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談談《金剛川》的觀感體驗。
看該片時,總習慣性地生出一種下意識的動作,就是恨不得能按動「快進鍵」,這是電腦前可以實現的動作,但坐在影院裡,顯然無能為力。
一起去看電影的朋友,開始呵氣連天,萎靡不振,連說:沒意思。
另一位朋友,則對她說:高潮在後邊。
其實確實如此,《金剛川》電影的最後一幕,那個用人搭的橋,以造型的形式呈現出來,的確是電影裡的一個高潮,也是電影裡唯一震撼人心的地方。
從主題思路上來看,《金剛川》回答了中國人為什麼能夠在這場不對等的戰爭中,取得了讓對手沒有得逞的終局,就是中國人有一種團結、犧牲、無我的精神。
整個電影的最靚眼的地方,就是這個造型。
這也反映出《金剛川》的不足的地方,就是它的電影的塑造人物功能不足,不得不靠一個疊床架屋的造型來完成它的撼動人心的點晴之筆。
而問題是,電影前面的敘事部分,與最後第四段「橋」裡面的這個「人橋」之間並沒有因果關係,電影完全是在最後一部分硬性地讓它的主題拉扯到正路上來了。
儘管如此,電影至少力圖說明它所表現的那一場戰爭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所蘊含的意義。
而與之相對應的是,影片裡的「對手」部分則形象地展示了一個戴著牛仔帽的美國飛行員所喻示的個人主義精神。
電影在表層的意義上想說明的是,美國飛行員是「獨孤一人」挑戰中國人的集體精神,這才是它無能為力中國人的眾志成城、精誠團結力量的原因。——值得注意的是,美國方面的敘事者史密斯並不是一個惡魔一樣的面目,影片是通過他肯定了中國「人橋」的價值意義,所以,這個人物有一點帥,而被幹掉的那個美國飛行員則是兇神惡煞的模樣。
問題是,電影裡刻意營造的這個主題,是否真的具有現實的可能性。
影片裡的那個竭力誇大了的代表著瘋狂復仇意念的美國飛行員,是否代表著對手的精神實質?
這就涉及到電影對「對手」的抽象化隱喻過程中,是否符合現實的邏輯。
我們可以從歷史事實中看到,根本沒有這個氣衝牛鬥、一意孤行、獨自挑戰的美國飛行員。
美國的轟炸完全是一種炸彈的傾瀉,要說這裡邊有什麼個人意志,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而在《金剛川》裡,我們看到了一個不僅手執堅船大炮利器的美國飛行員,而且看到了他的身上灌注著的一種美國牛仔精神。
這樣的形象被塑造出來,便讓人覺得古怪。
本來這場戰爭,就是一種集體對集體的較量,但現在電影裡偏偏提取出一個美國飛行員,竟然能夠與中國士兵進行一對一的對決,把一場戰爭,變成了《三國演義》中的捉對廝殺,這未免是對戰爭的一種錯誤的理解,也反映出影片對展示戰爭的把握能力依然不得不停留在中國演義小說的水平。
這樣,《金剛川》裡的核心對決,就是中國炮兵與美國飛行員所進行的一種貓與老鼠式的你來我往的遊戲。
電影通過這樣的設置,完成了電影裡的衝突線,但是,這個衝突線是否能夠成立?任何經歷過戰爭的人,都會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現在電影用中國人的集體群像與美國飛行員的單槍匹馬的個人英雄主義放置在一個《三國演義》式的戰爭風格平臺上,進行他們的較量,便讓整個電影變得古怪而難以說得通。
而在中國人的群像塑造上,《金剛川》裡對中國軍人的形象刻畫,都是排斥著觀眾對人物的個體代入與心理介入的。
魯迅曾經說好萊塢電影裡的中國人,都帶著一種狡黠氣質。不知在什麼時候起,中國電影中的中國人的嘴臉,也帶上了一種不正不經的狡黠風格。
