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一位經常聯絡的朋友做了雙眼皮手術。在微信群裡,「雙眼皮手術」成了當天熱議的關鍵詞,同時也刷新了我的認知。
在這個22人的微信群裡(18位女性,4位男性),竟然就有3個女性朋友做過雙眼皮手術!原來,雙眼皮手術早成了稀鬆平常的事兒,離我們每個人非常近。快2020年了我才知道這個情況,很可能是因為我關於醫美的認識太久沒更新了。
我拿起桌上的小鏡子,看了看自己左眼的單眼皮、右眼的小內雙,想割雙眼皮的熱情瞬間被點著了,而且還是一副撲不滅的樣子,連著燒了四個多月。和過去的偶爾想想不一樣,這次我付諸行動了——公立醫院去了,私立醫院也去了,還找到整形行業從業者打探到所謂的內部消息。這是為了自己的安全著想,更是為了回答我內心深處對自己的質疑:作為一名女權主義者,我該整形嗎?整形是我屈從於社會主流審美作出的體現,還是一種女性自我賦權的形式?
「血淋淋」的功課
我先是詢問了那三位做過雙眼皮手術的朋友,得知兩位朋友做了全切(其中一個朋友還開了眼角,另外一個沒開),還有一位朋友做的是手術過程更快、更簡單的埋線。朋友的經歷讓我初步了解了常見的雙眼皮手術類型。
雖然某些不負責任的整形美容機構把雙眼皮手術吹得天花亂墜——納米、焊接、無痕、3D、微創……但其實,雙眼皮手術主要有三類:全切雙眼皮手術、埋線雙眼皮手術、小切口雙眼皮手術(韓式三點/五點)。
全切 | 蕨美
埋線 | 蕨美
韓式三點 | 蕨美
之後的功課其實不知該從何做起,每天下班之後我就上網瞎搜索,隨便看。過去幾個月裡,B站首頁推薦的全是醫美視頻。除了雙眼皮,我還順便簡單了解了祛眼袋、耳軟骨和肋軟骨隆鼻、面部埋線……除了視頻,也看了很多微博用戶自己投稿的案例,全切、埋線、韓式三點/五點這些常見的雙眼皮手術案例都有。有些案例寫得比較具體,會標明自己做的雙眼皮寬度,和醫生溝通自己是適合開扇型、平行型、還是歐式型等形狀中的哪一種。
在做功課的過程中,我看了無數張「術後即刻」、術後一周的恢復對比圖,甚至還逼著自己觀看了雙眼皮手術的手術過程視頻(我也不懂為什麼這樣為難自己)。視頻中穿過眼皮的針線,案例照片中出血的切口、取出的脂肪和術後腫脹的眼皮等場面非但沒有勸退或打消我想做雙眼皮手術的念頭,反而讓我得出了可能比較適合我的手術類型——埋線或小切口雙眼皮手術。
4月份初,在國內疫情得到有效控制的情況下,我萌生了去醫院面診的想法。回想之前看過的案例,總會看到一句嚴肅的提醒:「去正規的醫療機構」。正好國內非常知名的一個三甲醫院離我家不遠,通過醫院的官網、官方微博了解到那裡有整形外科,再看了幾個醫生的自我介紹頁面之後,我一眼相中了某個醫生。
公立面診,私立手術?
