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湘西鄭姓一家五口也無人生還。3月10日被救出時，鄭家的弟弟用手抱著姐姐的腰，年幼的姐弟相擁遇難。負責搜救的消防員看到此景，從廢墟裡衝出，破口大罵，然後蹲下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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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王雯清 編輯鍾十五
沒人能料到，厄運會在春天悄然而至。
3月7日晚，欣佳酒店發生坍塌，蔡子陽一家五口全部遇難。事發地是蔡子陽返回泉州入住的醫學觀察隔離點酒店。按計劃再過一天，蔡子陽就可以結束隔離，回廠裡安排復工。
坍塌事故共造成71人受困，29人遇難，他們的病毒檢測結果均為陰性。躲過了新冠病毒的家庭，卻沒有逃過這場災難。
3月13日，欣佳酒店事故調查組發布初步調查：該項目未履行基本建設程序，特別是房屋業主發現房屋基礎沉降和承重柱變形等重大事故前兆，仍然心存僥倖；地方相關職能部門監管不到位，安全關卡層層失效，最終釀成慘烈事故。
在陽新縣有兩位遇難者的村裡，住了幾十年的老人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他們聯想到年初嚴峻的疫情，並為此擔憂。有人家裡擺了幾座觀音，村裡人隔三差五來拜佛燒香，祈求平安。
3月7日晚，欣佳酒店倒塌造成71人被困，29人遇難。圖源網絡
隔離
「如果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不會讓他們過來。」接到堂弟蔡子陽出事的消息，明正君正在泉州豐澤區另外一家酒店隔離。在老家，他曾讓蔡子陽晚一天再出發，這樣到泉州大家可以在一起隔離。
3月8日，明正君申請提前結束隔離。下午四點多鐘，他到達現場，但只能在外面看。消防隊員在廢墟上攀爬，鑽頭轟隆隆地轉。等待的時間裡，明正君只覺得搜救的速度太慢了。
晚上睡不著覺，他到現場做了兩晚志願者，給救援隊遞些工具，覺得這樣心裡好受些，「不管結果怎麼樣，至少在現場能陪他們一下。」
2008年，16歲的蔡子陽跟明正君來泉州做家具，學徒工資每月五六百塊。在堂哥眼裡，堂弟老實，勤快。學了兩年，蔡子陽能獨立外出做活，收入才高了起來。
2018年，26歲的蔡子陽在鯉城區有了自己的家具廠，還把弟弟蔡子良和孩子舅舅帶了過來。在蓋廠的前兩年，蔡子陽還在老家買了一套房，首付20萬。
如不發生倒塌，蔡子陽一家第二天就要結束隔離離開酒店。受訪者供圖
也是在2018年，28歲的柯實在泉州也辦了自己的鞋業公司，專門生產和銷售各類鞋子。
蔡子陽是黃石市陽新縣木港鎮人。大他兩歲的柯實，家在陽新縣洋港鎮下磨村，兩地相差33公裡。事發前，他們二人沒有任何的交集，也不相識。
同年3月，63歲的楊金鏘在鯉城區常泰街道上村社區南環路1688號，完成了欣佳酒店的註冊。6月開業，酒店有各類客房共計66間。此時，欣佳酒店業已完成改造一年，楊金鏘用混凝土澆築三到六層的地板，砌隔斷牆。
這棟坍塌的大樓建於2013年，為鋼結構建築，外樓體是玻璃幕牆。據最早入駐該樓的全德寶汽車銷售公司的一位公司銷售員工回憶，該棟樓的二樓到六樓都沒有樓層。因整個樓層1000多平米沒有一根柱子，承受不了上層地板的重量，樓下的玻璃不間斷爆裂，2017年底全德寶公司搬離了該樓。
欣佳酒店的改造隱患未被發現。據新京報報導稱，改造期間城管部門還曾叫停過一兩次。更令人不解的是，迄今開業不到一年的欣佳酒店，在2月18日成為泉州鯉城區集中隔離健康觀察點之一。目前，泉州官方仍未披露欣佳酒店何以成為醫學觀察點的詳情。
2月24日前後，從老家出發的柯實、蔡子陽進入泉州後，各自入住作為醫學隔離健康點的欣佳酒店，開始了為期14天的集中隔離。與柯實一同隔離，還有一同從陽新出發的表哥程強、程剛。三天後，同村的柯賢清一家四口也返回泉州，也入住欣佳酒店隔離。46歲的柯賢清在泉州也有一個小鞋廠。
