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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想像力很難離開地面,而您的想像世界卻總是在天空之上。」日本著名作家司馬遼太郎對宮崎駿的讚譽,應該也是動畫迷的心聲。
01
不管怎樣,先畫起來
從《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城》到《起風了》,宮崎駿單獨執導了11部動畫長片,歷時30餘年。從孩童到耄耋老者,畫畫陪伴了宮崎駿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間。他在與動畫相伴的時光裡結婚、生子,在事業上走出低谷,摘取榮耀,獲得自信,可在生活裡,卻成了「充滿懊悔的父親」。他說:「我只知道工作,根本就是工作過度的父親,我沒有帶給他們任何陰影,但在家裡也沒有任何存在感。」
長子宮崎吾朗最終還是沿著他的道路,走上了動畫導演之路,可這似乎並沒能彌合他們疏離的關係,父親的光環就是無形的壓力,在工作室創作分鏡腳本時,如果宮崎駿走過來,宮崎吾朗就會把貼滿分鏡腳本的木板背過去,一眼也不讓父親看。宮崎吾朗已經執導了兩部動畫片——《地海戰記》和《虞美人盛開的山坡》,前者慘敗,後者成熟了許多,但也並沒有顯現出足以與父親抗衡的才華。
《虞美人盛開的山坡》
宮崎駿的想像力並未枯竭,可是如何把它們具象化,以栩栩如生的動態呈現在畫面上,卻是對體能的挑戰,他不想告別,可是不得不與日漸衰老的身體妥協。他一直堅持手繪動畫,畫筆從HB換成了5B,即便在理療按摩的幫助下,每日能堅持的作畫時間還是從以前的1/3降到1/5,不斷遞減。他把自己限定在工作室半徑不超過3米的空間裡作畫,在精神的高度集中裡感受大腦的灼燒,所以勒令自己從跨出大門那一刻開始,就絕對不再考慮工作上的事情。他自我訓練了一套減壓方法:「回家的路上我數巴士,盯著馬路那頭,一心一意地數,如果到達一定數量,就認為每天做的事都是正確的。」
不管怎樣,先畫起來。這是宮崎駿的創作方式:「不從故事情節出發,先把想要表達的場景通過圖畫表現出來。」「不停地畫,越多越好。畫夠了,—個世界便成形了。」「藉由想像力、技術,以及所有磨鍊技藝的過程,你的題材會漸次成『形』。就算它現在顯得曖昧不明,或只是一個朦朧的憧憬也沒關係。只要擁有想要表達的目標,那就是一切的開始。」比起邏輯,他更仰仗靈感,故事結構在平衡感上的缺陷,反而成就了宮崎駿影片的特色,因為靈感和想像力,才是不可言說的天賦。
他說自己就是「電影的奴隸」,他的心願是「娛樂於人」,「只有讓大家感受到娛樂,才能使自己的存在價值獲得承認」。他以動畫作為自己並不快樂的童年的心理補償,傳達出的訊息卻是生之禮讚。不管怎樣,都要用力活下去,這是宮崎駿的影片中永恆的主題。他希望自己的影片能夠喚起潛藏在孩子們心中的堅韌,令他們有所改變,像《千與千尋》的主角荻野千尋那樣,最終發掘出自己「不被吞噬的力量」。「生存就是生命體在發展中保持平衡的方法,為了保持平衡,就必須做一些努力。」
在朋友們眼裡,宮崎駿本人比作品更有趣。他總是有各種奇思妙想,比如幻想著「當一個可怕又奇怪的祖父,為孫子們製造驚奇」;「孫子一進到祖父的房內,就看到一大堆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在天花板畫上驚悚的雲朵,然後掛上一幅長達3米的巨翼龍畫像,讓它隨風搖晃,而我這爺爺便端坐其中」。
