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座作為薩克斯世界工廠的村落裡,人們大多抱著實用主義的態度看待這樣樂器。但仍有一些人會感到,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了薩克斯,它會陪伴自己一生。
文|楊宙
編輯|趙涵漠
攝影|尹夕遠
「全都是薩克斯」
舞臺上走來一支略顯奇怪的小學生樂隊。第一排上來,他們抱著足有自己身高一半長的薩克斯;第二排,薩克斯;第三排,還是薩克斯。這時,指揮老師走到他們面前,抬在半空中的雙手停頓了幾秒,用力落下,所有薩克斯管在一瞬間由左向前擺正,響起鏗鏘有力的合奏曲——37支薩克斯共同演奏的《我和我的祖國》。
戴著圓框眼鏡的胖男孩站在第一排,圓圓的肚子被衣服緊裹著,隨節拍起伏。為了讓自己能夠緊緊盯住指揮揮動的雙手,隊伍兩側的孩子們不自覺地將身子微微轉向了舞臺中央,這讓37個薩克斯的管口看起來像一大簇朝指揮綻開的金色喇叭花。在天津市學生器樂節的比賽上,這支唯一來自農村的小學樂隊,連續幾年獲得了一、二等獎。
其他參加比賽的重點中小學樂隊有的穿著統一的水軍服,有的穿著時髦的小裙子和小靴子,有的還打扮成嬉皮士的模樣。唯獨這支來自靜海縣蔡公莊鎮四黨口村的樂隊例外,在穿了幾年校服比賽之後,這次他們換上了一身(類似校服的)紅色隊服。比賽前老師提前通知他們,回去把白鞋洗乾淨。每當其他隊伍走過,他們總是會聽到一些好奇的聲音:哎呀,你看你看,全都是薩克斯!
除了用來打節奏的三面鼓和一個鑔,全都是薩克斯。最重要且唯一的原因很簡單,這所小學所在的四黨口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人在村裡的樂器廠製作薩克斯。對於當地人來說,薩克斯既是工業產品和收入來源,又作為吹奏樂器以及某種藝術象徵而存在。
樂隊的前任指揮周福平老師坐在臺下,聽著激昂的合奏,心裡感到欣慰。56歲的他一手參與了樂隊的組建過程,到現在10多年了。他還編寫過一本小學的音樂教材。在四黨口中心小學,三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有機會加入薩克斯樂隊,只要符合幾個要求:手指要長、牙齒不漏風……
學期初始,學生們從家裡抱來一個個裝著薩克斯的大箱子,用粉筆寫上自己的班級姓名,存放在學校的音樂室裡。在這個稱為音樂室的房間裡,前方擺著鋼琴,後面卻放著跑步機和健身器材——這裡也是老師的健身房。一到藝術節和詩詞比賽,把桌子搬開,又變成演出的舞臺。由於隔音效果不好,排練與正常上課時間只能錯開。
每天早上7點半,音樂室的門一開,學生們就會一窩蜂地湧進來,50多個人掏出薩克斯,嗶嗶嗶地試音。一支薩克斯的聲音已經足夠大了,50多支的聲音簡直難以想像。輔導老師邢萌萌聽見他們試音,總想出去躲一躲。3年前懷孕時,她一聽到這些聲音,肚子裡就嘰裡咕嚕地亂撞。
對於樂隊的老師們,成就感的時刻常有。開始時學生們吹的方式不對,原本兩頰應該略有凹陷,鼓腮是不對的。合奏時總有幾個小不點「噗噗噗噗」地鼓腮,「像小青蛙一樣」。但進步很快,比如吹《小星星》,之前以為學生們要學個10分鐘,「結果5分鐘這些小不點就學會了。」邢萌萌還發現,小朋友打招呼,叫其他老師都是「語文老師好」,「數學老師好」,唯獨叫自己「邢萌萌老師好」。
