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得莫名其妙
這一直讓傅園慧感到困擾
她希望人們忘記那個「洪荒少女傅園慧」
記住「遊泳運動員傅園慧」
傅園慧：我寧願不要
奧運會以後得到的所有東西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周甜
本文首發於總第825期《中國新聞周刊》
2017年10月1日，國慶節當天，傅園慧再次出現在電視綜藝螢屏中，依然戴著黑框眼鏡，畫了淡妝，紮起了時下流行的半丸子頭。
這是央視一檔國慶特別節目的直播現場，此時，距離2016年8月8日，傅園慧在奧運會期間突然走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表情包」仍然是她出現在大眾視野時必然要被提及的話題。她也很配合，露齒大笑，應主持人要求做出搞怪的表情——儘管她內心一直對此拒斥。
「我不能接受啊，不過我也沒辦法啊，我總不能說，『你們不許說啊，誰說我揍你啊。』」節目錄製結束後，在酒店房間，傅園慧對《中國新聞周刊》半開玩笑地表達了自己的無可奈何。她的父母陪坐在她身旁。
如今，粉絲得知傅園慧錄製節目的消息，還是會前來捧場。「他們到現在還這麼喜歡我，太不容易了。」迄今為止，她還是想不通為什麼自己會突然被關注，被追捧。她也從來沒仔細想過這個問題，她似乎不覺得這是一件需要她耗費腦筋的事情。
身為一名職業運動員，不是憑藉打破紀錄的比賽成績，而是憑藉在賽後採訪中一種不同尋常的表達方式而變得家喻戶曉。紅得莫名其妙，這一直讓傅園慧感到困擾。她希望人們忘記那個「洪荒少女傅園慧」，記住「遊泳運動員傅園慧」。可偏偏在她最想要用成績證明自己是一名優秀職業運動員的時候，卻在2017年遭遇了職業生涯以來最大的一次打擊。
「在我最想證明自己的時候，
出了這樣的事情」
7月28日，2017年國際泳聯遊泳世錦賽在匈牙利布達佩斯繼續第14日的爭奪，女子50米仰泳決賽，傅園慧以27秒15的成績獲得亞軍，0.01秒之差，衛冕失利。
而兩年之前，在俄羅斯喀山進行的2015年世界遊泳錦標賽，50米仰泳決賽，傅園慧曾以27秒11的成績獲得過冠軍，那是她第一次取得世錦賽冠軍。她十分看重這個成就，在自己新浪微博的名字下方，寫上「2015喀山世界遊泳錦標賽冠軍」，向七百多萬粉絲這樣介紹自己。她也清楚，大多數粉絲是奧運會之後來的，他們知道她是「洪荒少女」，喜歡她的那些「表情包」，卻並不了解作為運動員的傅園慧。
「在我最想證明自己的時候，出了這樣的事。」比賽結束兩個月後，傅園慧向《中國新聞周刊》坦言，她至今接受不了這個打擊。
7月28日，50米仰泳決賽後，走出賽場，在混合採訪區，傅園慧一度痛哭到無法站立。5分鐘後，她來到記者面前，接受採訪，期間泣不成聲。
這是傅園慧第一次在賽場落淚。
通常，她喜歡以「樂呵呵」的一面示人，眼淚和悲傷只在父母面前流露。這一次，算是失控。
這是她尤為看重的一場比賽，賽前，她經歷了自己職業生涯以來強度最大的一次訓練。「第一次在比賽中流眼淚，不是因為無緣冠軍，而是因為我不但沒能超越自我，反而退步了。」 將滿22歲的遊泳運動員傅園慧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不是我沒有訓練啊，當時訓練已經達到了歷史巔峰。我比奧運會的時候要強壯很多倍。50米仰泳，0.01秒之差，對我來說是很傷很傷的，就是利刃割破喉管，已經割到一半，隨時可能會遊不下去了，這個打擊太大了。」
參加完2017年春晚之後，傅園慧拒絕了所有和訓練無關的邀約，全身心進入訓練狀態。 「每天都累得跟狗一樣，狀態很差。」訓練初期她遊不出好成績，處在低谷狀態，這是一個不斷積蓄身體能量的階段，臨近比賽期間，訓練強度慢慢減輕，傅園慧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開始充能。如果一切如預料的話，到了比賽期間，她的身體能量正好會到達頂點。然而，事情未遂人願，距離比賽還有幾個星期的時候，傅園慧提前迎來了身體各方面的峰值狀態，等到比賽開始，峰值狀態已過。此外，賽前和教練的溝通也出現了一些問題。這一切讓她沒法安心，「整場比賽我都是蒙的。」傅園慧回憶。
「自己的身體從來沒有這麼強大過，太強壯了，我的泳衣都快包不住了，這可能導致我對自己的情況有了誤判，還是不夠了解自己。我的實力肯定是能拿到冠軍的，我已經瞄準了這個東西，強烈想要得到它。精神過度集中的時候，我可能忽略了對自己本體的感受。」兩個月之後，再次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起那場比賽，傅園慧坦言，自己已經弄明白了失敗的原因，但是心態上還是不能平和面對，她自認為這是迄今為止，她職業生涯中遭遇的最大打擊。
