員。伊藤忠商事是此次由日本商會和日中經濟協會舉辦的「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的積極參與者。為了迎接40名中國大學生的到來,伊藤忠商事專門在東京總部設宴,還選取了公司40名會中文的年輕職員到場和年輕客人們交流。
世界五百強企業伊藤忠商事培養的40名會中文的年輕職員與中國大學生訪問團進行交流。「這次公司有這樣寄宿家庭活動的機會,我很感興趣,因為我們從沒有跟中國人親密接觸過。」相子告訴澎湃新聞說,在日本真正接觸中國的途徑太少了。
51歲的男主人岡本博人是全球最大電信公司之一日本電信公司NTT的一名職員,他也表示日本人對於中國知之甚少。他舉例說,從日本的新聞媒體上看到中國有很多「抗日電視劇」的報導。
「在日本,韓國的電視劇、綜藝節目很流行,但是中國的節目(很少),包括在電影院,也極少看過中國的電影,這是什麼原因呢?」相子進一步表達不解。
這個問題同樣令這個中國大學生感到不解。從他自己學習日語的經歷來看,每天通過網絡接觸眾多日本影視作品和動漫等日本文化是再平常不過,卻從來沒想到一個日本家庭要獲得與中國當今文化相關的途徑如此之少。
周戈和岡本相子一家在客廳吃日式家庭料理。這種差異在和上一輩人的對比中顯得更為突出。經歷過改革開放之初的那一代中國人初到日本時,新幹線、新宿的高樓大廈、四通八達的高速公路網、秋葉原的電器街等如夢幻般出現在眼前,這些都是那時的中國所沒有的,自然,以「老師」自居的眼光來看待中國的日本人大有人在。
而90後這一代正值中國經濟的起飛期,物質上應有盡有,相比之下,90後出生的日本人從未體驗過什麼叫經濟高增長,相反,他們經歷的正是日本泡沫經濟崩潰的時期。
或許正因為此,中日兩國的90後也更容易平等看待彼此,而在社交媒體等交流方式的應用上,也有更多共同語言。
「現在的(日本)年輕人應該會更加冷靜地看待中國。」東京大學法學政治研究科教授平野溫郎告訴澎湃新聞說,他專門組織了東京大學與中國大學生的交流活動,「中日青年之間將來會越來越好。隨著時間流逝,歷史對更年輕一代人的影響也會更加減弱。」
中日大學生在東京大學討論交流,東京大學法學政治研究科平野溫郎教授主持活動。周戈與岡本一家六口當晚在飯桌上聊得不亦樂乎,談天說地。話題並不限於日常生活,但更多還是圍繞中國,如中國初高中的住宿生活、中國大學的樣子等等。涉及政治的話題也沒有刻意避開,如中國反腐工作的效果,中國的抗日電視劇等等,賓客間也暢然觸及。
歷史問題往往被視為中日間較為敏感的問題,不過,男主人倒是毫不避諱地談起,「日本侵略中國是史實,作為後代應該汲取教訓好好學習歷史、尊重歷史。」他說,「但是社會同樣也應該為年輕人營造一個正確輿論的環境。」
日本人提升對華好感度的渠道太少不過,近年來權威機構發布的日本人對中國的好感度數據令人擔憂。
2012年,日本堅持所謂釣魚島「國有化」,中日關係陷入冰點。直至2017年安倍政府對華政策及態度出現轉變,中日兩國高層往來逐步恢復,2018年李克強總理訪日及日本首相時隔7年首次正式訪華,中日關係重新回暖。
兩國民間交流也隨之出現積極的態勢。根據日本貿易振興機構的統計,2017年,日中貿易額為3293億美元,同比增長9.2%,時隔3年第一次正增長(2016年為3016億美元,同比下降0.6%);而根據中國商務部的統計,2017年日本對華直接投資額為32.7億美元,同比增長5.1%(全球對華直接投資同比增長1.9%)。據日本觀光局與中國旅遊部門的統計,中國大陸訪日遊客為736萬人次(2016年為637萬人次),在訪日遊客中排名第一。
不過,有日本媒體近日觀察認為,雖然中日關係眼下有所好轉,但日本民眾對華看法實現改變沒那麼快。