在音樂室之外,這種19世紀由比利時人發明的樂器似乎與當地格格不入。在這個距離天津市中心40多公裡的小村莊,一切都看起來樸素落後,時間像撥回了20年前。一排排灰撲撲的平房邊上,村委會樓頂上的喇叭廣播著失物招領和天氣預報。樂器廠都聚集在村子的北邊,對面是一大片荒地。只有早上8點或中午1點的時候,工人們上下班,村子才熱鬧了起來。
工廠
但在這座村莊裡,你總可以找到薩克斯的聲音——村裡人的手機彩鈴,是薩克斯名曲《回家》,小學的放學鈴聲也是《回家》。只有薩克斯的樂隊,當然也不例外。天氣暖和的時候,村民們會拖著音箱到玉米地邊,跟著伴奏吹薩克斯。
關於製造薩克斯的起源,村裡幾乎沒有文字記載,但村委會、當地老師都說起了30多年前那段相同的故事。坐在辦公室裡的周福平轉正了椅子,用手指點了點桌面,提醒記者做好筆記——大約在1974年,村裡來了一批知識分子,那時正處於「上山下鄉」運動,天津管樂廠的領導們不願讓自己的子女分配到內蒙、甘肅等偏遠地區,就將他們安插到了天津近郊。當時四黨口村的老書記董鳳山提出要求,人扔這兒來可以,但要給村裡的人帶些活幹。於是,村裡的農民一邊耕地,一邊給天津器樂廠磨起了樂器配件。
1980年代,全國掀起了中外合資企業的風潮。幾年後,四黨口村也有了中國、西班牙合資的樂器廠。廠名放到如今也相當洋氣,叫科布雷西納——但似乎沒有人能解釋「科布雷西納」的具體意思(一個當地廠長稱可能是西班牙語的「銅製品」)。當時樂器廠主要以生產小號為主,生產大隊解散之後,科布雷西納分出了幾個小廠子,製作的樂器種類也越來越多。到1990年代肯尼基的《回家》等薩克斯樂曲風靡全國後,幾家樂器廠又造起了薩克斯。
「真好看啊。」周福平睜大眼睛說,那時候面對這樣一個彎著「脖子」、亮澄澄的外來之物,工人們都覺得很新奇。沒有人知道這東西怎麼吹,插在嘴裡也吹不響。有的工廠派車到天津樂器廠門口守著,師傅一下班就把他們接到村子裡,一晚上100塊,讓他們教授製作技術。有的廠自己買回了兩支同樣的薩克斯,一支用來拆,一支用來照著組裝回去,依樣畫葫蘆。
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製作一支薩克斯的利潤能到10倍。學會了技術之後,樂器廠裡的工人、會計,甚至司機都出去開工廠。現在,四黨口村有七八個大型樂器廠,三四十家小作坊零散地分布在一排排平房之中,加上開網店賣薩克斯的人,村子裡從事樂器製作的就有5000多人,佔了當地人口的80%。
村裡生產的95%的薩克斯最後都漂洋過海去往了德國、美國、法國,躺在琴行的展示架上,吹響在音樂廳和學校的禮堂裡。在那裡,兼具木管樂器的輕柔和銅管樂器的明亮的薩克斯被用於古典、爵士和流行音樂裡。但在一條條車間流水線上,還沒成型的薩克斯脖管像一株株被壓扁的針菜,看似「毫無尊嚴」地堆放在塑料框裡。在沒有拋光和上漆之前,工人做的薩克斯被叫做「黑活」,據常年進行拋光的工人比喻,髒髒的黑黃色銅件散發著一種和錢幣一樣的銅臭味。
只有到後期組裝部分的「白活」,薩克斯才像是一件等待組裝的精美玩具或者是美妙的藝術品。奧維斯樂器廠的女工王秀告訴我,她工作了6年,還沒有過厭倦感。看到了她的工作流程之後你或許也不會懷疑她說的話。在這個車間裡,十幾個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把36個鍵子分別裝在薩克斯的大身和脖管上。為了防止刮傷,先用保鮮膜把薩克斯包好。這份工作沒有底薪,裝一個薩克斯能掙50元,每天能裝2到3個。
王秀每天最享受的時刻就是檢驗完畢後,拆開保鮮膜的那一刻,鋥亮的薩克斯呈現在眼前,「看著心裡敞亮」。她不會吹薩克斯,也不知道它們會運去哪個國家,只是有時候在電視上看到有薩克斯的時候就會想,這是什麼型號的,有沒有可能是自己做的。只要薩克斯成為商品走出這個只要半個小時就能走完的村莊,它們的舞臺就變成了世界。
