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聽舅舅說,得勝堡是在開展「四清運動」那年,安的有線廣播。正式播放那天,大隊部門前人山人海,喇叭裡放著「走西口」。有人說:「日怪呀,莫非有人在喇叭裡頭唱?」別看那個喇叭頭子,真讓人開眼界。
開始時,有線廣播是用杉杆架線,從廣播站連接到大喇叭的是裸露的鐵絲。遇到颳風下雨,喇叭裡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嗞嗞」聲或呲啦呲啦的噪音,大喇叭罷工歇菜也是常事。
沒有廣播電視的時代,高高矗立在電桿上俯視眾生的大喇叭,就成了堡裡的信息發布中心。喇叭一響,大人娃娃都要支稜起耳朵來聽聽喇叭裡在說什麼。什麼四清運動搞社教、階級鬥爭天天講、學習雷鋒好榜樣、大寨精神代代傳、風霜雨雪天冷暖、說古論今劉蘭芳。上至國家大事、下到聚眾開會,下地勞動、上河挑渠,事事離不開大喇叭。隊幹部在大喇叭裡發號施令,社員們在大喇叭的指揮下春種秋收。天天聽著「東方紅」出工,日日伴著「日落西山紅霞飛」收工,成為老一輩記憶中永不消逝的聲音。
文革中,大喇叭更是自早至晚地鳴響。那鏗鏘有力的男女高音播送著「兩報一刊」社論和大批判文章,令多少「地富反壞」心驚膽顫、魂飛魄散。大喇叭的確成了「鼓舞人民、教育人民、打擊敵人」的有力武器,成了「播種機」和「宣傳隊。」
那時,大喇叭是階級鬥爭和政治的風向標。發布最高指示、宣讀大批判文章、造反派互相攻訐……無不通過鄉村廣播站這塊灘頭陣地。人們幾乎每天早晨都是被大喇叭震醒,在炕頭上一睜眼,就能聽到毛主席語錄。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仿佛連大喇叭的鐵皮都熱得發燙。
得勝堡的社員每天下地都需要隊長在大喇叭上吼喊。堡子的隊長不說出工,而是喊:「社員同志們,下地動彈了!」
1968年,大喇叭有時半夜也會響起,那是毛主席的「最新指示」發表了。社員們奇怪的是:「毛老人家黑夜咋不睡覺?老在半夜三更發指示?」「不讓我們受苦人好好睡覺,明天下地勞動咋能有了精神?」
1971年林彪事件後,得勝大隊組織社員在大喇叭上批判林彪,有幾句話非常精彩:「林彪這個賊圪泡,每天好吃好喝,騎上洋車到處瞎毬轉悠,還不滿足,還要反對毛主席。林彪帶著一群(葉群)老婆跑了,在溫都那個地方把三叉骨(三叉戟)也跌斷了。」
那年,得勝堡有個地主分子病危,安在他家房頂上的大喇叭驚擾的他晝夜不得安寧。地主婆去找生產隊長,乞求把她家房頂的那個大喇叭關了。隊長說:「日他媽的!一個地主死就死毬了哇,我們還因為他別宣傳毛澤東思想?」地主婆臉色灰白地走了。
還有一戶人家,在大喇叭的杆子底下刮除鍋灰,鍋灰濺在了喇叭杆子上,被大隊「群專」的人看到,定為「壞分子」。批鬥十幾次,拘禁半年。說他是在「故意抹黑社會主義的宣傳陣地」。
大喇叭除了聲嘶力竭的政治腔,當然也有溫情的一面。農村最熱鬧的時節莫過於趕集唱大戲了。「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那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一曲《走西口》,道盡了民間戲曲的魅力。早先的戲班沒有麥克風,全憑演員一副好嗓子。有機會一飽耳福的,僅限於場子裡的觀眾。後來不知道誰靈機一動,把村裡的大喇叭和無線電連在了一起,於是鑼鼓一響,大街小巷從此飄滿了曲調悠長的韻味。
記得那年得勝堡有個從大同來的知青非常會𠴼古,於是隊長讓他在大喇叭上講《三國演義》,為此給他記最高的工分。雖然那些年破四舊是時代的潮流,但在得勝堡那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隊長是一手遮天的。
在得勝堡村民眼裡,生產隊長就是大官了,大人哄小孩子睡覺時總說:「快點睡,再哭隊長就來了!」可見隊長是何等有權威。
1979年,每天午間大喇叭都要播放劉蘭芳的評書《嶽飛傳》。有人為了不耽誤收聽,端著飯碗就出來了,蹲在大喇叭下邊吃邊聽。吃完飯,電桿下的空碗擺下一片,家家戶戶的女人們還得出來收碗。
得勝大隊有一個能說會道的婦女,喜歡張家長李家短地議論,也擅長傳播一些道聽途說的新聞,人們就給她起了個諢名「小廣播」。據了解,各地有「小廣播」諢名的不在少數,大喇叭的傳播功能被認可程度由此略見一斑。