2018年10月由中國外文局和日本非盈利機構「言論NPO」公布的聯合民調結果顯示,中國人對日本印象為「好」或者「相對較好」的比例為42.2%,較去年大幅提升10.7個百分點;但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是,對中國持負面印象的日本人比例達86.2%,雖然較以往下降2%,但是仍然居高不下。
和周戈一樣,參加「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的另一名中國大學生陳怡帆寄宿在東京都吉祥寺附近飯塚夫妻的家裡,飯塚夫妻育有一兒一女。
「對中國人的印象只是來自新聞報導,因為新聞報導有先入觀,我們很容易被誤導和煽動。」飯塚女士提到,雖然總是被越來越多的中國遊客包圍,但和中國人接觸的機會並不多。
飯塚女士坦言,現在擔任的工作和中國相關,偶爾會接觸到中國人,但了解並不深入。這次參加寄宿活動是想孩子們有機會接觸到生活中的中國人。
「小時候接觸到的價值觀對人生的影響非常大。現在日本有一種認為『中國人很可怕』的傾向,小的時候就持有這種想法很不好,我希望孩子們能夠自己真實地接觸到中國人,親身體會和感受真正的中國人是什麼樣的。」飯塚女士對澎湃新聞說。
進一步談及這種傾向產生的原因,飯塚女士說,日本媒體的報導對日本人的影響很大,政治層面的內容非常多。
陳怡帆在飯塚家寄宿時和兩個孩子在客廳玩耍。東京大學法學政治研究科教授平野溫郎也認為,日本年輕人對於中國的印象受到日本媒體的宣傳影響,相對於以前,情況更糟一些。
飯塚先生補充道,媒體雖然沒有刻意報導假新聞,但是國家層面的內容和個人生活是不一樣的。「中國和日本是不同的國家,個人層面並不一樣。」他說,兩個層面應該分開看待。
據《日本經濟新聞》此前報導,40歲以上的日本人對當今中國和中國人的印象主要涉及貧富差距大、人口眾多、幅員遼闊、貧窮、物價低廉、(訪日遊客)不懂禮貌或吵鬧等因素。
岡本家的大女兒岡本芽弘今年21歲,最近面試合格了一家美國企業,即將赴其亞洲最大分公司新加坡工作。談及日本人對中國「壞印象」的產生,她說,與每天被大量中國遊客的「不文明習慣」包圍有關,如日本人對一些中國遊客不排隊、大聲說話等行為很不適應,導致整體印象不佳。
岡本芽弘並不認為日本人真的討厭中國人,因為沒法交流,所以談不上討厭,但如何喜歡上就值得思考。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對於日本人提升對中國好感度的機會太少了。」岡本芽弘說。
「一般人能接觸到的中國人除了遊客就是職場,像這樣(寄宿)進行深入交流的機會多了才明白中國人真正是怎麼想的。」岡本芽弘說。
日本企業的「公共外交」影響力但此次活動的組織者並非只是想要日本人增加對中國人的了解,提升中國下一代知識青年對日本的認識更是題中之義。
2017年、2018年中日關係逐漸回到正軌,日本企業出資組織中日青年交流活動的頻率也不斷增加,第23屆中國大學生「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也是在這樣的大背景下舉辦的。
2016年,一位日本大學教授為了籌措推進中日學生交流的差旅費和住宿費四處奔走拉贊助而不得,「百般請求之下,從日本企業一無所獲」的消息經《日本經濟新聞》報導之後被廣為傳播,文章直批「日企先利後義」。
「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發起人、公益財團法人日中友好會館顧問武田勝年介紹說,2005年中國曾發生過(因日本歷史教科書爭議——編者注)大規模的反日活動及針對日企等的打砸事件,使他萌生了舉辦活動來促進中國民間對日理解的想法。
