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網際網路指北
相信你和我一樣,仍然對幾天前李文亮醫生去世的那個夜晚記憶猶新。
但遺憾地是,這宗悲劇也和其他的熱點事件一樣,沒有逃脫中文網際網路世界經典的公共事件發酵路徑:先是全國人民哀悼,然後再不到24小時的時間裡就出現了反對的聲音——有人爭議李文亮醫生到底算不算英雄,有人建議不要放大李文亮醫生的個人光環,還有不少後續爭議集中在「是否消費逝者」的話題上,認為哀悼李醫生的人別有用心,夾帶私貨,是吃「人血饅頭」。
尤其是在關於「人血饅頭」的爭議中,整個事件甚至被推入了公共事件發酵路徑的第三階段:人們開始反擊「吃人血饅頭」的質疑聲,整個話題隨之從「如何哀悼」轉移為一場關於人血饅頭定義的大討論。
比如六神磊磊在其公眾號上發表了《紀念李文亮醫生不是吃人血饅頭》,並給出了人血饅頭的定義:
何為人血饅頭?是通過歪曲事實、臆造事實,為人們樹一個不存在的靶子,趁機洗劫流量。
還有一個叫「紮根豬圈放眼世界」的公眾號,發表了一篇名為《關於人血饅頭的倫理學思考》,也給出了對人血饅頭的定義:
華老栓不僅對夏瑜解放自己的革命志向無動於衷,還要用饅頭沾他的血治病,這是對夏瑜信念和屍體的雙重侮辱,既體現了夏老栓的迷信,又體現了他的愚昧邪惡。
(人血饅頭的文學出處來自於魯迅的小說《藥》)
我並不打算再來討論「人血饅頭」的定義,也不想去比較這兩篇文章對人血饅頭的定義是否準確。但兩篇「命題」相對嚴肅的文章雙雙10W+,甚至成功引起大眾輿論層面的廣泛討論,就太值得思考了:
這樣一個經典詞語需要被各種角度的解釋和定義,本身說明了大多數人並沒有深讀過人血饅頭的典故出處,魯迅的小說《藥》——這當然無可厚非,但將其從文學概念裡提煉出來,作為新的流行語在日常交流中廣泛使用,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人血饅頭」似乎在整個過程中完成了一次「工具化」的改造,人們熱衷於看到工具使用的結果(直指某人吃人血饅頭,進而否定其發表的觀點),而對其真正意義不求甚解。
當然平心而論,這並不是疫情期間才出現的現象。但疫情期間人們注意力的高度集中、情緒的過度敏感、信息環境的複雜、肉眼可見的「流量紅利」,都在放大這個現象的出現概率,以及可能造成的後果。
從「人血饅頭」到「人血饅頭」們
嚴格來說,「人血饅頭」是個標準意義上的造詞。在魯迅的《藥》之前,「人血饅頭」指的僅僅就是個字面意思,或者代表著某「民間偏方」。直到魯迅先生將其放在文章中,用來作為一個很有特點的文化意象著重著重描寫,才有了新的引申義。
實際上造詞並不是羅振宇們的專利,更不是網際網路時代的專利。隨著物質生活越來越豐富,物質基礎提升後的精神生活越來越複雜,人們本能地會需要更多的新詞語來更準確地表達自己的「新想法」。唯一的區別是網際網路時代加快了文化裂變的可能性,讓造新詞的過程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速,最終讓人們的詞庫有了爆炸性的增長。
只是這唯一的區別,也幾乎是最要命的缺點:正如上面說的那樣,人們發明新詞,是為了更準確地傳遞自己的想法,但人腦畢竟不是電腦,不僅存儲量有限,運算速度也十分有限。再考慮到每個人的知識儲備、理解能力、社交圈和視野等因素的不同,網際網路時代中出現的新詞語大概率會出現定義偏差,被人濫用,打擊面無限擴大,偏離了最初的定義,甚至南轅北轍的情況。
比如備胎一詞,2011年,李毅吧的屌絲文化剛剛興起時我就知道了備胎。顧名思義,既然是備胎,就必然存在正式的輪胎在用,所以那時候的備胎一般是指喜歡的人已經有了另一半,起碼是心有所屬,而你還屢經苦難、痴心不改,這才叫備胎。
如果拿足球來舉例子,就有點像球隊裡的二號門將,除非一門受傷,否則你難有上場機會,即便一門表現不佳被賣走,俱樂部的選擇也往往是再引進一個頭號門將,你還繼續當你的替補。
但去年我和一朋友聊天,她眼中,只要你喜歡一個人,那個人沒答應你,你就是備胎。這讓我倍感不解,因為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推演,所有愛情中的追求者就都變成備胎了,哪怕對方單身,心裡沒有別人,如果對方沒有痛快答應,你追到了也只是備胎轉正。
這顯然和最初的概念有很大的差別,適用範圍也擴大了很多。
除此之外,還有直男癌,最開始指代的是不理解女性到極點、甚至冒犯女性都渾然不知的男性,但經過幾年的演化之後,捍衛自己利益而與女性發生不和的也成了直男癌,甚至認不清口紅色號也成了直男癌。
