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家庭「垃圾分類」 觀察筆記
小區的定時定點分類投放點。新京報記者 邵媛媛 攝
2019年7月1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條例》正式實施,亂扔垃圾的個人將面臨50-200元的罰款,社區「撤桶並點」,居民的生活垃圾必須定時定點投放,上海進入垃圾分類「強制時代」。
因一直在外讀書、工作,我從未正式參與這項在家鄉開展了半年多的環保行動。
我心中的疑惑是,垃圾分類會如何改變一個城市家庭的生活習慣?像我爸媽和我爺爺奶奶這樣的中老年市民,是否真的會做好垃圾分類?他們如何判斷這些複雜的生活垃圾的種類?而行為的規範是否真的能帶來觀念上的改變?
今年春節回上海過年的我,以一個闖入者的身份,把自己的家庭作為樣本,體驗並觀察著「垃圾分類」在上海普通家庭中的實踐。
垃圾分類後的家庭日常
我家是一個典型的由女性操持家務的家庭,我媽嚴根妹擔任了垃圾分類的主要角色。施行強制垃圾分類後,她的一個日常生活片段是這樣的:
晚上六點半或快七點的時候,我媽將飯桌上的殘羹剩菜利落地倒進垃圾袋,又將幹垃圾桶中的垃圾袋打結,我爸會接過一袋幹垃圾,然後兩人步行兩分鐘,來到小區門口的定時定點垃圾回收房。
左手邊的房間專收溼垃圾,右手邊是幹垃圾房,中間立著一個洗手臺,水龍頭邊是一瓶洗手液。在溼垃圾房,我媽會熟練地抓住塑膠袋尾部,將殘羹剩飯抖落進垃圾桶,轉身將塑膠袋拋進身後的幹垃圾暫存區。
按照上海垃圾分類管理條例的要求,垃圾投放時間分別為每天7時30分-8時30分,19時-20時。我媽曾錯過幾次開放的時間,那幾天,她趕去扔垃圾的樣子就像一個上課遲到的小學生。
事實上,定時定點扔垃圾的規定曾被不少人詬病,尤其是過著「996」生活的年輕人。但志願者也告訴我,如果錯過規定時間,也可以把垃圾放在門口,因為志願者會去檢查,發現有垃圾就會幫著扔掉。
但在剛施行垃圾分類的時候,居民總是「幹的溼的一起扔」,「一個垃圾袋裡什麼垃圾都有」,讓志願者們不得不用鉗子把垃圾夾出來分類。幸好絕大多數居民在半年的時間裡變得自覺了。
而我媽的挑戰則來自於我。這幾天,我常常把因為自己嘴饞所製造的垃圾用來檢驗她是否是一名合格的上海市民。
「姆媽,瓜子殼是幹垃圾還是溼垃圾?」——我嗑的瓜子殼堆成了一座小山,下面墊著一張餐巾紙。
「溼垃圾,餐巾紙是幹垃圾。」
但瓜子殼是溼垃圾的答案看起來值得商榷,畢竟它是幹的。我迅速在手機上搜索了相關問題——「屬於易腐垃圾,是溼垃圾的一種。」
我又晃動著剛喝完的牛奶盒問,「這是幹垃圾還是可回收垃圾?」我媽把盒子往我腳邊的幹垃圾桶裡一丟, 「如果牛奶盒要做可回收垃圾,必須要把裡面的牛奶倒光,洗淨並且晾乾。」
我媽除了在強制分類後在家中添置了一個專門盛放廚餘的溼垃圾桶外,還騰空了廚房的一個抽屜,用來專門收集電池、過期化妝品等有害垃圾,在陽臺上設定了一個專門收納可回收垃圾的區域。
從激勵到強制
我們家最先參與垃圾分類的是我奶奶。現已81歲的她從我記事起就一直是各項政策積極的響應者。她曾是小區的樓組長,各類社區活動的志願者。
奶奶比年輕一代提早了一年多參與垃圾分類行動。2017年,我們小區成為垃圾分類試點社區,她被發到一個小小的「綠色帳戶」感應卡,每天定時定點去扔垃圾,分類正確積10分,早晚能積20分,等於5角錢。奶奶用積分換了好幾包洗衣粉。
這個措施得到響應,很多和她一樣的居民被激勵了,當時,小區門口常常有一條井然有序的扔垃圾隊伍。
奶奶也做過垃圾分類志願者,就是開始強制施行垃圾分類時,年輕人最害怕直面的那批「上海大媽」。志願者大媽們會圍站在垃圾房邊上,對提著垃圾袋的人「盤問」:「你扔的是什麼垃圾?」再要求打開袋子進行檢查。
2019年7月,垃圾分類衝上都市圈輿論場的最熱門話題:有人不敢來上海旅遊,有住在郊縣的人會開車去江蘇扔垃圾,有人拆袋檢查時尷尬地掉出一個安全套……
當「綠色帳戶」成功動員了一批中老年市民時,我在社交網絡上看到了同齡人們的痛苦。吃完外賣還要考慮如何分類扔垃圾,下班後往往錯過定時扔垃圾時間,拆袋檢查會暴露生活隱私……
但垃圾分類還是步入了正軌。50多歲的姑父說:「垃圾不分類,捉到兩百塊。口號都喊出來了,不得不做了。」
相比我媽在家中擔負主要分類的責任,姑父家是全員行動了。在2019年7月快要到來的日子裡,在社區工作的姑姑每天回家做垃圾分類方面的測試題,哥哥買了個日本的分類垃圾桶,姑父被公司要求參加培訓,有獎競答後,還贏回來一包紙巾。
他對一道題目印象太深刻了:蟹殼是什麼垃圾?「答案是,蟹殼是溼垃圾,但是帝王蟹的殼是幹垃圾。」
用什麼標準判斷垃圾的類別?家人們異口同聲地告訴我:「凡是豬能吃的,都是溼垃圾;豬不能吃的,是幹垃圾;豬吃了會死的,是有害垃圾;能賣錢換豬的,就是可回收垃圾。」
確保2022年前全市實現生活垃圾零填埋
某種程度上,我有一種「偏見」——這場自上而下的環保運動強制規範了人們的行為,那麼觀念層面呢?