《金剛川》的開頭部分所剪輯進鏡頭裡的紀錄片中的中國軍人整齊劃一,面容純樸,帶著我們所熟悉的一種親切的氣息,但是在《金剛川》裡的中國軍人,在鏡頭裡,可以說集中地體現了中國電影裡的中國人形象的慣性毛病,大致可以用「傻」、「痞」、「狡」來概括。
在所有的面容中,恰恰缺少一種純樸的中國人的氣質。
而這種純樸,才是能夠讓觀眾感同身受的表情。
中國電影已經日益喪失了誠摯的情懷,純樸的面容。中國電影現在能夠展現出的都是一種段子手的職能,一個個短促的段子,再配上鏡頭之間的起承轉合,便構成了中國電影的基本視覺前景。
在《金剛川》裡不乏段子在影片裡的陸沉起伏,比如,過橋士兵對勳章的渴望,比如說江西話士兵引起的搞笑片段,比如吳京與張譯扮演角色所呈現出的「狡黠」與「本份」之間的衝突,這一切都以段子的方式,在影片裡出現,但卻撇開了一個軍隊所必須擁有的默契與配合、遵守與依從。
影片裡所打造出的中國軍隊,並不能完全體現出中國軍隊的精神實質。
過橋士兵走上前線,電影裡說是因為想獲得一枚勳章,如此功利化地理解士兵們的勇往直前,是很難具有說服力的。
顯然,在中國士兵之間,還應該有一種擔當精神在內,而這種精神內核,在電影裡卻虛若委蛇。
這不由使人想到《血戰臺兒莊》裡的一個情節,當大戰在即,上司拿出賞金激勵士兵的時候,士兵們說命都要沒有了,還想拿錢?
同樣,《金剛川》裡的士兵們負「命」前行,所負的不僅是「生命」,還有一種保國衛國的「使命」。
現在電影裡把過橋士兵的前行動機,歸因於追求勳章與榮譽,只會讓人感到,與真正的現實隔一層皮,無形中,電影展現出了一個士兵的傻傻的可愛感,但這樣的士兵真的符合中國軍人的精神追求嗎?
所以,《金剛川》裡的過橋士兵段落,展現了中國軍人的不應該具有的作戰動機,同時,演員也用一種傻傻的憨厚樣,來完成與之相應的塑造,好像他們都是一群沒有經過精神激勵的臨時拉起的隊伍。
所以這樣的士兵,從頭至尾都叫人感到膈應、生疏。
而吳京與張譯的段落,則顯示了一種軍人中難以接受的「痞」的負面因子。
《金剛川》裡交待,吳京的角色,因為喝酒,而從連長降了級,不得不退居到次要陣地,擔任副攻位置,但他在戰場上,站沒有站相,一無正形,對配合者,也是仗勢欺人,雖然他的動機是好的,但是戰場不是隨心所欲的地方,憑一時意氣,特立獨行,是難以在戰爭中贏得勝算的。
電影試圖表現,張譯角色在吳京角色犧牲後,理解了他衝鋒在前的意圖,但是兩架防空炮之間,有什麼不能說開的?如果兩者高度配合,不用讓對方捉迷藏,那麼幹掉美機的概率要空前提高。現在電影只是說吳京角色配合了張譯角色的行動,但是,這種老死不相往來耍「酷」的戰鬥作風,能是中國軍隊力克對手的原因嗎?
想想《上甘嶺》中,我軍戰士是集思廣益,如何破解敵人的攻勢,而根本沒有《金剛川》這裡的隨心所欲,搶佔戰友的陣地,然後不計後果,與敵一搏,電影裡塑造出的只是一個衝動的英雄,這種衝動與「對手」美國飛行員完全有得一比。
這樣對中國軍人的設置,終於達到了電影編導所需要達到的目的,那就是把一場戰爭,簡化為中國炮手與美國飛行員的對壘。電影不斷強化這兩者之間的對立緊張性,雙方都打紅了眼,迎來了電影裡的美機向下衝鋒、地下炮手冒著槍林彈雨反擊的血拼場面。
由此可以看出,電影裡對中國炮手的設計,不過是為了打造出一個頗為壯觀的地對空決戰的最後壯觀景象而設置出來的。而實際上在這場全盤戰爭中,不會取決於一座炮與一架飛機的生死較量。
《金剛川》已經將一場戰爭簡化為金城戰役這一個狹小時間段,再局限於一座橋,然後在橋的範圍內,又縮小到一架美國飛機與中國炮手之間的較量。
最後,《金剛川》電影就將一場戰爭轉化為美國飛行員與中國炮手之間的近乎是個人私怨的對決,就像兩個高手,各自帶著怒氣與血腥氣,而拼個魚死網破一樣。