我起了個大早,不到八點就來到醫院門口。排隊出示身份證,排隊測體溫,排隊取掛號條,再排隊測體溫,終於,我帶著掛號條來到了就診室門口。沒想到自己第一次來到這家久仰大名的大型綜合三甲醫院,竟然是因為想做整形手術。
在窗明几淨的整形外科門診,我心想在這裡做肯定比較安全。醫院的響亮招牌讓人放心,而即將見到的那位醫生學歷背景、職位頭銜、主攻方向、工作微信號朋友圈和微博的案例展示、宣傳視頻中的個人形象……都很不錯的樣子。我在放心之餘,也充滿了期待。還沒面診,我就盤算著和醫生把手術約到4月底,這樣就能趁著五一假期好好恢復。
由於號是我上周放號時蹲點搶的,所以比較靠前,沒等多久就到我了。等我坐下,醫生問想看什麼,我說雙眼皮。醫生瞧了一眼說,「你不是有嗎?」
氣氛有些尷尬。醫生這是要把我往外趕趕嗎?我僵硬地笑了笑,和醫生解釋說,我現在的內雙太小了,我想要明顯一點的雙眼皮。
那幾天,我的兩隻眼睛確實都是內雙。但是平時,我永遠不知道第二天醒來,我的兩邊眼皮會是什麼情況,它們變化莫測、反覆無常,這也是我一直考慮做雙眼皮手術的原因之一。
去公立醫院面診那天的眼睛是內雙 | 作者供圖
醫生拿出了一頭掰直了的曲別針,在我的眼皮上比劃雙眼皮的寬度,問我是不是想要的效果。我說有點寬。又試了第二種寬度,我就表示這樣可以,是一個全憑個人直覺和喜好的回答。
面診用時只有幾分鐘。而這短暫的面診過程,卻有點動搖我的決心。醫生報的手術價格是在我的可接受範圍內,推薦的小切口手術也是我挺想做的,但是,手術是約在外面做。
醫生說因為我有醫保,術前檢查我可以自己隨便找一家公立醫院做。術前要吃的消炎藥也可以自己去醫院開。但手術的地點在一家她合作的私立醫院。
當我再繼續詢問具體各項的價格、手術會在哪個私立醫院做等細節時,都沒有得到確切的回答,我的玻璃心當場破碎。之後,回家和曾經去過另外一個三甲醫院面診雙眼皮的室友聊了聊,才知道原來她以前面診的那位醫生也表示手術不在醫院做,而是約在外面的私立機構。
大家都說私立醫院不可靠,我才提前一周掛號、起了個大早、到公立醫院排隊面診。可最終還是要去私立醫院?我費的功夫和時間算什麼呢?更關鍵的是,到底在哪裡我才可以放心地做手術?
醫美機構比整形醫生還多
於是,我拉上之前因工作接觸過整形醫生的同事,希望能找到業內人士解答我心中的疑惑,想必也是許多愛美人士心中的疑惑。
還真讓我們找到了。
在網際網路醫療行業從業多年的彭如意,近年來專攻醫美市場。他告訴我們,醫生多點執業算是整形行業內部沒有明說的規矩,「只要不是太過分就行,畢竟連院長都在外面做手術。」
據彭如意介紹,完成公立醫院定下的KPI後,醫生大多會選擇將其它手術安排在私立醫院。一臺手術,在公立醫院做,醫生能賺到手術價格的百分之十幾;但同樣的價格在私立醫院做,醫生能拿到價格的百分之五十左右。
再加上雙眼皮手術對手術環境和手術器材的要求沒那麼高,正規的私立醫院也能滿足(這裡必須強調,是正規的私立醫院,而不是黑診所)。醫生願意去私立醫院做手術,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麼看來,似乎在私立醫院做手術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醫生靠譜。
所謂靠譜的整形醫生,按照現行法規,需要持有國家衛計委頒發的《醫師資格證》和《執業醫師證》。而網上盛傳的說法,整形醫生要「三證齊全」,第三證指的是《醫療美容主診醫師資格證書》。這個證書是省級衛生行政部門對主診醫師資格認定,已於2017年取消。
新氧發布的白皮書顯示,2018年有31701位執業醫生(包括助理)使用新氧。然而,根據調研報告,2018年我國整形醫院與美容醫院醫生約7419位(包括整形外科、皮膚科、中醫科、口腔科部分醫生)。國際美容整形外科學會(ISAPS)的數據更驚人,中國的註冊整形醫生只有3000人。與之相對的是,2018年全國共有11000+醫美機構(醫院、 門診部、診所類)。也就是說,醫美機構比整形醫生還多。
國際美容整形外科學會(ISAPS)2018年的數據顯示,中國的註冊整形醫生只有3000人 | isaps.org
魚龍混雜似乎不足以說明整形行業的混亂。曾有新聞曝光一培訓班,號稱三天速成即能給求美者開刀。培訓中使用的練習材料是雞腿。
美麗的雙眼皮
雖然雙眼皮手術看似容易,幾針、幾刀的事兒,事實上,雙眼皮手術最見醫生的功底。北醫三院整形外科薛紅宇醫生告訴我們,雙眼皮手術本身確實風險性不大,幾乎不可能因為雙眼皮手術導致一個人殘障或者生命垂危,但是雙眼皮手術的糾紛率卻是所有整容手術裡最高的。
眼睛做起來難,一是因為眼睛有靜態和動態兩種狀態,靜態要美,動態也要美;兩隻眼睛還要對稱。兩隻眼睛的大小、長度、睜眼力量等等,往往先天或多或少都有差別。求美者術後天天照鏡子很容易發現這種差別,有人會非常懊惱,覺得為什麼做完之後還是不對稱?