當說「捉到罰200」的姑父回答「一開始為了積分、家庭榮譽,現在是為了子孫後代」時,我懷疑他在開玩笑。直到姑父說了下面的話,我才相信,大家真的提高了環保意識。
「後來老百姓覺悟都提高了,知道垃圾分類是好事情,為後代造福的事情。有很多東西不分類的話,特別是塑料的東西爛也爛不掉,弄也弄不掉。溼垃圾可以回歸大自然,既保護環境,也維護了土地,有一個良性的循環。」
而我爺爺給了我一個更誇張的答案——垃圾分類是為了拯救地球。
85歲的爺爺經歷了上海垃圾分類漫長而曲折的改革史。2000年,上海就曾被指定為全國八個試點城市之一,但小區顏色不同的垃圾桶在居民眼裡沒有任何區別。10年前,居委會大力宣傳生活垃圾分類,往每家每戶分發手冊和分類垃圾桶,顏色更加鮮明的垃圾桶在小區裡閃亮登場。那次,我姐姐響應了號召,還說爺爺不夠積極,老人反問:「分類的垃圾桶被倒進同一輛垃圾車裡,光叫我分類有什麼用?」
現在,垃圾清運車也做到了分類,並且在傾倒垃圾前被要求「二次分揀」。爺爺也說:「垃圾分類利國利民,不注意垃圾分類,將來地球都要滅絕。」
2020年1月,上海市市長應勇表示,去年上海平均每天分出的可回收物增長了4.3倍,溼垃圾增長了88.8%,幹垃圾減少了17.5%,垃圾的填埋率從41.4%下降到20%。他的願望是,確保2022年前全市實現生活垃圾的零填埋。
按「二次分揀」要求,垃圾被投放進不同的垃圾桶後,垃圾們將再次被檢查、挑揀。而這些步驟必須在垃圾清運車到來之前完成。溼垃圾桶是重點檢查對象。環衛工表示,「溼垃圾中混入幹垃圾會很麻煩。」
因此,環衛工不得不在天還未亮時,一手舉著手電筒,一手握著一條長棍,不停攪動垃圾桶中的溼垃圾,仔細尋找可能的「漏網之魚」。
在小鎮的居民醒來之前,共有三四十輛垃圾清運車流動於這個小鎮的各條馬路和街道上。
清晨六點半,漆黑的天空稍稍抬亮,垃圾清運車在我家小區門口停下,將垃圾收走後,又發著低沉的啟動聲向下一個站點駛去。半個小時後,鳥兒發出清脆的叫聲,天露魚肚白。
在這個特殊的春節中,媽媽手機收到一條關於口罩分類的微信:普通市民的口罩毀壞後投放到「有害垃圾」桶內;有發熱、咳嗽症狀市民的口罩消毒後密封丟棄至「有害垃圾」桶內。
同題問答
新京報:用一個詞來總結2019年,為什麼?
嚴根妹:沒什麼變化,平平淡淡的。
新京報:過去一年家鄉最大的變化是什麼?
嚴根妹:垃圾分類之後,美化環境,沒有溼垃圾幹垃圾到處扔,溼垃圾做肥料,不浪費資源。
新京報:新的一年有什麼願望和規劃?
嚴根妹:鄉下的房子早些動遷,住進新農村。大女兒生個寶寶,小女兒結婚。
新京報:你最關心的社會問題是什麼?希望怎麼改變?
嚴根妹:退休工資高的和低的差好多,希望能拉平一些。
新京報記者 邵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