他也是個「愛操心的人」,「老是擔心別人且樂於助人」,「結果把一大堆麻煩事往自己身上攬」。他還是個「矛盾的綜合體」,摯友高畑勳說,宮崎駿「是個非常害羞的人,有孩子氣的一面,天真無邪又任性率直,所以會把自己的欲望表現在臉上。可是,卻又有著比別人多一倍的律己、禁慾意志以及羞恥心,因此經常想要加以隱藏,使得表現出來的行為顯得曲折不可測」。
對於內心的矛盾與分裂,宮崎駿自己尋找過追根溯源的解釋:「從小,我就認為父親是個錯誤的示範,可是,我卻覺得自己跟他很像,那種雜亂無章的處事風格,與矛盾和平共處的態度,我都繼承了下來。」他描述的父親,是一個「公開聲明不想上戰場,卻又因為戰爭而致富,隨時都能與矛盾和平共處」的人。「戰爭結束之後,父親對於自己曾經擔任軍需產業的製造者和生產瑕疵品這兩件事,根本沒有任何罪惡感。什麼做人的道理、國家的命運,全都與他無關。他唯一關心的是,一家人應該要如何活下去。」
在2005年國際交流基金會的獲獎感言,是宮崎駿對他和吉卜力的定位:
「我們的作品本來就不代表日本的動畫電影,反倒應該說,我們是站在日本動畫的邊陲,所從事的一向都是反潮流的工作。我們總是以要在下一部作品背叛死忠觀眾的方式,勇敢向前行。」
「就像我的肚子完全不會縮小一樣,我對於大量的消費文化日漸肥大也感到氣憤。而我們的動畫電影本身,就是大量消費文化的一員,因此,這個大矛盾就像是我們的宿命一樣,隨時威脅著我們的存在。」
「我們的美術熱衷於將太陽的光芒放進畫面裡,描繪出空間層次,表現出世界之美。儘管慘劇正在眼前展開,我們仍應盡全力表現出其背後的世界之美。」
02
我們有的只是野心
「若問那個充滿不安又缺乏自信,拙於表達自己的我,當時可以從哪裡得到自由,答案是有時從手冢先生的漫畫,有時則是從一本借來的書。現在大家雖然疾呼要正視現實,直接面對,但我覺得,對那些一旦面對現實往往就信心全失的人來說,首要之務應該是讓他們擁有自己能夠當主角的空間,而這就是幻想的力量。」
「我認為創作動畫就是在創造一個虛構的世界。那個世界能撫慰受現實壓迫的心靈,激勵萎靡的意志,能化解紊亂的情感,使觀者擁有平緩輕快的心情,以及受到淨化後的澄明心境。」
在吉卜力工作室裡系上作畫用的圍裙,宮崎駿看起來既像傳統的手工匠人,也像動畫片裡有魔法的老爺爺。摯友高畑勳曾戲謔說,「每一頂帽子都必須是特大號」才能裝下宮崎駿的頭,或許是因為頭特別大,鬚髮皆白、戴著大黑框眼鏡的宮崎駿,親切又有些卡通,這也是動畫迷眼中,動漫大師宮崎駿的標準像——他成名晚。
大學畢業進入東映動畫公司,宮崎駿才正式涉足動畫業。在公司前輩保田道世的回憶裡,這個年輕人才華超群:「他的想像力之豐富令人震驚,我那時候就認識到,他這個人不得了。」如果這是個預言,那麼早已成真,只是過程波折。事實上,在動畫製作行業裡打磨了16年之後,宮崎駿才第一次得到執導一部劇場版動畫長片的機會。1979年12月25日,《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城》公映,宮崎駿才有了自己的處女作,38歲,幾近不惑。
《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城》
《魯邦三世》是日本漫畫家加藤一彥的作品,從1967年開始連載,講述怪盜魯邦家族第三代傳人的冒險傳奇,故事雜糅,畫風粗獷,在日本擁有超高人氣,陸續被改編為電視動畫、劇場版和OVA(原創動畫錄像帶)。就像永遠在讀小學的少年偵探柯南一樣,俠盜魯邦三世也是日本動漫界的不死傳說。20世紀70年代末,《魯邦三世》的電視動畫系列已經陸續播放了近200集,故事情節也從最初的偏成人化轉向低齡化。宮崎駿拿到的片約,是製作《魯邦三世》劇場版的第二部,目標觀眾設定為十五六歲的青少年。
宮崎駿是東映動畫招收的最後一批正式僱傭制社員,經過3個月的入職培訓,開始動畫師生涯。動畫師,就是「讓圖畫動起來的畫師」,他們是支撐日本龐大動漫產業的基石。成名之後的宮崎駿這樣勾勒動畫師的群像:「平均年齡都很輕」「特徵是善良和貧窮」「大多數人是按件計酬」「有人甚至無力投保國民年金和健康保險」。