另一個難點在於術中所見不是術後所得。在其他整形手術,比如做鼻綜合的手術中,鼻子雖然會稍微腫脹,但大致形狀不會有出入,基本可以確定。但是雙眼皮手術不一樣,術中縫補起來特別漂亮;可消腫以後,由於種種不可控的原因,可能和術中的效果有差距。
薛醫生說:「有一句話說的特別對,『整形醫生從雙眼皮開始,到雙眼皮結束』。」
對於求美者來說,許多人的整形之路也是從雙眼皮開始——手術只需半小時到一個小時,刀口小,恢復得也相對較快。雙眼皮手術過去長期居於中國醫美手術項目的第一位,直到近兩年才被自體脂肪填充和隆鼻超過。根據新氧發布的《2019年中國雙眼皮消費報告》,2018年5月至2019年4月,共有51443人通過新氧接受了雙眼皮手術,同比增長99.59%。這些手術90%以上來自女性。
雙眼皮手術是常見的整形外科手術 | 新氧《2019醫美行業白皮書》
雙眼皮手術90%以上來自女性 | 新氧《2019年中國雙眼皮消費報告》
從業二十餘年的薛紅宇醫生告訴我們,從前雙眼皮手術簡直被視為「洪水猛獸」;現在大家都不把雙眼皮手術當「事兒」了。不但人數增多,來諮詢雙眼皮手術的求美者的年齡跨度也變大了,從未成年到五六十歲的人都有。
曾有一個14歲的小女孩來向薛醫生諮詢雙眼皮手術。薛醫生問她,家長同意嗎?小女孩說,她每天早晨都要貼雙眼皮。因為眼睛不好貼,要從早晨六點貼到七點。貼了一年多,父母「崩潰」了,以太影響學習為由讓她來把雙眼皮「做」了。
年齡跨度也變大了 | 新氧《2019年中國雙眼皮消費報告》
「風格、比例,已經沒有統一的標準了,完全是要突出自我的審美,」談到這些年來社會主流審美的變化,薛紅宇說,「我也鼓勵求美者突出自我的審美。因為我覺得容貌首先它有功能性,它的功能性就是可被識別。如果通過整形,容貌都趨於一致、不可被識別,這將是我們整形行業的悲哀。」
然而,就算審美再多元,美的還是雙眼皮。電視屏幕上、手機屏幕上,無論是明星、網紅還是素人,大多擁有一對美麗的雙眼皮。雖然也有「單眼皮美人」,但從「單眼皮」成為被突出強調的特色就能看出來,在名為「美人」的資料庫中,單眼皮是異常值。
真假難辨的功課
上次公立醫院的經歷給我留下了許多困惑,為了比較,更是為了寫稿,我準備找一家正規的私立醫院再面診一次。
到網上又做了一堆功課,對比整形機構分享到網上的案例圖片,可不管怎麼對比,以我外行人的眼力,根本看不出不同醫生技術上的差別。
於是,我又向內行人求教。薛紅宇醫生告誡,一定不要輕易被網上的案例蠱惑。如果想做雙眼皮手術,要眼見為實,和醫生當面聊聊,或者有可能的話,最好能親眼看看醫生之前做過的案例。
設身處地,如果一個人做完整形,她會願意把自己原來不那麼美的照片貼到網上讓別人去觀賞嗎?大多數人不會願意。薛醫生說:「我經手的求美者有很多,但是真正願意上網去分享自己案例的很少。為什麼有人有動力去做這個事情,一定是有利益在裡面。」
彭如意也告訴我,網上鋪天蓋地的術前術後對比圖,分享的整形日記、經驗,都不一定是真的。整形機構一直非常看重營銷,特別是私立機構,現在更是衍生出專門P圖、編分享日記偽造整形經驗的營銷公司。
當然不排除有樂於分享的人存在,可問題在於真假難辨,大量的虛假信息淹沒了真實的有效信息。作為成年人,我希望能做出一個對自己負責任的決定。我沒有偷懶,花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做功課,卻發現很大一部分「課本」是胡編亂造的。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私立醫院,我來了
即便被澆了一盆又一盆冷水,我心中熱情的小火苗仍沒有熄滅。只要照鏡子、對著黑下來的手機屏幕,只要我看到自己的眼睛,我就將一直惦記著雙眼皮的事。
「看到」——把自己當成被看者,當成被凝視的客體時,我會產生外貌焦慮。內化了的男性凝視,被社會規訓了的審美觀。我熟悉這些女權主義的概念。可是,人難道不是社會中的人嗎?我們無法逃離塑造了我們的社會文化。社交媒體的發達,更讓我們幾乎時刻處在「看」與「被看」的處境下。作為大時代背景下的渺小個體,如果雙眼皮手術真的能解開我的心結,讓我更積極地面對生活與工作,從而獲得更多的社會資源與成就,某種程度上算不算一種「自我賦權」?
