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註:威廉·詹森是美國杜克大學古典文學教授,也是崑山杜克大學教職主席和代表。詹森教授在崑山杜克大學開設的課程是「希臘文明:西方文化的起源」,著重介紹古希臘文明的文學、歷史、物質文化等,幫助學生學會如何批判並系統地解讀西方古典文化遺產。下文是詹森教授在8月20日崑山杜克大學開學典禮上的發言譯稿。)
你們好!早上好!
我很高興代表全體教師歡迎你們來到崑山杜克大學。「高興」?也許不夠確切。我現在的感受更類似於古希臘人用「deinos」這個詞所表達的含義,一種人類在面對非常陌生、或神聖、或複雜得難以理解的事物時的情感。這個詞帶有非常多的尊敬、甚至是崇敬,還有不少的敬畏甚至是害怕的意思。英文「dino-saur」(恐龍)的前半部分就源自於這個詞,就是「恐怖的爬行動物」的意思。在美國俚語裡,最接近的形容詞就是「awesome」(令人敬畏的,極好的),所以我或許應該這樣說:我很高興而且很」敬畏」地代表全體教師歡迎你們加入崑山杜克大學。這個學校是一個令人敬畏的事業,跟恐龍其實有相似之處,龐大而令人震撼、值得尊敬甚至敬畏,一種超乎一般人想像的存在。當然了,也有一點嚇人。
我叫威廉-詹森,是杜克大學的古典研究教授。西方的古典學或者古典研究指的是對環地中海古代文化的研究,而「古典學」這個名詞特指對公元前800年到公元300年之間的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研究。我本人是研究古希臘的學者,包括語言、文學、歷史和文化。
關於崑山杜克大學,經常有人問我這兩個問題,估計其他的教授也是一樣被問到。這兩個問題是:1.為什麼杜克大學有興趣在中國辦學?2.為什麼你本人對此有興趣?
杜克為什麼來到中國?對於這樣一個複雜的事業來講,答案當然有很多個很多種,但都基本圍繞在中國在世界舞臺上的重要性、中國蓬勃發展的經濟、中國致力於在管理、科技、醫療衛生等領域的進一步發展,而杜克大學恰恰在商業、各種科技領域和全球健康方面處於領先地位。用更抽象和概括的說法,崑山杜克大學可以被看做是杜克大學現在所堅持的全球化戰略的一個延伸。這些都是很重要的原因。但是從我的角度,通過我剛剛自我介紹的簡單方式就可以得到一個更關鍵的答案。想想剛才發生了什麼。我不能夠像在美國、英國、義大利或者德國那樣想當然地認為聽眾會知道「古典學」或者「古典研究」是什麼意思,儘管聽眾們都是接受過高等教育的。
不僅如此,我還必須指出這是「西方」對古典學的定義,因為我非常清楚在東方對「古典學」的定義是非常不同的,而且對於「古代」的概念也是不同的,也意味著對於「起點」的定義是不同。「古代」哲學指的不是蘇格拉底和柏拉圖,而是孔子;「古代」帝國讓人想到的不是波斯和雅典帝國,而是秦朝和漢朝;「古代」史學的先驅不是希羅多德和修昔底德,而是司馬遷;戲劇的「誕生」指的不是希臘悲劇,而是早期中國戲曲。所以我才必須明確指出我被稱為一名古典學者的含義,因為我僅僅從西方文化的角度研究,而並不是從事其他文化背景下的「古典」或者「古代」研究的學者。
這也許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其實這是非常非常重要的,希臘人會說是很「deinos」的。在西方文化裡,當我們描繪我們稱之為」國際化視角「的發展簡史,差不多應該是這樣的:最初人們的身份是其所屬的家庭和家族(某人會說:我是Alcmeonidae家族的成員,一個強大的希臘家族)。隨著社會發展出市政機構,則人們的身份不僅僅是所屬的家族,還包括所在部落或者城市(」我是雅典人,Alcmeonidae家族成員)。在亞歷山大大帝徵服了地中海和近東的大部分地區後,身份的認同轉變為包括所有跟你說同一種語言並有著同樣的文化傳統的人(「我是希臘人、雅典人,Alcmeonidae家族後裔」)。然後隨著國家的發展,身份認同就帶上了國家的色彩,本質上是以文化為劃分的主要依據,但也可以以領土劃分(「我是美國人,希臘裔美國人,說希臘語和英語,父母來自於雅典,號稱是名門望族」)。請注意,每一次的發展變化都讓視角變得更寬廣:雖然是希臘後裔、說希臘語、先輩來自於雅典,但這個人還可以是美國人。然而,祖先是名門望族這類的身份認同已經消失了。這就是一種越來越國際化的視角,儘管覆蓋面極廣,但基本上還是根植於西方文化的視角。
