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中只說了蘇東坡的入世,說他在嘉祐二年的那一場科考中一鳴驚人,沒說的是他一生坎坷,顛沛流離。
蘇東坡這一生不是被貶官,就是奔波在正在被貶官的路上。所以我猜想,在這樣的情境下,他喜歡上了石頭。
對,就是普普通通的石頭,還是那種被遺棄在荒野上無人管顧的石頭,一年年一歲歲,佇立在那裡聽蟬噪蛙鳴、風聲鳥聲,看日月流轉、人事紛紛,外表粗糙任憑風吹雨淋的石頭。
在《蘇軾全集校注》中有一首《詠怪石》,講述他年輕時,疏竹軒前有一方怪石,有一次它來到蘇東坡的夢中,一開始還被蘇東坡誤以為是厲鬼。那怪石在夢中對蘇東坡說「或在驪山拒強秦,萬牛汗喘力莫牽。或從揚州感廬老,代我問答多雄篇」,將那個寫過很多關於石的唐代詩人廬仝引為知己。
元 趙孟頫《畫蘇東坡像》局部
蘇東坡說,山石竹木,就像水波煙雲一樣,漫漶無形,但它們都有靈魂。畫出它們的靈魂,比畫出它們的外形更加重要。
什麼才是石頭的靈魂?在中國人的觀念裡,風花雪月、梅蘭竹菊這許多看似無生命的物體,都與歲月、情感有著不可分割的聯繫,而這石頭,又是極為特殊的一種,無論是開創夏朝的大禹,還是一統江山的秦始皇,都要把自己的豐功偉績鐫刻在石頭上,讓它帶著自己的歷史記憶,穿越到未來,可以說石頭是記錄歷史的最佳載體。
所以,蘇東坡筆下的石頭,旋轉扭曲的筆觸,自有一股放縱狂野的不羈。一如他的人生宣言:絕不苟且地生活。
蘇東坡說:要得意,要忘形
蘇東坡的繪畫作品,傳到今天,只有兩幅。其中一幅叫《枯木怪石圖》。
在故宮博物院書畫鑑定大師徐邦達先生《古書畫過眼要錄》中,記有一幅蘇東坡《怪木竹石圖》,「坡上一大圓石偃臥。右方斜出枯木一株,上端向左扭轉,枝作鹿角形。右邊有小竹二叢,樹下有衰草數十莖。無款印。」這很可能就是《枯木怪石圖》,只是叫法不同而已。
這是蘇軾任徐州太守時曾親往蕭縣聖泉寺時所創作的一幅紙本墨筆畫。透過藏印和題跋,徐邦達先生梳理了這幅圖卷的流傳脈絡:它最初是蘇東坡贈給一位姓馮的道士的,這位道士給劉良佐看過,不過劉良佐的真實身份湮沒在歷史中,只有他在接紙上寫下的那首詩,清晰的留到了今天。再後來,米芾看到了這幅畫,用尖筆在後面又寫了一首詩,是米芾的真跡無疑。在紙的接縫處,還有南宋王厚之的印。
不過米芾沒想到,王詵(shēn,娶了宋英宗的女兒賢惠公主,成了駙馬,是蘇東坡的鐵粉)跑到米芾那裡,死皮賴臉借走了這幅畫,從此再也沒有還給米芾。對此,米芾一直耿耿於懷,在《畫史》中特別加了一筆:「後晉卿(王詵)借去不還」。
它的流傳史,線索分明。
民國時期,北洋軍閥吳佩孚的秘書長白堅夫在北京風雨樓古玩店中買走了蘇東坡的兩幅傳世珍品,其中一幅就是《枯木怪石圖》,白堅夫想把《枯木怪石》賣給大收藏家張蔥玉,張蔥玉出9000大洋,最終沒有成交,後來以一萬多大洋賣給了日本藏家阿部房次郎的爽籟館。一轉眼就來到2018年11月26日晚,蘇軾《枯木怪石圖》在香港佳士得秋拍上以4.636億元港幣的高價成交,刷新中國字畫拍賣成交紀錄。
一幅集合了蘇東坡四愛的畫作
蘇東坡除了喜歡畫石,也愛畫竹。
