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遵憲(站在中間者)和清朝官員、日本友人在一起。
1896年,甲午戰爭後第三年,清末著名詩人黃遵憲送給梁啓超一首詩《贈梁任父同年》。這首詩可謂泣血之作,代表了當時國內愛國士大夫對割地賠款的悲憤和痛苦。
寸寸山河寸寸金,
侉離分裂力誰任。
杜鵑再拜憂天淚,
精衛無窮填海心。
這首詩由黃遵憲寫來,更有別樣的悽苦傷痛。因為黃遵憲是那時候中國最了解日本的士大夫(沒有之一),他在日本士人階層中名望很高,並有許多日本朋友。多年前他便大聲疾呼重視日本的威脅。可惜,大音希聲,顢頇的當權者置若罔聞。
黃遵憲,字公度,出生在梅州一客家望族,他身上具有客家人堅韌質樸、視野開闊、善於接受新事物的特點。1876年,29歲的他參加順天鄉試中舉。這一年十二月,廣州大埔籍的翰林院侍講何如璋奉命為出使日本大臣。那時候用同鄉是官場風氣,而且能夠辦外交的人才也多出自粵、閩等省。大約因為這些原因,新科舉人黃遵憲被任命為駐日參贊官,日本成了公度先生外交生涯的第一站。
光緒三年(1877年)十月,何如璋、黃遵憲一行來到日本,次月,使館遇到的第一件外交難題就是琉球使臣的求助。琉球國和朝鮮一樣,明清兩代為中國藩屬國,代代朝貢。此時日本國力漸盛,開始覬覦琉球。日本政府阻止琉球向清廷朝貢,要求琉球廢除與清廷的藩屬關係。
十一月初三深夜,琉球使臣馬兼才進入清朝駐日使館痛哭,說受琉球國王之命求助於大清,並分析利害,若日本組織琉球進攻清廷,廢除對清廷的藩屬關係,琉球必將亡國。
琉球對清朝的重要性,何如璋、黃遵憲等使臣十分清楚。他們一方面約見日本政府官員,申明琉球乃大清藩國的立場,一方面上書清廷,要求阻止日本的陰謀實施。使臣在上奏中言:
「日人志在滅球,以阻貢發端,臣與日本當局論理數月,彼一味恃蠻,置之不答,甚至發令琉球改縣,其輕視我國無理已極,義難坐視,今乘其國勢未定,兵力未足,急與爭衡,猶尚可及。若為息事,隱忍遷就,阻貢不已,必滅琉球,琉球既滅,必掠朝鮮。」
同時,大使何如璋以個人名義致信當權的李鴻章,重申琉球對中國的重要性:
「阻貢不巳,必滅琉球;琉球既滅,次及朝鮮。否則,以我所難行,日事要求。聽之乎、何以為國?拒之乎,是讓一琉球,邊釁究不能免。……他時日本一強,資以船炮,擾我邊陲,臺澎之間,將求一夕之安不可得。是為臺灣計,今日爭之患猶紓,今日棄之患更深也。口舌相從,恐無了局。然無論作何結局,較之今日隱忍不言,猶為彼善於此。」
應當說,何如璋、黃遵憲這些駐日外交官是非常盡責也是非常優秀的,他們深知日本的狼子野心,如果日本順利吞併琉球,必定會慾壑難填,得寸進尺,進而圖謀朝鮮、臺灣。不如趁日本羽翼尚未豐滿,對其採取強硬措施。
很可惜,腐敗的清廷沒有採納這些駐日使臣的建議,容忍日本擴張,直至琉球亡國,被日本完全吞併。
在日本期間,黃遵憲一方面恪守外交官的職責,與日本政府斡旋交涉,維護本國利益。另一方面深入到日本的高層和民間社會,廣交朋友,了解日本的政治、經濟、民俗等各方面狀況。與黃遵憲交遊的日本士大夫有伊藤博文、重野安繹、宮本小一、巖谷修、大沼厚、本武揚、大山巖、淺田惟常等重量級人物。他在《日本雜事詩》裡對這類交友多有記錄。
作為一位詩文俱佳的士大夫,黃遵憲不僅以勤於公事的官員標準要求自己,他有著更高遠的視野。他深感中國人包括士大夫對日本國情的隔膜,來到日本後不久,開始收集大量資料,編撰《日本國志》。