私立整形醫院的廣告也是這麼說的。
「我想被人關注,想大家圍著我轉……整容之後,我更有自信了,更願意參加社交活動……我活成了理想中的樣子,不再是那個平凡的自己。」
5月初的一天,我坐在北京某家還算知名的私立整形醫院的候診區,看著牆上的液晶電視循環播放的廣告,感嘆消費主義的無孔不入。
說是候診區似乎不太恰當。我印象中的候診區,必不可少的物件是泛涼的塑料座椅,坐上五分鐘就腰酸背痛的那種。而在這裡,舒適的沙發方便等待的人半癱著玩手機,還有一個零食區,熱的飲品有菊花茶和玫瑰茶,冷藏櫃裡有酸奶,以摩天輪為裝飾的三層下午茶盤子中擺著各式各樣的小點心,都是免費的。
剛坐下沒多久,工作人員就送來了茶水,微笑著讓我再等一會。即便是在疫情期間的工作日,這家私立整形醫院裡的「患者」也不少,除了我和同事,還有四個人在候診區:面前擺著一隻手機大小的紅色斜挎包的男性,帶著幾個月大貓貓的年輕女性,還有兩位穿著同樣的類真絲面料睡衣、裡面襯著秋衣秋褲的女性,臉上除了口罩還帶著墨鏡,無法判斷年齡。如果沒有猜錯,她們倆應該是從樓上住院部下來的。(這家私立醫院有一整棟樓,面診、手術、住院、康復,都能在這棟樓裡完成。)維多利亞秘密風的粉紅色睡衣,是她們的病號服。
拍拍貓,聊聊天,再喝口茶水,我都忘了自己是來看醫生的,直到聽到自己的名字。一位身穿灰色制服的年輕女孩引我進入診室,不對,在這裡叫「形象設計室」。
「你的眼睛問題很多!」
在表達了想做雙眼皮的想法之後,這位女士立即一一指出我眼部的各種問題。除了我下垂的眼皮需要做全切雙眼皮手術,我凹陷的眼窩還得做眶周脂肪填充,兩眼的眼距太寬得割內眼角,還有淚溝太深、眼袋太大也都應該處理……她的話針針見血,戳中了我眼部所有的自卑點。
說實話,我聽到的時候有點難過,但對她說的很多整形項目都沒什麼興趣。簡單割個雙眼皮已經是我經過多年思想鬥爭、目前勉強能夠接受的上限,能少挨一刀是一刀。當然,我不為所動其實還有一個很現實的原因——我沒那麼多錢。
「眼窩凹陷,人會看起來很疲憊,還顯老,」她讓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按了按我的眼窩,「你看是不是陷下去了?」
「嗯……」
「你再看看我,這兒是不是很飽滿?」
確實,她的眼窩嘭嘭的。「這樣人才有精神,你再開個眼角,你現在的眼睛……」
我表面禮貌地聽她說,開始打量起這間「形象設計室」。辦公桌是歐式風格,乳白色、雕花,弧線。桌子的三分之一被三束鮮花佔據,另三分之二擺著筆記本、鏡子、以及一個按鍵空隙間粘滿了blingbling貼紙的計算器。
形象諮詢室的另一側擺著一格一格的展示櫃,佔了半面牆。兩個相鄰的格子裡堆滿了裝飾用的書。之所以我認為是裝飾用,是因為書脊上的英文字母無意義地拼接在一起,沒有傳達任何信息。另一個格子裡擺了一個胸部模型,至少F杯以上,從中間一分為二,可以看到血管遍布的橫切面,顯然是為了有隆胸需求的求美者準備的。
「到時是您給我做手術嗎?」小姐姐表示並不是。