蔡子陽一家五口住在507號房，弟弟蔡子良住在514號房，兩間房在走廊對面。酒店一間房每天收費140元，不包括餐食。
隔離的日子，蔡子陽一家有自己的排遣方式。在妻子鄭淑勤的社交平臺上，和孩子嬉笑打鬧、記錄孩子成長是永遠的主題。3月7日早上，她還發布了一條主題為「爸爸媽媽和我」的影集，照片裡，三個孩子手牽手站在油菜花前，笑得十分燦爛。
坍塌
悲劇的來臨，早於蔡家人的隔離解除。發生時，並非毫無徵兆。
3月7日晚6點左右，正在酒店房間裡看電視的蔡子良，突然聽到了「轟」的聲響。處在隔離期間，因有要求不許出門，他對這個警示沒有在意。
一個多小時後，欣佳酒店所在的整棟樓搖晃了起來，搖得蔡子良以為是地震。他準備向門口跑去。「還沒跑到門口，人就被砸暈了。」蔡子良回憶當初的細節。
其實，酒店坍塌前的跡象，也被欣佳酒店的前臺服務員忽視了。一位剛下班的女士將車停在附近的加油站後，再次路過酒店門口時，見到酒店前臺幾個服務員，正拿著掃帚在掃玻璃。她上前詢問，但無人理會。期間，她好幾次聽到碎玻璃的聲音。
就在她走過酒店幾秒鐘後，身後忽然一聲巨響，「整個酒店塌下來了。」無人知曉，蔡子陽一家五口，還有柯實最後一刻是如何逃生的。
等蔡子良醒來時，已是事發兩個小時後。他的左腿被壓住，所幸門框裡面留出了些許空間可以讓他活動，他摸到手機，立即給哥嫂打電話，「一直打都沒有人接。」當晚十點左右，他被趕來救援的消防隊員救出，並送往醫院。
3月8日上午，柯實也被救援人員發現。廢墟之下，他的大腿被壓住，胸口以上露了出來，消防員在上方隔著一塊水泥板給他鼓勵。回應時，柯實中氣很足。中午12點14分，柯實被送進醫院。
陽新縣下磨村的柯實，16歲就來泉州打拼。受訪者供圖。
此時，酒店倒塌的消息早已傳到柯實的村子。柯實在村子裡的鄰居陳依然向每日人物回憶，「聽說救出來了，大家還有點欣慰。雖然說要準備截肢，但是至少命保住了。」後來又傳來了壞消息，「人沒搶救過來。」
兩天後，柯實、程強和柯賢清出現在泉州政務公開的20名遇難者名單上。
此時，蔡子陽一家仍在搜救的受困名單上，但救援工作則要難很多。據《財經》報導，建築廢墟呈「人字形」，建築背面牆體、建築天花板分別構成了撇、捺。7層「融化式」坍塌為2層半樓。
明正君很清楚現場情況，514號房在507號房的後排，「房子的倒塌方向是從後排向前倒，前排肯定慘一點。」搜救原則是先救後面的、上面的人，所以蔡子良先從廢墟裡出來。
3月11日凌晨一點半，明正君站在廢墟外面往裡看看，仍然期待著奇蹟的發生，「還是有好大的希望。」此時，距事發已過去70多個小時。
凌晨4時43分，蔡子陽一家陸續被發現，已均無生命體徵。據搜救現場的救援人員描述，媽媽鄭淑勤護著女兒，爸爸蔡子陽護著媽媽，距兩米左右的地方是他們的兩個兒子。
湖南湘西鄭姓一家五口也無人生還。3月10日被救出時，鄭家的弟弟用手抱著姐姐的腰，年幼的姐弟相擁遇難。負責搜救的消防員看到此景，從廢墟裡衝出，破口大罵，然後蹲下痛哭。
隔離期在欣佳酒店裡，蔡子陽的兩個孩子在一起玩耍。受訪者供圖。
尋親
3月11日中午11點，妹妹蔡子娟和丈夫從江西趕到泉州。她們被安排住在距欣佳酒店20分鐘車程的金爵酒店，「去現場就待了十分鐘，就讓回來了。」
江西不是重點疫區，蔡子娟和丈夫不用隔離，但也只能待在酒店裡。第二天下午，蔡子娟才有機會去醫院看了一眼弟弟蔡子良，「醫院那邊也不讓多待，對病人（康復）不好」。從廢墟裡出來後，蔡子良身上多處骨折，腦內部還有淤血，需要進行手術。
鄭淑勤的哥哥也趕到泉州。一提到妹妹，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20歲的時候，蔡子陽遇見同縣的鄭淑勤，婚後三個小孩陸續降生，兩男一女。
直到3月17日，這些從外地趕來的家屬們，才見到蔡子陽和鄭淑勤的遺體，還有三個孩子。目前後事處理完，家屬已回到湖北的家。
此前，每日人物了解到，因欣佳酒店是新冠肺炎的隔離點，不能確保遇難者是否攜帶病毒者，所以親屬不能直接靠近確認遺體，只能通過照片確認。
3月11日晚，柯實的家屬與村委會副主任也抵達泉州。此前3月8日，柯實家屬開具了相關證明，前往泉州處理善後事宜，但在中途被攔截了下來。
第二天，下磨村副主任柯昌玉告訴每日人物，「現在每人一個房間，隔離不讓出去。」鯉城區應急指揮部辦公室也向每日人物證實該說法。