具體到年輕的宮崎駿,起步月薪只有1.95萬日元,蝸居在東京都練馬區一間「四貼半」的公寓,約等於7平方米,是日式房間的最小極限,月租6000日元。他自嘲:「每當動畫師聚在一起,總是不外乎要冒出『我看我轉行算了!』或『沒有別的好工作了嗎?』這種話。」可是他並不打算放棄,「回想起我們二十四五歲的時候,剛走進動畫這一行,既沒有職業生涯的保障,也不知道希望在哪裡,沒有錢,甚至也沒有才能。我們有的只是野心,或者說是希望,在各行各業中,僅僅憑藉著它來奮鬥的,唯獨動畫而已。」
他太想創作出「只屬於自己的作品」,能夠「讓大家從心中感受到快樂」的作品,以此回應母親對他人生的希冀。而他唯一的資本,只有1963年入行以來累積的職業歷練。終於,《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城》到來了。宮崎駿不僅擔任導演,還負責腳本和分鏡。他用110分鐘講述了一個完全不同於原著的懲惡揚善的故事,怪盜魯邦搗毀了野心家的假鈔基地,拯救了被困的公主,找出了隱藏的寶藏,然後繼續與警探貓捉老鼠般的刺激逃亡。
30多年前的片子,現在重看,那種幽默、輕快和奇思妙想,依舊能讓人會心一笑。影片開場的幾段追車戲,據說曾經在坎城電影節上被史匹柏讚譽為「電影歷史上最完美的追車戲」。這部動畫長片,以獨特的風格獲得了影評家們的青睞,摘取了日本動畫界一流的獎項——大藤信郎獎。30年之後,宮崎駿憑藉《懸崖上的金魚姬》第二次贏得這個獎項。
《懸崖上的金魚姬》
可是,影評人並不能代表市場。70年代末,正逢日本科幻題材興起,以《宇宙戰艦大和號》為代表,機器人和未來時空,成為動漫作品中的主流趣味,牢牢地吸引著媒體和消費者。影院裡空蕩蕩的座位,宣告了宮崎駿處女作的失敗,此後3年,他沒有接到任何片約。身為動畫師的野心和希望,在宮崎駿的不惑之年,遭受重創。
03
「我不是環保人士」
不惑之年的宮崎駿拿著厚厚的畫稿,輾轉於各個電視臺,在業界功利的冷漠裡毛遂自薦,「那時就想,自己不能這樣爛掉,我就是喜歡動畫」。他想講述的故事,有猞猁與人間公主墜入情網,有森林妖怪大顯身手,有空中浮城。這些分別是後來《幽靈公主》《龍貓》和《天空之城》的雛形,只是都與當時的科幻主流格格不入。「題材陳腐,沒有票房」,「一股子馬糞臭」,他就這樣被拒絕、貶低和嫌棄。
宮崎駿的另一位摯友,後來與他在吉卜力共事的金牌製作人鈴木敏夫,在這時候出現並施以援手。1981年,鈴木敏夫擔任了德間書店旗下老牌動畫月刊Animaga的總編,在8月號的Animaga推出了第一個宮崎駿特輯。他從《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城》開始,就很欣賞宮崎駿的才華,他還幾番遊說,邀請宮崎駿在雜誌上刊登連載漫畫。日本的漫畫家獲得聲望的方式,都是先從連載漫畫開始,作品受到讀者追捧,被證明有市場,才有可能被改編為動畫,然後獲得更大聲譽。其實宮崎駿很早就嘗試過連載創作,他曾經在《少年少女新聞》雜誌上連載原創漫畫《沙漠之民》,從1969年9月延續到1970年3月,只是他沒有用真名,筆名秋津三朗也被湮沒在同期的競爭者中。
1982年2月,宮崎駿的《風之谷》開始在Animaga上連載。故事背景設定在巨大的工業文明毀滅數千年之後,以風之谷公主娜烏西卡為主角,來審視人類與腐海森林的生存對決,這是宮崎駿當時心境的表達。他回憶說:「我當時心裡非常焦慮,對於當時的社會狀況等,感到很生氣……環境問題固然令人心急,但問題並非僅止於此,雖然人類該何去何從也令我相當在意,但最大的問題是日本現況。還有,最令人生氣的恐怕是自己當時的狀況吧。」「我感到丟臉,而且是火冒三丈。」