為了實現該想法,武田找到中日友好協會和日本方面,並且聯繫到日中經濟協會,得到廣泛支持,半年間獲得2億日元贊助,並於2007年6月組織了第一批訪日(中國)大學生團。不過,第一次的贊助費2億日元僅三四年便用完,後來又得到各個企業的贊助,時至今日。
事實上,中日之間的民間交流,尤其是青年交流,早在建交之後就開始了。1984年,在時任國家領導人鄧小平的邀請下,3000多名日本青年訪華。當時這場聲勢浩蕩的訪華活動的背景也是鄧小平聽聞日本青年對中國的好感度並不高而發起的。
2018年9月,隨著中日關係的回暖,千人規模的中日大學生交流在北京大學舉行,讓人重溫了1984年3000名日本青年訪華的盛況。
但日本政府對於文化外交以及公共外交的重視較為晚近。據東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係研究所所長、日本前駐法國大使館公關文化公使渡邊啟貴2012年撰文稱,直至當時,日本對公共文化傳播外交的概念仍然不明,對文化外交的意識還很低。
專門研究日本公共外交的英國牛津大學學者Warren Stanislaus2018年10月撰文稱,到2012年安倍重返首相寶座以來的數年裡,東京方面在公共外交上採取了「積極策略」,和中國公共外交注重草根不同,安倍政府的對外公共外交更注重影響精英。
「我觀察到了兩大關鍵趨勢。一是瞄準非正式權力網絡——即超越正式的『一軌』外交方式。」他在採訪中說道,如國際媒體、智庫及其他議程設置者。
「第二種趨勢可以概括為東京在文化領導上的關鍵轉變。」他說,從過去「流行文化天堂」的國家形象轉變為「品質和優雅」的引領者,為藝術、建築、設計、生活方式以及技術設立全球標準。
下一代大學生無疑是重要影響群體。「中日雙方缺乏相互理解。」武田勝年對澎湃新聞說,「作為日企,希望請一些大學生來日本看看企業、大學、農村,通過年輕人的眼睛了解日本。」
在今年的「走近日企」活動中,總部位於京都的日本知名企業松下公司的設計部門精心為中國學生訪問團安排了互動設計環節,讓同學們在實際參與中增進對該公司產品的認識。
京都松下公司設計總部為中國學生訪問團安排了互動設計環節。其他參觀的企業還包括日本內衣製造企業華歌爾、日本全國農業協會,以及總部位於東京的世界五百強企業伊藤忠商事株式會社和三菱銀行,覆蓋的行業和領域豐富而多元。參與活動的中國學生普遍感受,日本企業展現出很希望給下一代年輕人留下更多好的印象。
大學生訪問團隨後還到大阪大學和東京大學進行了交流討論。
由日本商會和日本經濟協會組織的第23屆「走近日企·感受日本」活動,中國大學生與日本大阪大學師生進行交流。日本全國農業協會給中國大學生訪問團講解日本農業先進生產技術。曾在日本三菱商事工作的武田勝年說,讓他印象深刻的是,中國青年們在行程中沒有一味覺得日本好,也帶有一定的批判性。
第二十三屆中國大學生「走近日企·感受日本」訪日團歡送會。 圖片由隨行記者趙海成提供溫馨而美好的寄宿生活很快就結束了。在最後一天行程結束的歡送會上,周戈和同學們用中文和日文合唱了準備很久的歌曲《友誼地久天長》。寄宿家的女主人岡本相子特地在工作空隙抽出時間來與周戈送別,讓這個中國大學生依依不捨。
周戈和岡本相子一家六口。周戈此行中還有一個小小的發現,日語中寫成漢字的「絆」(讀音:kizuna)翻譯成中文意思為羈絆,但在日語中更多是指人與人之間的紐帶,能夠緊密將人與人聯繫起來的人或物。此行無疑在他和日本家庭成員心裡都建立起一個「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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