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範仲淹《嶽陽樓記》,我們再熟悉不過了。慶曆四年是1044年,這一年,宋仁宗三十五歲,在位已經二十一年。自寶元元年西夏元昊自立為帝,宋夏曆經五年交戰,雖然宋敗多勝少 ,但西夏也沒討到多少好處,連年戰事兩國國計民生都深受其害。
宋仁宗像
慶曆三年春,兩國互派使臣,進入議和程序。經歷一年多的宋夏和議有了實質性結果,西夏元昊「始稱臣,自號夏國主」,宋每年歲賜二十五萬。宋夏終於恢復和平關係。
仁宗終於鬆了一口氣,重新組閣執政團隊,準備大幹一場。重組後的執政團隊是:平章事兼樞密使(宰相)章得象、同平章事兼樞密使(次相)晏殊,樞密使杜衍,參知政事賈昌朝、範仲淹,樞密副使王貽永、韓琦、富弼。範仲淹和韓琦因西夏戰功首次進入執政團隊,諫官則是歐陽修、餘靖、王素、蔡襄等。這樣的執政天團,仁宗睡著都能笑出聲來。
電視劇《清平樂》中的執政天團
於是,仁宗開天章閣,詔知雜御史以上官員,現場發筆墨紙硯,讓每個人為國家獻計獻策。退朝後,範仲淹和富弼起草了一份近萬字的《答手詔條陳十事》,慶曆新政由此拉開序幕。
名滿天下的「宋初三先生」之一石介更是作了一首《慶曆聖德頌》讚揚範仲淹、韓琦、富弼等人,一時間傳誦天下。但他們幾位看到「聖德頌」後深感不安,這樣大張旗鼓的頌揚一定會埋下地雷,引來很多禍端。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一顆雷率先爆炸了。範仲淹守宋夏邊境時的兩名手下將領張亢和滕宗諒(字子京)遭到監察御史彈劾,說他們貪汙「公用錢」,所謂「公用錢」就是朝廷撥給地方政府或邊關的公款。
朝廷於是派特使燕度去調查。這哥倆的確挪用了公款,但主要用來買戰備物資和賞賜部將,這是戰時長官的基本做法。滕宗諒不希望領取公用錢的人受到牽連,乾脆把帳簿燒了,這下壞了,燕度咬著不放,甚至把和張亢關係不錯的驍將狄青也牽連進來,還發文牒劾問範仲淹和韓琦。
電視劇《清平樂》中的範仲淹
範仲淹和韓琦也急眼了,找仁宗理論:「我和韓琦在守邊的時候,也經常挪用公用錢,救濟將士家屬或當地百姓,如果這樣有罪的話,把我倆也一起擼了吧!」樞密使杜衍則堅持一定要嚴懲滕宗諒,認為燒帳本的行為太惡劣,挑戰國法。
仁宗權衡再三,給了範仲淹和韓琦面子,對他倆從輕發落。張亢降為四方館使,滕宗諒降一級,保留天章閣待制,貶知虢(guó)州。
但是仁宗的決定遭到御史臺的強烈反對,御史中丞王拱辰可是個愣頭青,一次次上書說必須嚴懲滕宗諒,不然他就辭職不幹了(這是諫官們慣用招式)。
諫官李京也不斷上奏。御史臺這些諫官們可不好惹,急了連仁宗也罵,如果不給個說法,他們肯定又去彈劾範仲淹、韓琦等人,說他們護短。最後,仁宗沒辦法只好依了王拱辰,將滕宗諒貶到蠻荒之地巴陵郡嶽州。《嶽陽樓記》開篇「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講的就是這事。
但是滕子京不是省油的燈,「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嶽陽樓」。又一年多後,慶曆六年,嶽陽樓修成。滕子京請老朋友範仲淹題記,事實上,此時範仲淹已不是天天在仁宗身邊的改革先鋒了,而已經於慶曆五年初被擠出執政團隊,出知邠州,十一月移知鄧州。據說,滕子京請人繪製了一幅《洞庭晚秋圖》送給範仲淹參考。
此外,滕子京還邀請了大書法家蘇舜欽手書《嶽陽樓記》刻於石碑,以及請著名篆書家邵觫為石碑「篆額」。滕樓、範記、蘇書、邵篆這樣的黃金組合,《嶽陽樓記》太炫了也。
仁宗讀到《嶽陽樓記》深受感動,尤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
嶽陽樓圖