這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作為從沒去過美容院,第一次去私立醫院的小白,我心想,或許她就是所謂的美容顧問。她起身,踏著高跟鞋噠噠噠去叫主刀醫生過來。我指著空下的座位,問引我進來後一直站在一旁的那位制服姑娘,「她不是醫生嗎?」
看上去不超過25歲的制服姑娘回答:「是醫生。我們都是醫生。」
「你說,多少錢你能接受?」
等了一小會,進來的醫生樸素多了,穿著白大褂,有一種專業人士的氣場。說是她們這裡的主任,從八大處出來的。不過主任給出的手術方案和之前那位醫生不一樣,眶周脂肪填充不需要做,但內眼角還是要開的。
主任離開後,在一旁站了半個多小時的那位姑娘終於坐下來了,開始和我談手術價格。她說了一個數,和公立醫院單做雙眼皮的價錢差不多。
我問道:「這是哪個方案的價錢?主任給出的方案和之前那位醫生說的不一樣。」
她反應了幾秒,「是主任的價錢。主任沒說做眶周脂肪填充是吧?你看,多好,你還少做一項。」
我說,價錢有些貴。
她說主任技術很好,「你看我的眼睛,就是主任做的。」說罷,直接拿出她整形前的一寸照,「我做了眼睛,還做了鼻子。是不是挺好的?」
看不出是同一個人。她以前是內雙,鼻頭稍有些圓。現在是大雙眼皮加高聳的鼻梁,整個人是精緻了不少。
展示完自己的變化,她再次強調了我割雙眼皮、開內眼角的必要性,並熱心地表示她是想幫我,「價錢咱們好商量,你說,多少錢你可以接受?」
我含含糊糊地應付了幾句,她又說:「你看咱倆挺有緣分的,你和我說說,你在顧慮什麼?」
作為一個去麥當勞直奔自助點餐機的社恐,遇到這麼熱情的人,我本能地想逃走。對方估計也看出了我的猶豫,表示價格可以商量,實在不行還可以信用卡分期。現在交錢的話,當天下午就能做,正好主任有一臺預約的手術取消了。面診時間花了快一個小時,嘴笨、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絕的我,如坐針氈。就在她出去接電話的時候,我趁機不辭而別,溜走了。
成為另一個女人
在回公司的路上,我腦海裡反覆出現的是形象設計室裡擺在我對面的那把椅子。
椅背的形狀像紅心皇后的髮際線,規則排列著鉚釘的紅色皮革被乳白色的邊框鑲住。這把椅子上坐過三位女性,乳溝惹眼的醫生/美容顧問,主任和制服姑娘。
一個美得略顯侵略性,一個一副專家做派,還有一個友好親切。三個截然不同的類型,無論來者吃哪一套,都有對應之道,硬是要把「商品」塞進顧客手裡。沒錯,在私立整形醫院,我覺得自己更像是顧客,用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求美者」。
從「整形」到「醫美」,從「患者」到「求美者」,話語的變化反映出整容手術的商業化。整容手術越來越多地被當做是消費行為,而不是醫療選擇。在大多數醫學專業領域,患者並不知道自己的問題在哪兒,需要醫生的診斷。但是,整容手術領域則相反。面診的患者一般都知道自己哪裡有問題,患者自己做了「診斷」,自己製造了需求,要求醫生來解決,醫生反而常常看不出問題來。我不由得想起之前去公立醫院面診時,醫生發出的冷淡疑問——「你不是有(雙眼皮)嗎?」可是我並不滿足。因為不夠美。