總體來講,杜克大學的國際化戰略,尤其是崑山杜克大學的建立,根據上述分析,是國際化視角的進一步拓展。即便是做簡單的自我介紹,我也必須放開我已經習慣的關於我身份的西方定義(」一名古典學家」)並且認同「古典學」這個名詞應當有更加寬泛的含義,把「古典學」和「古代」這樣的名詞含義局限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的範疇是以偏概全、坐井觀天的做法。在崑山杜克大學開展的全球合作將基於具體的學科,比如管理、科學、醫療、考古和人文等等,但這些都建立在一個更廣義的問題之上:合作建立共同的理想並相互了解,進而讓雙方開展合作,並建立一種更加國際化的視角,但同時仍然根植於我們不同的個體以及所代表的國家和文化(一個人可以說:「我是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一個世界公民,但同時我還是一個美國人,希臘後裔,祖先據說在雅典曾經是名門望族」)。這樣的話,崑山杜克大學就有可能成就真正「deinos」、偉大、充滿活力、複雜、令人尊敬、值得鼓勵、值得仰慕的事業,一個會帶來無限可能性的真正讓人敬畏的事業。
關於第二個問題,我到底為什麼對崑山杜克大學感興趣?每個教師的答案都會見仁見智。我已經給出了我答案的一部分:我對崑山杜克大學所代表的各種可能性感到非常興奮,而且我本人很希望都夠享受到嶄新的「國家化視野」。此外,跟幾位其他的教師一樣,我和中國有著很親密的關聯。屏幕中間顯示的就是我們喜歡稱之為「瑜伽寶貝」的我女兒的照片,她叫貝尼特-曉顧,這是在2003年8月領養她的那個晚上照的,地點是中國廣西。(貝尼特今年12歲了,你們會經常看到她的。)我們當初決定在中國領養孩子是有很多原因的,其中重要的一條就是對中國古老的文化有著濃厚的興趣,並且希望投身其中。中國文化與我們在耶魯攻讀博士期間所研究的古希臘和古羅馬同樣源遠流長。(我愛人雪莉-維爾納也是一名古典學者,你們也會經常見到她的)。
顯而易見,地中海文明和中國文明這兩種獨立形成的古代文明除了各自璀璨的歷史之外,有著令人著迷的共同點。我希望通過我在崑山杜克大學講授的課程來呈現一些具體的細節,但我們可以通過視覺影像來快速展示對平行的古代文明進行研究是多麼有趣。屏幕的左上角是展示在離我們不遠的上海博物館裡的一件中國古代陶器,年代是公元前2000年。現在我給你看另外一件古代陶器,來自於古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萊爾納,是仿效大概處在同一歷史年代的邁諾安文化的陶器。下面是兩件其他石器時期的陶器,左邊是中國的,右邊是希臘的。
我們可以找出其中的差異,但是其相似程度讓人驚詫。作為一個文化歷史學家,讓我感興趣的是,人們會如何去解釋這種平行文化的相似度。有種理論說這是因為早在石器時代,這兩種文化間就有了某種不為人知的交流,但學界對這種理論持廣泛的否定態度。更站得住腳也更有趣的是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麼在古代社會,制陶技術的進步好像是與其它社會進步平行同步發展的,比如市政機構,包括村莊、城市及法律體系,甚至是更高級更複雜的組織形式,比如帝國。還有為什麼這種技術進步不僅僅包括形制上的,比如製造更大或者更輕的陶器的能力,還包括藝術技藝和美學上的提升,而這好像是沿著從幾何線條到圖形表達的路徑發展的?雖然這只是個很簡單的例子,卻能夠說明為什麼我作為一個古代地中海文明的研究學者會覺得古代中國如此令人著迷,以及為什麼我會有情趣把我教的課程帶到中國來,闡釋為什麼古希臘被認為是西方文明的「起源」。
通過我執教的課程的簡介和我今天的發言,您可能注意到了我對事物起點的濃厚興趣,所以我希望在結尾時關注於崑山杜克大學的這個方面。我最近讀了一些論述,關於道路體系和關於路途的比喻如何影響了中國古典時期的意識形態和思想。所有的旅途,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比喻的,都當然會有一個起點,而且在古代中國,通常會在旅途開始的時候舉行隆重的儀式並祈福。我碰巧找到一段那個時代關於旅途的祝文,是這樣寫的:
今歲淑月,日吉時良。爽應孔加,君當遷行。……君既升輿,道路開張 。風伯雨師,灑道中央。……蒼龍夾轂,白虎扶行。朱雀道引,元武作侶。……長樂無疆。
作為一個研究古希臘的學者,當讀到這種乘上馬車開啟旅途,並有神獸作伴的詩句時,會有另外一首詩跳入我的腦海,是古希臘哲學家和詩人巴門尼德的作品,這首詩幾乎可以非常自然的和上面這首中國祝辭銜接。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乘著駿馬,朝著心靈的方向,聖女指引我走上女神的吉祥之路,讓思想如星空般廣袤。駿馬奮蹄,我乘車飛馳……聖女們是太陽神的女兒,護送我前行,將黑夜拋在身後,向著光明的方向。黑夜與白晝交匯之門就在前方……沿著寬闊的吉祥之路,聖女們驅動駿馬和車駕呼嘯而過穿越大門,和藹的女神在那裡迎接我,牽起我的右手說道:年輕人,乘著聖女們駕駛的馬車來到我的面前,歡迎你!讓你踏上這條旅途的決非厄運,而是正直和正義,你將因此而得以學習世間萬物的奧秘……
一個吉祥的日子,一條吉祥之路,的確如此。我謹代表全體教師,懷著愉悅的心情對你們說:「讓我們啟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