一個月的休整之後，9月2日，在第十三屆全運會遊泳比賽中，傅園慧以59秒40奪得女子100米仰泳金牌。世錦賽中，她沒能進入100米仰泳的決賽。對她而言，這個成績算不上優異，不過和世錦賽的成績相比，有所進步，她把這歸功於好的心態。「世錦賽那會兒就是拼命用力，往前衝，不講任何技巧。」傅園慧說，這也是她一直以來採用的方式。「到了全運會，我知道如何冷靜，如何控制自己，有腦子了。」
然而，全運會奪金並未能抹去世錦賽的眼淚。「我寧願不要奧運會以後得到的所有東西，只要還給我一個世錦賽的冠軍。」說到這兒，傅園慧突然沉默了一下。
「這些成名的代價
其實沒有必要存在」
和很多明星運動員不同，傅園慧不喜歡用墨鏡和口罩將自己包裹嚴實，出門最多戴個帽子，有粉絲認出她來，驚喜求合影，她有時候並不情願，但拒絕別人讓她更難受。
參加綜藝節目錄製，需要表演的，提前背臺本的，甚至彩排的，她都比較牴觸，「我不是演員啊。」她只接受那種能最自然的可以做自己的節目錄製。
「我之前很多次比賽採訪都是很輕鬆很隨意的，我自己的認知裡，覺得無所謂嘛，反正也沒人看嘛，不會怎麼樣的。」她至今想不明白，奧運會期間，那段採訪為何會引發如此大的一場風暴，她至今沒有看過自己那段採訪視頻。
微博互動原本幾十條，一下子變成了幾萬。一開始，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突入而來的關注。隨後的兩個晚上，她是在害怕和焦慮中熬過的，「根本沒有開心的感覺。」她回憶。
「我本身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裡的人，我不在乎別人怎麼看我，也不會有什麼人看我的，我可以隨性做自己。當他們對我有這麼高的期望的時候，我就會考慮，我是該像以前那樣做自己好呢，還是改變一下自己，變成一個符合大部分人期待的偶像的樣子呢。」糾結出現過，不過很快就過去了。「大家這麼喜歡我，我希望我能變得更好，值得大家的喜歡。可我沒有這個能力，我不值得你們這麼多人喜歡，這點我是知道的，我只是個普通的運動員而已，可能個性開朗一點。」
當女兒成為「知名運動員」之後，父親扮演起了「經紀人」的角色。廣告商找傅園慧發微博，出價不菲，她直接拒絕，父親不理解，不過還是尊重她的決定。「可能這就是小朋友的任性吧，錢是很好，錢是很重要啊，可關鍵還是要看我喜不喜歡。」傅園慧笑著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表情和語氣和那段讓她走紅的視頻裡的幾乎一模一樣。
「沒有人是完美的嘛，我知道我和完美根本是不搭邊的嘛，我有非常多的缺點，我也就是一個普通的，可能成績還算好的運動員而已。讓我一下子承受那麼多的目光，很不合適。」對於隨之而來的質疑和批評，傅園慧說。
有人懷疑她在採訪中那種誇張的表達方式是一場事先策劃好的表演，有人猜測她背後有經紀團隊在操控。她自己不怎麼上網，父母倒是會看，母親還去知乎上看過分析女兒為什麼會走紅的帖子。
「她真的是就靠自己心態好，自己善良，我雖然是她的父親，但我真的很佩服她的。」傅園慧的父親傅春昇說。
奧運會之後，一旦傅園慧的成績有所下滑，就會有聲音譴責她「忙著參加綜藝活動，沒有好好訓練」。傅春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傅園慧只是在奧運會結束後的三天假期中集中參加了一些和比賽無關的活動，「他們不懂運動競技的高低峰值，給你扣很多帽子。」傅園慧也明白，這是成名的代價。「可這些成名的代價其實是沒有必要存在的。」
和奧運會之後的家喻戶曉相比，傅園慧說自己更想回到奧運會之前那個普通的運動員傅園慧，一個拿過世界冠軍但沒有誰看她的採訪視頻、不知名的運動員。
「拿到冠軍，恨不得跟全世界所有人
都擁抱一下」
傅園慧小時候身體不好，父親送她到杭州的陳經綸體校（孫楊也曾在此學習）學遊泳，傅春昇夫婦倆當時的想法很單純，就是為了讓女兒強身健體。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傅園慧隨後卻展現出了過人的遊泳天賦。「在水裡很輕盈，水感很好。」成績不錯，很快，傅園慧就進入了杭州市遊泳隊，隨後，到省隊，再到國家隊。
在傅春昇的記憶裡，傅園慧在省隊期間，屬於比較特殊的運動員，和大部分被教練逼著訓練的運動員不一樣，傅園慧的教練通常是逼著她不要訓練了，怕出問題。