1882年,黃遵憲調任美國舊金山總領事,離開了日本。但他在政務之餘,仍然孜孜不倦地編撰《日本國志》。這部卷帙繁多的大書直到1887年(光緒十三年)才編撰完成。全書共40卷50萬字,分為為國統志、鄰交志、天文志、地理志、職官志、食貨志、兵志、邢法志、學術志、禮俗志、物產志、工藝志。此書被譽為「近代中國研究日本的集大成代表作」。
黃遵憲在出使日本和編撰過程中認識到,日本脫亞入歐,走上現代化,關鍵在於結束了東方傳統的人治政治體制,走向西方的法治社會。因此他尤其注重介紹日本正在進行的憲政改革、近代法律體系的建立等,也闡述了他本人初步的憲政思想。
很可惜的是,黃遵憲的《日本國志》在書稿完成後8年(1895年),即甲午中日戰爭失敗後的第二年才得以正式刊行。同年,時為總理衙門章京的袁昶前往南京,一路上就在讀黃遵憲的《日本國志》。到南京和黃遵憲相見後他說,這部書如果早些出版流行,可「省歲幣兩萬萬」(即對日本的賠款)。
甲午戰爭對清廷來說,是一場浪戰。儘管此前有所謂「同光中興」,也只是迴光返照式的,僵化、腐朽的政治體制沒有得到改變。多數士大夫特別是朝廷重臣並不了解東鄰日本在政治、經濟、軍事諸方面長足的進步。戰爭的結果是海軍、陸軍大敗,不但丟了朝鮮,還割讓了臺灣,賠款2億兩白銀——黃遵憲出使日本之初的憂慮變成了現實。
甲午戰爭期間,黃遵憲正擔任駐新加坡總領事。他不主張對日開戰。在與朋友的信中他說,如果自己仍然出使日本,必當歷陳利害,阻開戰釁。光緒初年琉球事件時,他力主強硬,但此時情勢已大為不同。日本經明治革新,國勢強盛,數十年來進步神速。而清廷固步自封,不知變通。在這種世界局勢瞬息萬變之際,亟須隱忍圖存,急起改革,厚培國力,才足以應敵雪恥。
然而,大清當權者多是不知己也不知彼的人,士人階層也洋溢著盲目樂觀情緒。清醒者如李鴻章雖明白戰端不可開,但被朝議輿論所逼迫。戰爭失敗後,黃遵憲痛苦異常。從甲午開戰到《馬關條約》籤訂後,他以悲憤之筆寫下了一系列詩篇,如《悲平壤》、《哀旅順》、《哭威海》、《臺灣行》、《渡遼將軍歌》等。
甲午之後,黃遵憲成了「戊戌變法」的重要鼓吹者和參與者。他被光緒帝重用,任湖南長寶鹽法道,不久代理按察使(主管一省政法),協助巡撫陳寶箴推行變法。
「戊戌變法」亦如曇花一現,以「六君子」喋血菜市口而告終。作為變法重要人物的黃遵憲,慈禧太后自然也不放過,他當時正在上海,朝廷命令兩江總督和上海道將他緝拿。幸虧黃遵憲曾出使國英、美、日諸國,上海又是領館林立。包括日本在內的許多國家使節向清廷交涉,營救黃遵憲,而兩江總督劉坤一也是同情變法的開明官員。於是,黃遵憲逃過一劫,免官回故鄉養老,直到1905年病逝。
甲午戰爭失敗而有戊戌變法,變法失敗而有1900年「庚子事變」,清廷用義和拳導致八國聯軍進京。那位當年盛讚《日本國志》的袁昶,時任二品高官太常寺卿。他堅決反對用義和拳排外,上書言「奸民不可縱,使臣不宜殺」,慈禧太后等頑固派視之為「投降派」,下旨將其誅殺於菜市口,步了譚嗣同等人的後塵。
不知此時以老病之軀、戴罪之身歸隱故鄉的黃遵憲,聽聞故友噩耗有何感想?
不過,袁昶還是太高估一部書的作用了。若朝廷政治腐敗,有黃遵憲這樣的外交人才,有《日本國志》這類圖書,也無濟於事。從甲午之戰到戊戌變法,再到庚子事變,滿清在一錯再錯的道路上狂奔,直至亡國。
文章來源上海觀察,轉載僅作觀點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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