周福平從1979年開始在村裡的小學教書,那時教師還是一個薪水較高的職業,他喜歡音樂,常代表學校到靜海縣參加春節文藝晚會。他還記得在靜海縣的影劇院裡,他站在臺上唱《霍元甲》,臺下坐著上百個人。那時大家都沒有車,從劇院回村,他一路騎著自行車回家。1984年之後完全變了,他漸漸發現生產大隊的人開始到廠裡上班,剛開始收入差距不太大,後來身邊的人都蓋起了新樓房,貼起了瓷磚,騎上了摩託車。那時候錢用麻袋裝著一袋一袋賺回來。仿佛只有教書的自己還停在原地。
這時候的薩克斯與周圍村子裡鋼鐵廠的鋼鐵沒有太大區別,同樣都是一塊塊發財致富的金屬。下班後的工人們也很少有意願去琢磨這個樂器如何吹奏。到了薩克斯製作最後的校音部分,廠裡要專門請城裡的專業老師過來幫忙調試。
大多數時候,他們會舉起一支支薩克斯,把「do re mi fa sol la si」幾個音都試一遍,聽起來嘈雜無趣。只有極少數的幾個工人會像付廣成那樣,在日復一日的勞作中被悅耳的旋律打動。當時付廣成還是一名幹「黑活」的拋光工人,每天接觸的都是拋光前黃黑色的醜陋的薩克斯前身,幹完活身上沾滿了洗不掉的汙垢。但是有那麼一次,城裡來的老師在檢驗薩克斯時吹起了一首《北國之春》,他悄悄站在一旁,緊盯著老師,哪個音對應的是哪個鍵,他認真記在腦子裡。原本就有一些樂理基礎的他記準了歌曲開頭那個「mi」的音,回去之後先找到這個音的位置,再發散開去找其他音符的位置。靠著這樣笨拙的辦法,他用了7天學會了吹《北國之春》。
付廣成來自黑龍江綏化,家裡三兄弟現在都在四黨口村的樂器廠工作,也都熱愛音樂。以前在老家上學時,一到寒暑假,哥仨就去學校裡抬腳踏風琴,用小馬車運回家裡彈,等到開學再搬還回去。四黨口這片生產樂器的土地,對於他們來說就像個音樂樂園。
他的二哥、薩克斯車間主任付廣生每天要檢驗四五十支薩克斯,他要把螢光管伸進薩克斯的脖子裡檢驗薩克斯管的嚴密度。如果某一天只要檢驗十來支薩克斯,他也會掏出抽屜裡那本自己列印的簡譜,或打開手機上密密麻麻的簡譜截圖開始吹奏。
頭頂是漆黑的風扇,桌邊放著清洗機油的洗潔精,還沒擦拭的薩克斯,零件裡沾滿了機油,車間裡到處都是汙濁的痕跡。付廣生用一塊髒布墊在褲子上,把薩克斯搭在上面。翻到簡譜裡《新不了情》,開始吹了起來。冬天的陽光照進窗戶,仿佛還能看到塵埃在飛揚。
車間裡,工人們正在製作薩克斯
樂隊
儘管被外人稱作中國「薩克斯村」,但直到許多年之後,當地人才意識到「會做」和「會吹」的區別。四黨口中心小學的薩克斯樂隊,是村裡第一個正經開始吹奏薩克斯的團體。對於最初組建樂隊的由頭,當地人說法各異,有的樂器廠領導說,是因為自己到了國外,發現國外的廠子裡人人都會吹奏,國外的學校都有自己的樂隊;也有人說,那是因為這些樂器廠想要給自己做做宣傳。
四黨口小學的特色教育發展史上,有第三種說法的明確記載——在2004年的「六一」兒童節上,一家樂器廠的樂隊前來學校助興演出。看完表演,大夥突然意識到,村裡那麼多樂器廠,居然沒有幾個人會專業演奏,如果孩子們能學一學,不是更好嗎?前任校長王俊良、樂器廠從天津歌舞劇院請來的幾個老師一致拍板決定,成立「四黨口中心小學樂隊」。開始籌備時,學校打算收費,但是貼出告示之後,報名的人寥寥無幾,樂隊組建不起來。歌舞劇院的幾個老師聽說之後,決定免費過來上課。校長親自到各個樂器廠裡說服廠長捐贈樂器,最後一共「化緣」回來63件樂器。樂隊終於成立起來了。