《風之谷》
這是宮崎駿的背水一戰。1984年3月,劇場版《風之谷》公映。影評家野村正昭給《風之谷》打了10分。他寫道:「我不想用與《魯邦三世:卡裡奧斯特羅城》並列的傑作之類定位,將這部影片局限在動畫片的範疇之內,難道在1984年,還可能期待一部在氣勢上超過《風之谷》,在情感上表現得更豐富的傳統日本電影出現嗎?」這一次,影評人的讚許終於與市場的認可度合拍了,《風之谷》的觀眾數量突破了91萬人次。《風之谷》甚至被《電影旬報》列為1984年十佳影片的第7位。在此之前,日本動畫片排位最高的是1979年的《銀河鐵道999》,僅列第17位。所以也有研究者認為,在日本動畫史上,《風之谷》取得的最重要的成果,是「讓動畫片贏得了作為電影才能擁有的評價,從而大幅度拓寬了動畫片的觀眾層和觀賞年齡層」。
日本動畫界也感受到空前的衝擊,宮崎駿曾經最喜愛的漫畫家,動畫界巨擘手塚治虫對《風之谷》沒有發表任何評價,一直到他去世之後,擔任過他的助理的漫畫家石坂啟才說了一點猜想:「先生對《風之谷》一定感到十分沮喪,他自己最想用動畫去做的事情,卻被宮崎駿搶在了前面,我認為先生最想做的,其實就是創作那樣的作品。」《風之谷》被動畫界看作是一個時代的分野,低劣作品在有誠意的佳作面前無地自容,宮崎駿所堅持的動畫理念和精益求精的製作方式,成為動畫片「正統道路」的代表。
從《風之谷》開始,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成為宮崎駿作品中恆久的母題;少女與少年,天空與森林,萬物有靈,是他「夢境」中最突出的意象。《風之谷》恰合了日本自20世紀80年代興起的環境危機意識和環保熱潮,宮崎駿和高畑勳因此都被奉為「環保主義者」,可是宮崎駿自己卻說,他討厭被貼上這種標籤:「常有人把我和高畑先生錯當成環保人士,以為我們總是用環保意識做主題,以為只要有這樣的信息,我們就可以將之製作成影片。這誤會可大了。」
宮崎駿會身體力行地在工作室和居所周圍的樹林和河川撿拾垃圾,但也僅此而已,他並不覺得自然就那麼脆弱,相反,他堅信「大自然擁有無窮的力量,那是一種超越了人類善惡線的巨大力量」。宮崎駿不願意「關懷綠色,關懷自然」被當成吉卜力的品牌標籤,他想「打破那些奇怪的觀念」。
在《紅豬》之後,他創作了《幽靈公主》,一場森林中兇暴諸神與人類的戰爭。影片的製作用了4年時間,花了23億日元,而整個故事的構思醞釀用了16年。宮崎駿以賭上吉卜力的一切、任性地製作最後一部動畫長片的心情,在1997年為觀眾奉上了這部影片。故事裡,達達拉城主「黑帽大人」代表的是人類的無所畏懼和對自然的毀壞,狼女小桑代表的是自然諸神對人類的憎恨和報復,而被詛咒的少年阿希達卡代表的是和解,和不管怎樣都要努力生存的意志。
《幽靈公主》
這一次,票房與影評之間,又呈現出微妙差異。《幽靈公主》打破了史匹柏的《外星人E.T.》1982年在日本創下的無可撼動的票房地位,上映184天,觀眾3000萬人次,票房收入179億日元,創下了日本歷史上電影的最高紀錄。但是影評人卻對這種顛覆提出了異議,他們認為電影的主旨和部分畫面過於殘酷血腥。宮崎駿承認,畫面中確實有過於殘酷的部分存在,那是因為「兇暴諸神和人類之間的戰爭是不可能以喜劇收場的」。他說:「所謂人類和自然的關係,其實可以用因果報應來形容。」所以,「不能蓋上蓋子,只挑愉快的部分給大家看。」
04
殘花,舊枝頭再開放
其實,顛覆一直是宮崎駿對自己創作的設定。「我確實和鈴木不斷商量交談而理出了一個防線,那就是一旦觀眾對吉卜力的作品懷有某種期待,我們就必須在下一次的企劃中努力想辦法背叛他們。」「所以我不覺得這次有何特別之處,反倒是很清楚地告訴自己,要是把它做成《龍貓2》就完了。」顛覆當然會有風險,宮崎駿也很明白,動畫製作也是娛樂業,「所謂娛樂,就是有義務將花出去的錢收回來」。但是他也堅持,「以賺錢又安全為前提的電視作品,只會磨損年輕人的人生,根本學不到東西。」