「得勝堡廣播站,剛才說的都不算。」得勝堡人經常這樣調侃村裡的廣播站。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去過得勝堡廣播站,它設在得勝大隊隊部辦公室旁邊的套間裡。站內靠牆處放著碩大的鐵殼電子管擴音機;靜臥的四速電唱機旁有不少彩色薄膜唱片和黑色膠木唱片;話筒頭用紅綢布包裹的送話器,置於播音桌的正中;年輕的女播音員正在整理「自辦節目」的文稿……
隨著農村土地承包到戶,大喇叭漸漸失去了忠實的聽眾。聽廣播看電視成為農家人新的信息渠道,昔日喧囂一時的大喇叭開始安靜下來。有一個時期,大喇叭淪為村幹部催收各種稅費提留的傳聲筒:「××社員,趕緊去交電費!」「××社員,趕緊去交水費!」「二隊的社員們,該交春播費了」等等,還有一些稀奇古怪的內容有時也穿插其間,令人既忍俊不禁、又不勝其煩。
後來大喇叭又成為廉價廣告充斥的樂園。小商小販們再也不用走街串巷地吆喝了,只需掏上幾塊錢,就能在大喇叭裡滾動播出:「城門口賣沙子水泥!」「大隊部門前賣沙瓤西瓜,八分錢一斤,不甜不要錢……」
村幹部娶媳婦、聘閨女、給孫子過滿月,也都在大喇叭上吼喊:「村支書給孫娃子過滿月,一會有車來接。搭禮的到村長家門口集合!」人情是債,扒了鍋也得賣。可去可不去的人,最後也都去了。
有時它還成了一部分鄉村幹部宣洩內心不滿、威嚇不同觀點群眾的舞臺。聽說得勝堡的村長就在大喇叭裡罵道:「日你媽的!天天說擁護黨擁護黨,黨在你家吃了兩碗麵條還有意見!」
那年,得勝堡一個育齡婦女有親戚在新榮區礦上當個小官,因此不把村幹部放在眼裡,和村民吹噓道:「額才不管村幹部同意不同意,過幾天額就去取掉節育環生二胎。」消息傳到村支書那兒,村支書很生氣,當下就打開大喇叭喊開了。先講了一通計劃生育的重要性,接著就開始敲山震虎:「有的人仗著大同市裡有靠山,就想去醫院取環生二胎,我實話告訴你,別說你大同有人,就是中央有人,只要爺不吐口,你想取環兒?毬門兒也沒有!」
還有一天,一大早,村裡的大喇叭開始被人使勁地「呼呼」吹了一氣,緊接著就有人罵開了:「誰家的親爹啦,一大早跑到街上轉悠,還到處拉屎,趕緊出來領回家去!」
那天,正好鄉黨委書記在得勝堡蹲點,聽見後很生氣,罵村長說:「他媽的,人家爹在街上轉悠,也值得開大喇叭吆喝嗎?不過到處拉屎就不對了,這人可能精神有問題!」
村長苦笑著說:「這不是罵人,是罵豬呢!不知道誰家的豬從圈裡跑出來了,村幹部怕影響村裡的衛生。」
「他媽的,大喇叭還有這功能?」鄉黨委書記搖搖頭,再沒說啥。
得勝堡的社員愛聽天氣預報。但播音員用普通話播時,老人們聽不懂。比如播音員說「有間斷的雨」,人們常常聽成「有簡單的雨」。有一次,天氣預報說「雨量比較大」,有一個老太太說:「廣播裡淨鬼嚼呢,既然老天爺下大雨,咋還『月亮比較大?』」引起人們一陣鬨笑。
二
六七十年代,得勝堡「出門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治安基本靠狗,取暖基本靠抖,性生活基本靠手。」那時通訊也很落後,電話遠沒有普及。只有大隊部才裝有一部電話,以保持與公社的聯絡。那時用的電話都是手搖磁石電話機,在打電話前,需先將手柄「呼呼呼」地轉動幾圈。本公社的可直接搖,如想打到其他地方,還需公社總機轉接。即使這樣,電話也常常不能一下打通,令人鬱悶不已。
那些年,有線廣播和電話共用一條線。如到早中晚的定時廣播時間,電話就會被掐斷,不能使用。待到廣播結束後,才會恢復接通電話線路。有時電話打得好好的,突然斷了,原來是廣播時間到了。所以打電話時,還得時刻注意時間。
據傳,一次堡子灣公社書記欲給得勝堡大隊某隊長打電話,撥至公社總機後喊道:「喂喂喂,話務員,給我接下面!」話務員:「我下面沒空!」書記:「甚啦?我著急著呢!趕緊把別人的拔出來,把我的插進去!」哈哈!
得勝堡大隊部的那架搖把式電話機,表哥領我去看過。那天我們沒敢進屋,只是隔著玻璃窗往裡眊了眊。那東西黑黑的,有搖柄,機子還拖著一根長長的線……表哥神秘地對我說:「那是『會講話』的機器。那個東西,這頭說話,那頭就有聲音傳過去。」令我感到非常神奇。還有一次,隊長的兒子領我去大隊部搖那個玩意兒,當聽到公社那邊在「喂!喂!」時,我笑的喘不過氣來。
小時候被管電話的人嚇唬過,說這種手搖磁石電話機千萬不能摸,高壓很危險。後來才知道,手搖電話確實可以產生瞬間高壓。因為文革中,得勝堡的「群專」就用此來刑訊折磨「地富反壞右」。一次他們審訊五舅,就動用了「電刑」。所謂「電刑」,就是將手搖電話機的電話線纏繞在人的手臂上,然後猛搖把子,產生電流。五舅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呼天喊地,也沒有審出個結果。幾天後,只好將遍體鱗傷的五舅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