蘇東坡最喜歡的紙是澄心堂紙,最喜歡的筆是宣城的諸葛筆,最喜歡的墨是潘谷、李廷邦的墨,最喜歡畫的植物是竹。這四樣東西相遇,就成了今天世上留存的另外一幅蘇東坡繪畫真跡——《瀟湘竹石圖》,無論怎樣,蘇東坡都不忘他的石頭。
咱們先來一一看下蘇東坡的四愛有何特別。
澄心堂紙。是五代十國南唐徽州地區勞動人民所產的一種名紙,因其卓越的品質被評為中國造紙史上最好的紙。它是南唐文房三寶之一,以膚卵如膜,堅潔如玉,細薄光潤著稱。南唐後主李煜視這種紙為珍寶,贊其為「紙中之王」,並特闢南唐烈祖李節度金陵時宴居、讀書、閱覽奏章的「澄心堂」來貯藏它,還設局令承御監製造這種佳紙,命之為「澄心堂」紙。
諸葛筆。出自南唐制筆高手諸葛氏。諸葛氏制筆有術,技藝精湛,鋒毫尖銳,外形圓潤,鋪下不軟,提起不散。李煜的妻子娥皇生前專用諸葛筆,特命名為「點青螺」,李煜弟從前亦用諸葛筆,每枝酬價十金,並把此筆定名為「翹軒寶帚」。據說,宣城特產的諸葛筆,筆頭是用鼠須製成,故又稱「鼠須筆」。
說潘谷墨前,先得說說宋之前的墨,都是以松木燒出菸灰作原料,所以也稱松煙墨,這種制墨方法,要選肥膩、粗壯的古松,尤以黃山上的黃山松為上好原料,所以後果就是致使許多古松遭到砍伐,對自然資源破壞極大。
於是到了宋代,出現了一項了不起的發明:用油煙制墨。所以宋代制墨大師輩出,《墨史》中記載的宋墨名家就有170人。潘谷與蘇東坡同時代,他制出了很多名墨,如「松丸」「狻猊」「樞庭東閣」「九子墨」,皆為「墨中神品」。他制的墨,「香徹肌骨,磨研至盡而香不衰」,以至於蘇東坡得到潘墨都捨不得用,甚至還專門給他寫了一首讚美詩。
說完了四愛,我們回過頭來再看畫。
上文提到白堅夫在北京風雨樓古玩店中買走了蘇東坡的兩幅傳世珍品,一幅是《枯木怪石圖》,另一幅便是《瀟湘竹石圖》。白堅夫把《瀟湘竹石圖》賣了給《人民日報》社長鄧拓,鄧氏後來贈予中國美術館,這也是國內僅存的一幅蘇東坡的繪畫作品。
它以長卷形式,描繪了瀟江與湘江在湖南零陵的匯合處的蒼茫景色。畫面上一片土坡,兩塊怪石,幾叢疏竹,左右煙雲山水,涉無涯際,令人心曠神怡。在這幅畫的卷末,蘇東坡親筆寫下了「軾為莘老作」五個字,由此可以推想,此畫是蘇東坡在黃州時畫的,因為「莘老」是蘇東坡的童年進士孫覺的字。熙寧四年(1071年),蘇東坡往杭州的那一年,孫覺遭迫害,自湖州移守吳興,這幅畫,就是在那時贈他的。
木石組合成為經典主題
其實在蘇東坡畫《枯木怪石圖》前,五代宋初的李成曾畫過一幅《讀碑窠石圖》。
幾株木葉盡脫的寒樹,像一團彎彎曲曲的血管。透過樹枝的縫隙,可以看見一座石碑,靜靜地佇立在荒寒的原野上。石碑前有一人戴笠騎驢,靜默的注視著荒野上的巨碑,在他身邊,有一位侍童,正持韁而立。
人們一直猜想那騎驢者的名姓。有人說那是曹操,那古碑是他與楊修在南行途中見到的「曹娥碑」。還有人說騎驢者是孟浩然,那塊古碑是唐代詩人陳子昂詩中提到過的「墮淚謁」,是為紀念西晉開國元勳羊祜(hù)而修建的。