殘酷的《幽靈公主》,雖然是對《龍貓》《魔女宅急便》輕快敘事的顛覆,但本質上並沒有偏離宮崎駿持之以恆的創作核心,那就是「即使在憎恨和殺戮之中,還是找得到生存的意義,還是存在著美好的邂逅和美麗的事物」。故事的結尾,是典型的宮崎駿式生之禮讚的表達——小桑說:「我喜歡阿希達卡,但是我不能原諒人類。」而阿希達卡回答:「那也可以,那麼就和我一起活下去吧。」
在製作《幽靈公主》的時候,宮崎駿覺得,1997年已經是吉卜力的頂點,他說:「我認為我們現在的力量正達到頂峰,換句話說,是指無論在金錢方面還是力量方面,今後都將慢慢走下坡。」他還是低估了自己。4年之後,2001年7月20日,《千與千尋》在日本公映,本土票房304億日元,超越了同期上映的《鐵達尼號》,不僅獲得了第75屆奧斯卡最佳動畫長片獎,還成為唯一一部獲得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動畫電影。同年10月,宮崎駿傾心設計打造的三鷹之森吉卜力美術館也正式開館。
在電影首映式上,年滿60歲的宮崎駿發表了諸多感慨:「身體不如從前是事實,到深夜腦子就自動罷工了,怎麼休息也難免有糊塗的感覺,最大的問題還是尋找一個可靠的接班人吧。」「我現在才算明白黑澤明當時的心情,在《亂》中安排了李爾王這個角色,不是不想放開手中的權力,而是國王一旦成了老王就難免可笑愚蠢,我只要還有力氣、幹勁,就會一直製作電影,不知道這是喜劇還是悲劇,我想黑澤明當初的心情一定也是如此複雜。」
《千與千尋》是宮崎駿專門為10歲大的女孩們創作的片子。他解釋說:「這不是一部揮動武器、較量超能力的作品,而應該算是一部描述冒險故事的作品。雖說是冒險,但主題並非正邪對決,而是述說少女因為被丟進了好人和壞人混合存在的世界裡,而展開修煉,學習友愛和風險,並發揮智慧讓自己得以返回原來世界的故事。她回到原來的世界,並不是因為世間的惡毀滅了,而是因為她獲得了生存的力量。」他想要「刺激那些麻木了的知覺,喚醒那沉睡了的創造力」,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不能為了激發孩子的本能,而要他們獨自面對種種困難,我相信一部用心製作的電影將是孩子借鑑的好對象」。
故事的主角荻野千尋,乍一看和宮崎駿以前塑造的少女似乎有所不同,她不像娜烏西卡、小月姐妹、魔女琦琦或是狼女小桑,擁有一眼看去就無所畏懼的力量,她的出場並不是活力洋溢,反而有些對世界漠不關心的賭氣,她還是個笨拙的愛哭鬼,面對最初的險境驚恐得手足無措。但隨著故事的演進,千尋不斷成長,最終展現出了宮崎駿摯愛的少女們共同的特質——「擁有不被吞噬的力量」。
這就是宮崎駿想訴說的:「別擔心,最終一切都會好的,一定有屬於你們的世界。不僅僅是在電影院中,也是在日常生活中……我更想說的是,如果是你,一樣做得到哦!」《千與千尋》的製作,和宮崎駿所有的作品一樣,也是從分鏡腳本開始,反覆打磨,隨時更改,並不是跟隨劇本的邏輯演進,而是跟隨他的靈感。
這些閃耀的靈感中,最令宮崎駿滿意的,是他對「無臉男」的塑造。「這個角色並不是在一開始就設定好,而是在看到他站在橋邊的模樣之後才決定的。說老實話,他是硬被我設計成跟蹤狂的,聽說製作人趁著我不在的時候,到處去跟別人說,那就是宮崎先生的身份,但是,我不覺得我有那麼可怕啊。」這個角色的逐步豐滿,讓宮崎駿「第一次很有驕傲的感覺」。
《千與千尋》
「我沒有把它做成無臉男大鬧,破壞了湯屋,然後企圖吃掉千尋,而是安排千尋坐上電車,第一次出遠門。比起無臉人大鬧或者和湯婆婆電光交戰,對孩子而言,真正重要的是一個人坐上電車展開充滿期待的旅程。」