《金剛川》尋找到了它的戲劇點,但是倒逼出了中國炮手的憤怒與美國飛行員的憤怒,讓一場戰爭成為憤怒的碰撞,這樣,在影片開始部分只能看到的炮手迎戰敵機的簡單性外觀場面背後,隱藏了一場深刻的憤怒的較量。
這種憤怒,只是電影的開掘,而真正的歷史,可能恰恰是一個普通的過橋士兵所簡單看到的中國炮兵與美國飛機之間的迅疾如風的較量。
現在電影採取了多角度的形式,意圖告訴觀眾,在平平常常的地對空交戰的背後,還有著中國炮兵與美國飛行員之間的近乎是個人仇讎的更深刻的捉對交鋒,這就是電影多視角所能告訴觀眾的更多一點的內容,但問題是,電影對這一點的開掘與發掘,僅僅是電影的想當然,並不是歷史事實,也難以從常理上去理解這種事實。
這就涉及到《金剛川》的多視角敘述問題。《金剛川》除最後一段是一段嶄新的時間進程之外,前面的三段都是同一時間段裡同一事件的不斷細化與詳述。這種段塊式結構,確實是世界電影的新潮趨勢,但是,這種段塊式結構,對同一事件的表現,絕不是同一個現場的反覆咀嚼。如《敦刻爾克》也是對同一事件的不同視角表現,但電影裡的事件,並不是同一場景的反覆操演,而是圍繞一個中心的不同地段事件相互補充與推助,相當於多塊插件的拼裝組合,而《金剛川》裡的三個視角聚焦的事件,則是同一個事件的不同觀看,是一個插件的翻來覆去的觀望,無論如何,至多能夠看出插件的不同視角裡的完整存在,但不會帶來新鮮的插件內容。
《金剛川》裡的前三段故事,無非是說在過橋士兵眼中瞬間即逝的地空戰鬥,後景上有著交戰士兵之間的明確的憤怒,並不是呼嘯生風的隨機事件,而是有著針對性的目的性過程, 這就是《金剛川》三段故事的用意所在,但最後明晰了的這種事件本質,即中國炮手與美國飛行員之間的較量真相,只不過是編導的一廂情願,電影刻意展現出的空中的憤怒與地面的憤怒,只不過是編導臆想出來的產物。
這樣推出的戰爭真相,偏離了戰爭的本質,讓人難以接受。
當這一切電影裡告訴觀眾的一眼難以發現真相的戰爭較量結束之後,電影穩妥地回到了人橋的雕塑式的最終展現,算是讓電影拉回到作為中國一方顛撲不破的主題上來,這是戰爭勝利的本質。
而這個人橋,與前面的空與地的格鬥搏擊有何邏輯上的關聯?顯然看不到。電影通過最後一組鏡頭,便可以支撐它的主題正確性,而前面的空與地的戰鬥秘聞,便可以在電影的主題平移下,得到了架構與邏輯上缺陷的遮蔽。
也就是說電影在前三個片段裡岔到另一個復仇的對決主題,是個人仇恨的宣洩,而到了最後一段,也就是第四段「橋」環節,又讓主題回到了集體主義的眾志成城上來。整個電影走了一趟個人主義的恩怨了結的敘事道路,最後又回到了正確的主題上來,而它前面展現的冗長而重複的部分,卻與最後這個「人橋」主題是對立的。至少中國兩個炮手之間一直缺乏合縱連橫,始終是孤立的各自為政的,他們之間哪裡有團結精神?不錯,他們有各自爭先的奉獻精神,但卻未能有機配合,致使各自受損,先後犧牲。
《金剛川》在人物塑造上的缺陷,讓人遠離電影裡的人物,無法從情感上站到他們的一邊,只能冷眼觀看電影裡的戰爭奇觀,而沒有心靈的助力。塑造不出可愛的人物,只會讓人排斥裡面的角色,覺得不可信,不可親,不可愛,自然也不會感動心靈。當影片最後響起「 一條大河」的柔美的音樂時,整個電影的真正的觸動人心的純粹、誠摯、樸質的情感,才真正找到對位的用武之地,但這種情感的來源,恰恰是之前中國電影裡對中國人情感塑造的積澱,而這一份情感的質量,在《金剛川》裡已經看不到一絲一豪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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