天津歌舞劇院的薩克斯演奏家江勝勇每周三會開一個半小時的車來到學校指導樂隊。他從十幾年前堅持到如今,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到現在小學換了三任校長,他們都來找自己幫忙。因為這個樂隊,這座村小出了名,每一個校長都擔心樂隊會毀在自己的手上。
平日裡,訓練由周福平負責。過去他一直在四黨口教書,教過語文數學和音樂,因為桌球打得好,又代過10年的體育老師,現在在離小學幾十米外的幼兒園當園長。他愛好音樂,以前學過許多樂器,一邊看老師吹薩克斯時手指的位置,一邊照著薩克斯說明書上的指法表學會了薩克斯。他說雖然自己不吹,但就是能告訴學生們怎麼吹。有一陣子,因為指揮時常常用力過猛,他的肩膀脫臼了,到醫院一查,骨膜破了。醫生建議他休息下來做手術,但他一想到「做一個胳膊要半年,兩個要一年」,沒躺一個星期就起來繼續指揮。胳膊再掉了,就找村裡的骨科大夫託上。
從14年前開始,他帶領樂隊到縣裡、市裡去參加學生器樂比賽,連續幾年都取得了一、二等獎。每年春節過後,周福平就會開始準備新一年的參賽曲目。他說,參加比賽的第一要素是扣準主題。就像參加政治課考試一樣,他每年都要押題,比如建黨90周年,他就挑選歌曲《歌唱祖國》,2008年奧運會,他就挑選一首領導人進場時的進行曲。說到這裡,他想了十幾秒,沒想出歌名,就開始「噔噔了噔噔,噔噔了噔噔」模仿起來。
訓練過程中,樂器被吹壞了,墊子掉了,鍵子鬆了,周福平一個人騎著三輪車,把樂器送到村裡的各個廠子裡,掏錢讓工人們修。因為樂器壞得快,後來周福平乾脆讓學生自己帶薩克斯來,反正他們的父母大多數在樂器廠裡做,或者至少有幾個親戚在廠子裡。薩克斯吹壞了,他們還能自己讓家裡人帶回廠子裡去修。省錢又省力,他想。
原本樂隊還有小號、黑管、長笛,樂器齊全,但是漸漸地輔導老師來不齊,這個出國了,那個回家帶小孩了。最後江勝勇把樂隊改成全都是薩克斯的。
這樣的樂隊也有不少好處,以往有小號、長號、黑管的樂隊,每個聲部可能只分到四五個人,如果這裡邊有一兩個人吹錯了,聽起來就會很明顯。全是薩克斯的樂隊就不一樣了,三個聲部裡每個聲部能分配差不多15個人,就算有三兩個吹得不好,也完全不影響整體的旋律。並且,有時大家在外邊候場時比較冷,進場後比較暖和,冷熱會影響不同樂器的音量。當只有薩克斯的時候,它們一齊冷,一齊熱,這也是個優勢。總之,江勝勇認為就是應該整齊劃一,「我們那一茬全是,男孩女孩都一樣服裝,所以說一上臺很亮麗,又整齊,高矮個排好了。」
從14年前開始,周福平帶領樂隊去參加比賽
音樂沒有想像得那麼簡單
但正如法國著名作曲家柏遼茲所言,「薩克斯管的主要特點是音色美妙,變化深沉而平靜,富有感情,輕柔而憂傷,好像回聲中的回聲,在寂靜無聲的時刻,沒有任何別的樂器能發出這種奇妙的聲響。」邢萌萌老師也慢慢發現,音樂沒有想像得那麼簡單,「有時候你融入感情和不融入感情是不一樣的。你得告訴孩子們這首《小星星》是一首特別活潑的曲子,你想一想在天上一閃一閃地眨眼睛。」
從四黨口小學樂隊畢業的於德華經歷過合奏訓練,那時老師常常要讓他按著伴奏走,不能搶拍。隨著年齡的增長,他一點點在樂曲中發現了不同的東西。一開始只是技術層面的,他可以不跟著伴奏帶,即興演奏自己喜歡的譜子。後來上了初中,遇見了自己喜歡的女孩,吹奏薩克斯時,他漸漸開始體會到了音樂中的含義。