傅園慧評價自己屬於一根筋的人，訓練起來容易拼命。「我需要那些疼痛，那些鮮血的刺激，來讓自己堅持下來。」 她表情嚴肅，向《中國新聞周刊》解釋，「有時候我勇敢到自己難以想像。」嚴肅過後，她用玩笑的口吻補充道。
父母清楚，女兒很怕疼，小時候在一樓打針，哭喊聲直接會傳到五樓，直到如今還怕打針。「我們讓你練習遊泳是為了你的身體好，不是要讓你拿世界冠軍的。」傅春昇和妻子經常會這樣提醒女兒，不過這樣的提醒通常並不奏效。
但訓練太累、比賽受挫時，她也經常閃現放棄的念頭，「過了最累的那個點後，就會覺得，我還可以，還可以再頂一下，放棄沒有那麼簡單，放棄之前你總得回過頭去看一下過去十幾年的自己吧，我也抱怨，但我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真的放棄。」
傅園慧對自己職業運動員身份的強烈認知，是從2013年開始的。
那一年，在第十二屆全運會女子100米仰泳決賽中，代表浙江出戰的傅園慧，第一次參加全運會，便奪得金牌。「我開始知道，我是誰，我想做到什麼，我想擁有什麼。」
2015年8月6日，第16屆喀山世界遊泳錦標賽女子50米仰泳決賽中，傅園慧以27秒11獲得冠軍，第一次站到領獎臺上唱國歌。
那次比賽前的一個多月，傅園慧在昆明訓練基地訓練，在切蘋果的時候她不小心切到了手指，縫了五針，六天後拆線，傷口還沒有長好，「那個線從肉裡拉出來時，都感覺像是用剪刀再戳了一次自己的手指。」拆完線後休息了兩天，之後的一周，手上裹著防水貼布，雙手舉在胸口，踏進泳池。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到比賽那天，由於肌肉縫合，手都很難伸直，她每天要扯自己的手指，儘量把它掰直。
直到傅園慧站上領獎臺，想到這段受傷的經歷，「值了。」她說。「此前拿全國冠軍的時候，通常跟教練握手，拿到世界冠軍那會兒，恨不得跟全世界所有人都擁抱一下，告訴他們，我拿了冠軍，我是中國隊的。」
「活得通透才會樂呵呵」
從2017年國慶開始，傅園慧將有一個為期一個月的長假，她打算放縱自己一下，過上一段「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來吃飯，玩遊戲，玩累了，睡覺」的日子。
不訓練時，打遊戲是她放鬆的方式之一。但是，假期結束後，傅園慧能立即從「打遊戲吃飯睡覺」的模式轉換到極度自律的訓練狀態。早上6點準時起床，毫不拖延。
傅園慧即將22歲，和大部分女孩不同，從小到大，她從不看綜藝節目和電視劇，「那些跟我的生活又不會有任何交集。」她這樣說。泳池之外，她的時間幾乎都花在了閱讀上。
那句讓她突然間走紅的「洪荒之力」就是她從書中學到的詞語。她不喜歡電視劇裡虛構的那些故事情節，卻唯獨喜歡書本中虛構的故事。她讀言情小說，也讀懸疑小說。「各種亂七八糟的書都看，不一定都是那種勵志的，正能量的。」傅園慧說，閱讀積累了她的知識庫，形成了她的價值觀。
「我們運動員的生活非常單調，除了遊泳之外，我們對外面的世界了解其實很少。如果自己不去主動吸收新的東西，那麼生命中真的就是只有遊泳、吃飯、睡覺了。」 奧運會之後，出名帶來的最大好處就是讓她跟訓練比賽之外的世界有了更多接觸。
她讀李娜的自傳，「巨酷，太帥了。我跟他們不是一個檔次的，他們是偉大的運動員。哪怕我一直保持在奧運會那會兒的關注度，全世界都是我的臉，我永遠都不可能拿我自己跟他們作比較。」
傅園慧說自己暫時還不願意離開遊泳池，雖然拿過世界冠軍了，不過她說自己還沒有達到自己的巔峰。「其實按理說，今年我已經達到了，但是在比賽（世錦賽）的時候沒有體現出來，那等於是沒有達到。可能我這輩子都達不到今年的狀態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難掩悲觀。
她說這不是她的常態，通常她是樂觀的，她把這歸於父母的影響。「除了生老病死外，其餘都是小事。」很小的時候，她就形成了這樣的認知。
「我為什麼看起來樂呵呵的，是因為我不希望自己變成成熟的樣子，道理我都懂，我也吃過很多虧。還是希望能開心的時候就開心一點，什麼東西並不是都要弄得很清楚的，糊塗一點會更開心。活得通透才會樂呵呵嘛。」這個還不到22歲的姑娘說自己的心理年齡至少有50歲。
傅園慧覺得，如果非要用一個詞形容自己在奧運會結束後這一年多的狀態，那就是「動蕩」。但她說，這份動蕩不是因為突然成名導致的，網絡上對她的好壞評價，她統統覺得「無所謂」。能讓她為之「動蕩」的，只有世錦賽的挫敗。「我只在乎我能掌握的東西。」她說。
值班編輯：陶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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