不過,蘇東坡畫上的怪石沒有那樣顯赫的身世,只是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怪石上畫滿圓形弧線,彷佛在快速旋轉,怪石右側穿出的那一株枯樹,虯曲之樹身,到上方竟然轉了一個圓圈,再伸向天空,這樣的枯樹造型,在中國畫中很少見到。
就連對蘇東坡不大待見的朱熹,在友人張以道收藏的蘇東坡這幅《枯木怪石圖》上寫下題跋時也承認「蘇公此紙,出於一時滑稽詼笑之餘,初不經意,而其傲風霜、閱古今之氣,猶足以想見其人也。」
蘇東坡不是一個畫枯樹與怪石組合的,但是蘇東坡自負「古木竹石」一派畫格,是他的創造。也確實,自蘇東坡起,繪畫中的「木石組合」在以後的時代裡延續,成為中國繪畫的經典格式之一,也在後世繪畫中被一次次重述。不止繪畫作品,曹雪芹的《紅樓夢》不是也為寶黛安排了「木石前盟」的姻緣嗎。
宋徽宗《祥龍石圖》局部
僅在故宮博物院,就可以找出很多由石頭與枯樹組成的圖像,宋元明清,八個世紀裡不曾斷流。蘇東坡的石頭情結,後來演繹成宋徽宗對「花石綱」的變態迷戀,作為這份迷戀的見證,宋徽宗親筆繪製的《祥龍石圖》至今也保存在故宮博物院裡。
北宋郭熙《窠石平遠圖》
畫面近景,溪水清淺,岸邊巖石裸露,石上雜樹一叢,枝幹蟠曲,有的葉落殆盡,有的畫出老葉,用淡墨渲染。遠處,寒煙蒼翠,荒原莽莽,群山橫列如屏障,天空清曠無塵,是一派深秋的景象。
元趙孟頫《古木竹石圖》軸
古木叢篁,散布於大石旁側。近似於蘇軾《枯木竹石圖》,雖木石無似蘇畫的虯曲和怪異,但畫法構思顯然皆從蘇畫變化中來。畫石富於篆書的趣味,畫竹、樹的運筆也頗有書法用筆的味道。
元李衎《四清圖》卷
此圖原為長卷,約在明代中期時被分割為前後兩卷。前卷畫慈竹、方竹各一叢,現藏美國堪薩斯納爾遜·艾特金斯美術館。故宮所藏為後卷,圖中所畫蘭、竹、石、梧名「四清」,意喻君子的高潔品性。此卷亦可分為前後兩段,前段畫二石、叢竹和蘭,取由右向左的斜勢,後段畫二梧桐和叢竹。畫家於物造型,以實為主,竹樹皆節葉具備,蘭石亦轉疊多姿。
元倪瓚《梧竹秀石圖》軸
圖中繪湖石挺立,高梧疏竹映帶左右。樹幹和秀石行筆匆匆急就,以闊筆溼墨描繪梧葉,雖是「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之作,卻頗得蒼潤淋漓之墨趣,別開生面。
元顧安《幽篁秀石圖》軸
一坡上立湖石,玲瓏剔透,石後數杆秀竹,挺拔勁發;新篁數根、茁壯成長,一派春意盎然景象。
在蘇東坡眼裡,赤壁,就是一塊大石頭
對於赤壁,大家都不陌生,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都曾是語文課本的背誦全文。
蘇東坡 《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周瑜在赤壁一戰成名,名垂千古。蘇軾在黃州一詞絕唱,唱響千秋。這首詞無論何時讀來都覺氣勢雄壯。
蘇軾書法作品《赤壁賦》,臺北故宮藏
蘇東坡到的是黃州赤壁,也叫「赤鼻磯」,並不是湖北赤壁。
沒有赤壁,就沒有今日熟悉的蘇東坡,沒有蘇東坡,赤壁永遠只是一塊石頭。