不滿的情緒,是最常見的整形動機之一。在《成為另外一個女人》一文中,關注女性整形的作家維吉尼亞·布魯姆(Virginia Blum)認為,女性渴望成為的那 「另外一個女人」擁有某些非凡的魅力,足以吸引走她身邊的伴侶;「另外一個女人」是她再瘦十斤的樣子,是她逝去的青春和美麗,是她永遠無法成為的完美女人……在與「另一個女人」的不斷比較中,女性永遠都會感到不滿。
北醫三院的薛紅宇醫生告訴我們,面診時,很多求美者都會帶著憧憬的明星的照片。醫生也歡迎這種做法,因為這會讓醫生明確知道求美者的訴求。2010年左右,多數求美者都希望能擁有「範冰冰式」的歐式大雙眼皮。如今,許多人追求自然的、秀氣的雙眼皮,理想型是劉亦菲;有人為了上鏡好看,希望雙眼皮能寬一些,像張雨綺一樣;當然還有人喜歡歐式雙眼皮,不過不再是範冰冰式的,而是迪麗熱巴式的。
我有些明白為什麼在私立醫院見到的第一位醫生是那種相貌和身材了。她是不是一名合格的醫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許多女孩眼裡,她就是「另一個女人」。
把自己整得像「另一個女人」,然後呢?
恐怕沒有然後,永遠有「另一個女人」,就像衣櫥裡永遠少一件衣服一樣。在整形的世界裡,身體永遠是不完美的,是未完成的。
在《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紅心皇后有句名言,「只有不斷奔跑,才能停在原地」。或許對於求美者來說,不斷奔跑,卻發現永遠達不到終點。
是壓迫,還是解放?
可這有什麼不好嗎?每個人都有處置自己身體的權力。紋身、打洞、舉鐵練肌肉、啃菜葉維持身材……為了改變和控制自己的外表,人們做出了各種選擇,付出了很多努力,同時也願意承擔相應的風險。這麼說的話,去做整形手術是不是也算是人們自主選擇的一種生活方式?
有些心理健康專家認為,那些想整形的患者,與其去做整形手術,不如去接受心理治療。在知名的耶魯大學的幸福課(The Science of Well-Being)上,針對「美貌會讓我們更開心嗎」這一問題,心理學家勞瑞·桑託斯(Laurie Santos)做出了這樣的回答:「不會的,相貌目標的實現反而會降低幸福感。」桑託斯提到的論文以挪威女性為研究對象,發現心理有問題的女性去做整容手術的可能性更高,而手術後,心理問題非但未能得到緩解,反而還可能加劇。
整容後,「求美者」的心理問題反而加劇了| The Science of Well-Being
然而今天,更多人相信,只要改變了自己的外貌,自己內心的感受甚至性格、職業發展等都能因此有所轉變。
根據德勤發布的《中國醫療美容O2O市場分析》,月收入3萬元以上的高收入女性中,90%表示出整容意願,更有5%曾一年花費20萬元以上用於整容。報告還提到,人們做整形手術的主要動機從「工作需要」、「取悅另一半」,逐漸變成了「取悅自己」。
話又說回來,為什麼外貌的改變會導致內心感受的改變?為什麼變美了就會更自信?還不是因為太在意外貌、在意自己身體與社會審美標準的符合度。
作為女權主義者,我明白社會強加於女性身上許多枷鎖——要溫柔、要聽話、要懂事、要為某個男人傳宗接代等等。要美,算不算一種枷鎖呢?