《千與千尋》製作結束時,宮崎駿曾獨自到神社求籤,籤文是「殘花,舊枝頭再開放」。他的理解是:「我雖然年事已高,但依舊應該力求突破與創新,絕不能為了追求時髦迎合當今的商業需求,那樣的事情對我是不可想像的。」所以,在獲得蜚聲國際的榮耀之後,宮崎駿依舊在堅持創作和顛覆,他之後的兩部作品,《哈爾的移動城堡》和《懸崖上的金魚姬》,雖然也獲得了不同的獎項,但是,並沒能超越《千與千尋》給觀眾的震撼。
在《千與千尋》為他贏得榮耀的60歲,宮崎駿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經步入老年,眼前仿佛突然打開了一扇門。「門扉的那頭並不是清晰可見的筆直道路,而是猶如天與地混在一起、渺茫模糊的灰色世界。儘管回頭看是熟悉的世界,卻是再也回不去。」他感嘆說,「年老,真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本來以為將因此變得更加心平氣和,誰知道根本是一點都不平和,我努力想讓自己變沉穩,卻怎麼也辦不到。」
不過,越是這樣,反倒越令人確信,宣告退休,只是宮崎駿與身體衰老的妥協方式,畢竟他已經72歲。但退休絕對不是他與摯愛的動畫的訣別,只要他還在,只要吉卜力還在,他要通過動畫傳遞的愛和激勵,將會一直以其他方式延續。因為,宮崎駿一直就是個倔強的矛盾體。同為動畫導演的押井守說,宮崎駿「內心永遠充滿了衝突,他一方面很希望做出他心中想做的東西,一方面卻得考慮他到底能要求其他人做多大的犧牲……他是必須肩負那個重擔的人,我想這也是他為什麼一再掙扎又掙扎,到現在還不斷奮鬥著的原因之一」。
這種「矛盾綜合體」的個性,也貫穿了宮崎駿的創作生涯。他是娛樂文化的生產者,但他卻又對大量消費文化的蓬勃持否定態度;他製作給孩子們看的動畫,卻又認定孩子們最好不要多看動畫,在大自然中才能身心健康;他精益求精地打磨每一部影片,又堅信龐大的消費文化產業最多30年就會崩潰。
他說自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但製作片子時,「絕對不傳遞這種情緒」,只是「把它停泊在自己的港灣裡」。「我覺得成人不能把自己的世界觀強加給孩子們,孩子們完全有能力形成自己的觀點。」他是一個情緒化的創作者,又是一個對工作室運營瑣事無所不至的管理者,被高畑勳戲謔說,「從廁所問題到節省電費幾乎是無所不管」。
對於這個世界的諸多想法,一直在宮崎駿心裡衝突拉鋸。他說:「當我站到眾人面前說話,或寫文章的時候,我會儘量去蕪存菁,儘量積極正向,儘量不將破滅的部分表現出來……我是個在諸如兇殘的部分或是憤怒、憎惡之類的情緒部分,都比別人強上一倍的人。明明是個偶爾會陷入失控的危險境地的人,卻在日常生活中儘量壓抑住這部分,因而甚至被認為是個好人,這和我的真面目是不一樣的。儘管如此,我並不了解自己是個怎樣的人,但可以確定,我的內心似乎住著一個我所不知道的宮崎駿。」
本文節選自
書名:《守破離》
作者: 葛維櫻 / 王丹陽 / 王鴻諒
出版社: 機械工業出版社
副標題: 一流日本匠人精神的修煉
出版年: 2019-12
責編 |_童_指杏花村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網絡
知識 | 思想 鳳 凰 讀 書 文學 | 趣味
原標題:《宮崎駿:既賺錢又安全的作品,只會磨損年輕人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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