他家住在四黨口村的馬路邊上,那一年的暑假的下午,他常在家門口路邊擺上譜架,站在那條有些荒涼的村路旁,吹起《回家》、《我只在乎你》……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裡就是想去吹。人來人往,都是熟人,只是打了聲招呼,沒有更進一步的言語。似乎這番景象在村裡,只不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從小到大,於德華學薩克斯的配件都是村裡人送的,從哨片、笛頭、背帶到譜架,像是各家地裡長出來的果實,隨處可摘。
通往四黨口村的馬路上,一塊塊偌大的招牌寫滿了與鋼鐵相關的廠名,一輛輛載著鋼條的大卡車飛速駛過。在這個樂器村的周圍,許多村子都以生產鋼鐵為主業。鋼鐵行業雖然掙得多,但比起做樂器,幹鋼鐵的危險性高,還得黑白兩班倒。
兒子21歲那年,周福平也把他送去了一家鋼鐵企業裡造螺旋焊。他原本讓兒子學電子琴,每周他都騎一個小時的單車載他到城裡的琴行練琴,堅持了8年。後來兒子考上了天津音樂學院,沒有分配到工作,擔心兒子像他當年教書時那樣落魄——當年工廠利潤高的時候,就連他教過的最笨的學生,都在幾年內暴富,他把做著音樂老師的兒子拽了回來,讓他到廠裡上班。他把家裡的十幾種樂器都收了起來,不再碰,一看就傷心。
許多與組建樂隊相關的人都會像江勝勇一樣直白地說,要從娃娃抓起,等他們將來長大了,會製造樂器,會對當地的企業帶來很大的作用。就像當地工廠的廠長組辦樂隊的初衷,為了有些孩子長大後能到廠子裡來工作。
車間主任付廣生在天天對著螢光燈檢驗薩克斯之後,眼睛常常流淚,平時也沒有什麼動力吹薩克斯了。他現在的第一愛好是每天4點起來去結冰的湖面上坐著,鑿個窟窿釣魚,安靜安靜。不像他的弟弟付廣成,還想在家中裝修一間隔音的音樂室。他有許多「薩友」,一有時間就會開幾十公裡到外邊的公園演奏。但在四黨口村裡,他很少能找到這樣的朋友,他為數不多能在村裡登臺的機會還在好幾年前,村裡有人辦白事,他加入由嗩吶、長笛、鍵盤和薩克斯組成的禮儀隊,一吹吹了四五個小時。
薩克斯似乎沒有給樂隊成員什麼大的改變。學生們從小學畢業後,幾乎沒有幾個繼續學音樂,他們中的不少人,都到了附近村的鋼鐵廠裡上班。
但一次邢萌萌走在路上,發現一個學生邊走邊用手指比劃,對著空氣練薩克斯。有時候周三訓練,會有家長站在門口堵著問:「邢老師,我們也想跟著練,你看看我們能不能跟孩子一起訓練?」雖然她知道大多數家長的想法都是,自己家裡有樂器廠,學會了有好處,可以教孩子,可以給樂器調音、定音,但她還是回答:「我把你這個意思反映給學校,看看回來咱有沒有機會組織一下。」
常有村民找周福平幫忙給一個譜子變調,或者把佛音的「宮商角徵羽」改成簡譜。周福平現在在小學不遠處的幼兒園裡當起了園長。有了薩克斯樂隊的經驗後,他計劃從明年開始,在幼兒園的孩子中再組一個小樂隊,給他們配上鑼鼓,練習節奏感。
初中畢業之後,樂隊成員於德華到了鋼鐵廠上班。同學們都升上了高中或去了外地,他突然發現身邊的朋友們都不在了,再見面時已經無話可講。他工作的辦公室在一條大馬路邊,大窗戶對面,是一塊堆滿建築材料的工地,鏟土車不停運作。有時候他站在窗前,抱起薩克斯吹起來。他相信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了薩克斯,它會陪伴一生。
十幾年前在父母的廠子裡,他第一次聽到了試音師傅吹出的樂曲。那是一個冬天,他跟著老師學吹薩克斯。每天早上5點多,父親喊他起床,兩人走到村子邊上一望無際的棉花地裡,前一晚的白雪鋪蓋了整片大地。父親坐在一旁,聽他吹著不成調的旋律。
這支薩克斯樂隊在比賽中連年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