在女權主義內部,關於整形手術的討論,主要可以分成兩派。
一派認為,整形工業體現的是父權制度對女性身體的剝削。美國女權主義者納奧米·沃爾夫(Naomi Wolf)在《美貌神話》中認為, 美貌神話在男性凝視和資本主義的打造下,成為了操控女性的工具。女性利用整容手術改變容貌的行為,是父權制繼續生存下去的土壤之一。
所謂「美」的標準,是社會強加於女性身體之上的,讓女性審視自己的身體,厭惡自己的身體,從而試圖改變身體。當女性屈從於男權社會強加於她身上的外部標準,就不能說這是女性自主選擇的結果。女性或許認為自己作出了自由選擇,而實際上,她們不過是做了男權社會要求她們做的事。
女性看似有選擇,實際上並沒得選。因而,加拿大女權主義者凱薩琳·摩根(Kathryn Morgan)提出女性整形不應該是去整「美」,而是應該去整「醜」——只有當女性突破和顛覆了那些所謂的一致認可的美的標準時,才是真正的反抗。
另一派認為,整形是女性通過掌控自己的身體為自己賦權。荷蘭女權主義者凱西·戴維斯(Kathy Davis)認為,以往對整形手術的批評,只顧及了女權主義的「政治正確」,沒有傾聽女性自己的聲音。戴維斯通過對幾位做過胸部整形手術的女性進行訪談,發現她們只是想變得普通,不想因為胸部過大而被投以異樣的目光,也不想因為胸部過小而被嘲笑「飛機場」。接受整形手術的女性,希望的不過是終結自己的痛苦。她們作出的是理性的、負責任的選擇。女性在試圖運用身體來重塑自我和周遭世界的關係。
戴維斯在《重塑女體:整形手術的兩難》中指出,「我雖然強烈反對女人為了美麗去挨刀……(但)正因為我把整形手術視為兩難,我才能夠去探索她們的痛苦,了解她們如何運用自己的堅韌來減輕痛苦,努力在一個性別不平等的社會秩序下,掙點活動空間。」
挖出「心結」?
我分析自己內心後發現,對於我來說,似乎兩派的觀點在我身體上都有體現——「病因」不在我體內,但「病灶」在。
雙眼皮是我的「心結」。在記憶中,我從小就不喜歡自己的眼睛。小時候,家人經常誇雙眼皮的妹妹有一雙漂亮的大眼睛,而只會誇我「聰明」。我曾因此而難過,認為對於一個女孩來說,漂亮才是最高等級的讚美。只是因為我不夠漂亮,大家才會費盡心力從我身上找尋其它可以誇獎的優點。
拍照的時候,小小年紀的我就很心機地瞪大眼睛。照片洗出來之後,我的眼睛是變大了,但看著也不自然甚至有點滑稽。長大後,我自拍的時候依然會想辦法把眼睛弄成雙眼皮,不然就拍垂下眼瞼、或者閉眼的自己,反正就是不希望以真實的面「目」出鏡。
上學後,通過講述基因遺傳的生物課,我知道了雙眼皮是由顯性基因決定的,推斷出爸爸的大雙眼皮是Aa(爺爺是單眼皮aa,所以爸爸的雙眼皮一定是Aa),媽媽的單眼皮是aa。爸媽的後代眼皮有50%概率的Aa,50%概率的aa。爸媽常常開玩笑說,我沒遺傳好。
而當我向家人和朋友表露「我想割雙眼皮」的想法,大部分人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和我關係最好的妹妹更是直接表示反對。當時我回她說,每一個單眼皮的人或許心裡都有過做雙眼皮手術的想法,這是你們雙眼皮的人永遠不可能感同身受的。
以雙眼皮為美的觀點,是外界強加於我身體之上的,但我確實因此而苦惱。在像芭比製造工廠的私立醫院體驗了一圈,我也切身感受到了消費社會對女性的追堵。至於做了雙眼皮,我會不會變得更開心、更自信?我希望會。就算不會,我覺得自己也能藉手術刀挖出橫亙心頭許久的疙瘩。只有流血,才能挖出疙瘩,別無二法。
我還沒決定是否要做雙眼皮手術。忙碌的時候,這事就被我忘得一乾二淨。也許哪天心血來潮,我會選一個靠譜的整形外科醫生,在風和日麗的一天,去做雙眼皮手術。
在做完各種「功課」,剖析完自己的心結,了解手術的風險之後,不管最後做出了什麼樣的選擇,這都是我「最接近真正自由選擇的選擇」。也許在這個過程裡,我最大的收穫不是一對更好看(或保持原樣)的眼皮,而是更加接納和支持自己,也更加能共情其他同樣有外貌焦慮、類似糾結的女性做出的決定。
【免責聲明】上遊新聞客戶端未標有「來源:上遊新聞-重慶晨報」或「上遊新聞LOGO、水印的文字、圖片、音頻視頻等稿件均為轉載稿。如轉載稿涉及版權等問題,請與上遊新聞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