另外,女拳師、聖母婊、PUA等詞也都開始打擊面無限擴大,幾乎萬事萬物都可以代入,然後成為攻擊對方、黨同伐異的武器。
三觀到底正不正,這本身就是個問題
新詞的曲解和濫用本身並不是什麼大問題,諸如屌絲、備胎、釣魚,在人們活學活用後止增笑耳還是很能增加生活情趣的。
但在公共事件中那就另當別論了。造詞、流行語的使用一方面的確能夠幫助更多的人快速理解,但另一方面藉助「第三方媒介」的理解方式,也很容易造成人們對於事件本身的曲解,從而將注意力引導向一個非核心的方向上。
比如典型的例子就是上文提到的PUA。在去年著名的「北大女生自殺」事件中,輿論曾經將「PUA」公認為造成此次悲劇事件的元兇,並以此為基礎開展了一系列關於PUA的科普和討伐——相信你現在還對當時朋友圈裡齊刷刷的「曬某公眾號關注人數」印象深刻。
(你刷到過這樣的朋友圈嗎)
但問題在於PUA並不是一個準確的概念,事件本身所包含的精神控制、行為控制等現象已經遠遠超出PUA的範疇,並且並不是一個公眾完全陌生的概念。早在「太古裡魔術師摸胸」等事件中,PUA就已經完成過幾輪的傳播,慢慢與渣男、劈腿、騙炮等詞語聯繫在一起。
於是兩兩相加,當PUA以「被借用」的方式開始新一輪傳播時,不僅激活了人們曾經的記憶,使得輿論對於事件本身的討論也逐漸變成了一場集體渣男控訴,真正事件本身值得討論的話題,也在這個過程中變成了冷門,以至於至今當人們回憶起這次事件的時候,留下的記憶基本只有「PUA」。
不過我最為迴避的詞,也是最高頻在公共事件裡出現的新詞,是「三觀正」,既不願意用這個詞批評他人,也不希望別人用這詞誇我。
過往寫熱點事件的評論,後臺總有一堆人誇我三觀正,還有另一部分人說我三觀不正,搞得我有點精神分裂。
後來我琢磨一下,所謂的三觀正,無非就是三觀,正好和我一樣。
拿雨果的《悲慘世界》舉例,冉阿讓是個小偷,被判刑後還試圖越獄,而與他一直勢不兩立的沙威雖然從小在監獄的環境中長大,但潔身自好,憑藉自己的努力成了警察,所以對冉阿讓這種作奸犯科的社會敗類不屑一顧。
單這麼看,冉阿讓的三觀已經歪到了溝裡,而沙威則正的不行,簡直是楷模。
但冉阿讓當初盜竊是因為侄子快要餓死,所以去偷了一塊麵包,出獄後受到了感化,努力奮鬥成了市長,樂善好施易於助人不說,還幫助淪為妓女的芳汀養育女兒。
你總不能讓冉阿讓對著快餓死的侄子說:為了成全你叔叔遵紀守法,你就餓死好了。而且後來發生的一切也證明,冉阿讓是一個內心善良且有堅守負責任的好人。反而沙威的咄咄逼人顯得沒有人情味兒了。
曾經大火的電影《我不是藥神》也是這個道理,藥企想保護版權沒錯,警察執法抓人沒錯,病人想活下去也沒錯,大家站在自己的立場上,都有一套合理的說辭,但放到一塊,就必然發生衝突。
也就是說,每個人的三觀都是根據自己的成長經歷以及現在所處的環境形成的,除了一些大是大非的事上,很難說誰的三觀就是一定正的,誰就一定是歪的。
但網際網路上,很多人在與他人發生意見不合時,總會用三觀的尺子去逐一衡量對方的一言一行,對他人求全責備。而很多公共事件真正值得人們深思的東西,也在這種「三觀正不正」的討論中被冷卻、流失,被定義為「咬文嚼字」和「陰陽怪氣」,失去了理性發展的空間。
別讓新詞把我們變得更狹隘
其實很多成語發展到現在,與最初的定義也有很大偏差。
比如勾心鬥角,最初是形容建築物好看,現在則是指人際關係的鬥爭。
比如美輪美奐,最初也是形容建築物好看,現在則是被用在了各個領域。
比如空穴來風,最初是指有證據的傳言,現在則完全反了過來。
但這些成語用法的變化,先是民間約定俗成,然後會有權威機構進行認定,最終確定了它新的定義。也就是說,你如果亂用成語,我們是可以通過《成語大詞典》來告訴你為什麼這個詞不該用在這,正確的應該怎麼用的。
然而網際網路時代後我們所創造的網絡流行語卻找不到這個界限。而很多事情又並不是二元對立,黑白分明的。
人人都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去定義三觀、人血饅頭和備胎等詞語,也就等於這個詞根本沒有準確的定義。
沒有定義的結果就是造成打擊面的無限擴大,本來可以根據邏輯理性討論的爭議性事件,因為沒人願意平靜下來考慮對方的處境,所以只會搜尋與對方沾邊的網絡詞彙,直接給對方貼上標籤,宣布對方為異端、三觀不正。
本應該可以互相傾聽,最終求同存異或者達成諒解的事,也會演變成一場貼標籤、扣帽子的對罵,誰都把自己當成五嶽劍派,對方是魔教,一旦相遇,不問是非,拔劍便殺。
濫用之後的標籤化,也只會讓大家越來越浮躁,而無心去傾聽不同的聲音。
顯然,這對於解決社會問題,或者讓熱點事件不同立場的雙方實現交流,並沒有什麼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