元豐三年(1080年),初到黃州的蘇東坡,在兒子蘇邁的陪伴下第一次奔向赤壁。元豐五年,訴訟片寫下流傳千古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和「前後赤壁賦」。之後的某一天晚上,蘇東坡邀約了幾位友人,乘月泛舟,前往赤壁。
無論蘇東坡是否畫過赤壁,但因為有了蘇東坡的「開光」,成為後代書法家和畫家反覆表達的經典形象。
南宋趙構草書《後赤壁賦》局部,北京故宮藏
元代趙孟頫行書長卷《前後赤壁賦卷》,臺北故宮藏
明 張瑞圖行草書《前赤壁賦》,北京故宮藏
各式各樣的東坡夜遊赤壁圖
繪畫方面,至少從南宋馬和之開始,畫家們就開始痴迷於這一題材的創作。之後南宋李嵩、喬仲常,金代武元直,明代的仇英,都畫過「赤壁圖」。他們筆下的東坡夜遊赤壁,皆從蘇軾《前赤壁賦》中這一段化來。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所以月朗星疏,一葉小舟是標配,水流或湍急,或平靜,或舉頭望月,或回首赤壁。
南宋 馬和之《後赤壁賦圖》,北京故宮藏
南宋 李唐《赤壁勝遊圖頁》
金 武元直《赤壁夜遊圖》,臺北故宮藏
超長赤壁圖
在美國堪薩斯城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裡,收藏著一幅傳為北宋畫家喬仲常所繪的《後赤壁賦》手卷。他將蘇軾的《後赤壁賦》用小人書的方式都畫了出來。
一個童僕正從漁夫手中,接過一條魚
蘇軾提著酒和魚離家
適有孤鶴,橫江東來
夢二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但不知何故,後來行文只說「夢一道士」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蘇東坡,是一副溫婉可愛的世俗形象,面龐飽滿,目光柔和,透過寬鬆的衣袍,還可以看見他微微隆起的肚腩。他挽著袖口,一手提著一壺酒,另一手拎著一條魚,站在一個庭院裡。此景應和的正是《後赤壁賦》中「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這幅畫在辛亥革命後,被溥儀攜出,抗戰勝利後,被香港王文伯所得,轉手售予美國顧洛阜,後轉美國納爾遜一艾金斯美術館收藏。全卷以八幅紙相接,押縫處鈐有北宋徽宗時期權勢顯赫的宦官梁師成的收藏印。圖中群峰高聳、幽澗潺潺、松石茅屋、野竹茂樹以至溪橋陂陀、橫江闊水等的景色變化,卻讓我們領略到了赤壁一帶的佳勝,感受到了當時東坡與客同遊的心情。
仇英的三幅赤壁圖
仇英的兩幅《赤壁圖》一幅藏在遼寧省博物館,一幅藏在上海博物館。畫面上斷岸千尺,白露橫江,東坡與客泛舟中流。還有一卷是紙本,2007年在嘉德秋拍上創造了當時中國繪畫拍賣成交價的世界紀錄,以7952萬元成交,也使中國繪畫作品的拍賣成交價首次超過1000萬美元級別。
明 仇英《赤壁圖》局部,遼寧省博物館藏
明 仇英《後赤壁賦圖》卷,上海博物館藏
2007年嘉德拍賣仇英赤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