3月18日下午，柯實家屬透露，目前還沒有見到柯實的遺體，但已通過照片確認。泉州政府回復家屬，要等到陽新縣其他遇難者家屬到齊後，再一起去看遺體。柯昌玉透露，家屬已在賠償協議上簽字，過兩天就回湖北。
依據國務院下發的相關文件，來自疫情特別嚴重的湖北省的人員屬高風險人員，按照要求，應當自到達目的地開始實行集中隔離醫學觀察14天。
這樣的規定也讓湖北天門的吳佳麗差點望而卻步。事發時，她29歲的哥哥吳佳是欣佳酒店的酒店前臺。
湖北天門人的吳佳，事發前曾在欣佳酒店做了10多天的前臺。受訪者供圖
3月11日，吳佳確認遇難，但妹妹吳佳麗急切地想去泉州看看。「在沒有看到遺體之前」，家屬都不願意承認這消息。
要不是這次疫情，29歲的吳佳應該在相鄰的晉江市，而不是泉州市。年前，他經人介紹從廣州到福建晉江，在一家工廠工作。
2月4日，晉江出現一起確診病例隱瞞武漢旅居史、頻繁外出，造成多人居家觀察的疫情事件。在此事牽連之下，四天後，房東接到通知要求吳佳搬出去。吳佳只帶了手機，但找不到酒店入住。
封路的情況下，吳佳只好步行20多公裡，從晉江走到泉州。「網上的酒店他都找過了，所有人都排斥湖北人」，無奈之下，吳佳只好求助派出所。他被安排到欣佳酒店隔離，不收取住宿費用。
就這樣，吳佳在欣佳酒店隔離了17天。後來不讓住只好出來。吳佳想找份工作，但找不到。欣佳酒店大堂經理見此，讓吳佳留在酒店做前臺。事發時，吳佳已在欣佳酒店工作了10天。
哥哥確認遇難前，吳佳麗在鎮上驗了血，開了未感染新冠肺炎的健康證明。但泉州那邊讓她暫緩入泉，即便到了也需要隔離14天。
3月13日中午，吳佳麗到達泉州。目前，仍在酒店隔離。在泉州政府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她見到了哥哥吳佳的遺體。
離鄉
距事發之日，已過去11天。泉州隔離酒店坍塌事故共造成71人受困，29人遇難。其中15名陽新人受困，最後8人遇難，包括蔡子陽一家在內。
陽新縣是中國著名的薴麻之鄉，位於湖北東南部，隸屬於黃石市，與泉州相距800多公裡。縣裡的鄉下，出去打工的人很多。
欣佳酒店坍塌造成71人受困，29人遇難。其中15名陽新人受困，最後8人遇難。網絡圖。
蔡子娟回憶，哥哥蔡子陽小時候過得辛苦，做完農活，還要放牛。為讓弟弟讀書，蔡子陽主動早早輟了學。對蔡子良來說，父母讀書少，哥哥教的可能比他們還多。
1月20日，蔡子陽駕車從泉州返回陽新。一年到頭沒回家，要回去陪老人過年。蔡子良回憶，當時疫情武漢才10個人。鍾南山院士還沒有說不明肺炎可以人傳人。
三天後，疫情急轉直下。武漢及周邊城市相繼封城。出村的路被封鎖，物資要交給隊長統一採購。原本過完年就走的計劃泡湯，空放著月租一萬的廠房，接到的新訂單也無法處理。
很快，復工也成了各地政府的主要訴求。2月11日，陽新縣規範離開陽新人員流程。2月23日，急著復工的蔡子陽申請到通行證，自駕帶著妻子和三個孩子一同返回泉州。
四天後，湖北省嚴防疫情輸出，陽新縣發布緊急通知，停止辦理通行證，前期已發放的通行證一律作廢。此時蔡子陽一家已在泉州欣佳酒店隔離3天了。
柯實也是趕在通知之前，拿到了通行證。與蔡子陽稍有不同的是，柯實回泉州去安排復工事宜，懷孕的妻子和三個孩子留在家中。
柯實在家排行老二。家裡窮沒讀什麼書，16歲去泉州打拼，後來辦了鞋廠，弟弟過來幫忙，負責貨物搬運、管理工人。2019年，柯實在泉州買了房，還沒裝修。兄弟倆本來想著今年好好幹，賺點錢再回老家再蓋房子。
今年春節，柯實久違地在家待了一個多月。在陽新縣下磨村，柯家三兄弟住在一起。天晴的時候，他和兄弟二人在家門口蓋化糞池。柯實的三個小孩就在一旁玩沙堆。房子前面是大片的農田，再往前，朝陽河流經這裡並進入江西九江。
2月15日，柯實第一次見到家鄉下雪，興奮地發了一條朋友圈。這也是他最後一條朋友圈，一周後，他前往泉州，離開了家鄉。
時隔一天，蔡子陽一家五口也自駕返回泉州。第二天，還沒下高速，蔡子陽就接到社區居委會的通知，直接去了欣佳酒店隔離。
3月7日晚上7點零5分，欣佳酒店在三秒內倒塌，他們都沒有等來隔離期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