慶曆六年秋,滕子京因業績突出調徽州任知府。慶曆七年又調任蘇州知府,上任不久卒於蘇州,時年五十七。
老友範仲淹為其作《滕待制宗諒墓志銘》:
「……會御史梁堅奏劾君用度不節,至本路費庫錢十六萬緡。及遣中使檢察,乃君受署之始,諸部屬羌之長千餘人皆來謁見,悉遣勞之,其費近三千緡,蓋故事也。堅以諸軍月給並而言之,誣以其數爾。予時待罪政府,嘗力辯之。降一官,仍充天章閣待制、知虢州,又徙知嶽州。君知命樂職,庶務畢葺。遷知蘇州,俄感疾,以某年月日,薨於郡之黃堂,享年五十七。」
電視劇《清平樂》中的範仲淹
範仲淹(989—1052),字希文,二十六歲中進士,官至參知政事(副宰相),因主張變法而受到貶斥。但他並沒有因此消沉,而是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精神自勵,《嶽陽樓記》的這兩句後來廣為傳誦,成為士人「以天下為己任」的宣言。
《嶽陽樓記》是範仲淹於1046年應好友滕子京的邀請而作的。此時兩人均被貶官,處境艱難。範仲淹借著嶽陽樓的洞庭湖景,來寄託他的心境和懷抱。但他最終希望達到的境界卻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既不因為外部的情狀可喜而寵辱皆忘,也不因為自己的困頓遭遇和黯淡心情而滿目蕭然,感極而悲。
這已經是一個相當超然的態度了,但範仲淹並沒有就此打住,而是更進一步,提出了「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生觀。在他看來,這才是真正的達觀,不僅擺脫了一時一地的喜怒哀樂,也徹底超越了個人的得失與毀譽。
手繪嶽陽樓
《嶽陽樓記》早已成為經典名篇,幾乎無人不曉。但太過熟悉了,也帶來了一些麻煩,那就是容易對它形成一個先入為主的固定印象。例如,我們會誤以為它寫的是範仲淹登覽嶽陽樓的觀感。另外也容易導致一種不假思索的態度,誤以為其中的每一句、每一字都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而且從一句到另一句,也都來得水到渠成,仿佛本該如此。
可實際上,從體例和內容來看,《嶽陽樓記》都有些出格。這不是一篇循規蹈矩的作品。
應主人之邀為重修的名樓作記,通常的做法是首先回述此樓興廢沿革的歷史。範仲淹並沒有這樣做。他簡單地交代了《嶽陽樓記》一文的緣起,便寫到了洞庭湖的景觀。
這樣一來,似乎可以言歸正傳,進入「記」的主體部分了吧?但實際上,這一段文字談不上什麼描寫,不過是概述了嶽陽樓的「大觀」而已。
今天的嶽陽樓
而如作者所說,前人早已對此有過完備的描述,也用不著細說了。接下來總算有了兩段景物描寫,但細讀之下,又不盡然。
這兩段各以「若夫」「至若」開頭,皆為虛設之辭。作者並沒有寫到他本人登樓時的所見所感,而是假想從前像他這樣受到貶謫的「遷客騷人」,在面對「淫雨霏霏」或「春和景明」的不同景象時,會分別做何感受。
事實上,範仲淹當時被貶在鄧州(今河南省的西南部)為官,並沒有親臨洞庭湖畔,更沒有見到重修的嶽陽樓。
據說,滕子京請人繪製了一幅《洞庭晚秋圖》,供他寫作時參考。但這只是一個傳說而已,即便有圖為證,範仲淹筆下的「巴陵勝狀」也終究不過是想像之辭罷了。
在這些方面,《嶽陽樓記》都打破了同類文章的範式。且不說篇末的議論將全文升華到了一個新的境界,就更是前所未見了。
面對熟讀過的名篇,我們應該儘量消除習慣所造成的惰性,恢復第一次讀到它的那種新鮮感和陌生感,這樣才有可能在我們自以為熟悉的文字中,發現它們不同尋常的奧秘。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給孩子。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