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梅
讓更多無法出門的人，多個有意思的去處。
好像一夜之間，家門外，成為讓人擔心的世界。
門內的我們，跟著廣播和網絡，一起憂心忡忡，一起熱淚盈眶；一起消毒殺菌，一起囤貨積糧。人群有了重新分類：湖北和其他；醫護人員和其他；感染和非感染。醫護人員還可以細分為身在疫區和非疫區，當然也有感染和非感染。未感染人群大多主動宅家，度過一個不知何終的「假期」。
每一類人都有需要解決的生活和恐懼。比起一線熱火熱血的醫護工作者，作為普通人，在抗疫大戰中，為這個國家和民族能做的最大貢獻，就是歲月靜好，六親不認。每天看書刷劇、帶娃網課打卡、實驗手工。一個多月前，無論如何想不到，如今最麻煩的——拿趟快遞跟接聖旨一樣，要沐浴更衣。
就這麼從工作狀態的「過勞肥」，經歷春節延續至今的「死宅肥」。以前隱隱約約意識到，身邊朋友們的專業和見識，足夠撐起自己的終身學習，以及孩子從幼兒到青春期到進入社會所有階段、所有面向的啟蒙，因為這次疫情，提前make them happen了。
春節前，林聰請一位朋友開了個群，免費教大家英文書法，號稱兩周時間，每天兩小時，就能練出一手漂亮的義大利體。1月15日課程開始，老師是因為疫情被滯留拉薩無法回家過年的雲南人，師生都出不去門，因此大部分人每天練習超過兩小時。群裡不分白天黑夜地曬作業、聽老師點評，結果成為大夥打發時間分散注意力的妙差。
2月1日課程結束，我找老林抱怨，上一個坑不夠深，你看疫情還在，下一個坑在哪裡？作為智商159、精力時間過於充沛、寫過幾本介於旅遊和文化之間小眾暢銷書的作家，老林用這些作品和周邊活動垂直篩選的粉絲、橫向結交的朋友，後來都被他以不同形式帶入後面一系列深坑。
2月1日當天，老林聯絡到一位網友，願意給大家講幾個親身經歷的超自然現象。提前一天向朋友們預告，當天傍晚六點拉群，八點開講，半夜十二點清場。沒有按時主動退群的，不能參加之後的活動。那天開群後，被通知的朋友又拉來朋友，一晚上的故事會。
如此連續十二夜，從第四夜起，封頂500人的群，場場滿座。自第七夜始，每個主講人可以選擇一個跟話題有關的公益項目，活動頭尾發布在群裡，如果聽眾對內容滿意，隨喜支持一下，不是必須，不限金額。至於為什麼「十二」，老林隱約記得有這麼個典故，他連出自莎士比亞都不知道。
第一夜，「一笑婉春秋」講親身經歷的超自然現象；
第二夜，日本華人講鬼故事；
第三夜，把文翰、嘉華、喜見講各種食材的來歷和內幕；
第四夜，明醫生講生理衛生；
第五夜，心理學講師糖糖針對女性講如何拒絕爛桃花；
第六夜，張三術道長講八卦；
第七夜，李發達、花愚講性知識；
第八夜，宗教學研究員分享貓鬼神傳說；
第九夜，林聰講門薩等高智商俱樂部考試入會情況；
第十夜，企業高管Sandra介紹現代女性職場生存經驗；
第十一夜，演員孔維講自己創辦「傳夢基金」的心路歷程；
第十二夜，熊亮、「細腿大羽」、喜見、綠妖、智仁，聊自己與詠春。
實話講，我雖然每晚進群，但各種原因，並不是每一講都有全程參與。主講人是各行各業的專業人士，其中不乏在行業內甚至社會上有一定影響力者，但都在這個500人的微信群裡真誠隨意地娓娓道來。
其中幾位講者本來是朋友，但當晚說的事，有些我也第一次聽。最愛三術道長八卦，講完上海龍柱和北京北頂娘娘廟，道長說起我輩正值國運盛世。不知怎麼，近期時常淡淡陰鬱的內心，竟晴朗起來——大概把時間尺度放大，生活經驗看寬，眼下一切皆可忍受，自己與孩子的未來也值得期待了。
「十二夜」後，2月23日早八點，老林又發起「陪湖北人聊天24小時」的活動。算上他自己，與23位朋友，每人一小時、不間斷地語音直播。還特意安排兩位會說武漢話的嘉賓，兩個小時武漢話陪聊。事情從策劃到落地只有63個小時，組織嘉賓、製作預告、發動親朋邀請湖北人，還通過騰訊提供的功能，同時打通兩個500人的群，每次1000人在線收聽。活動結束，所有嘉賓需要另外24小時來恢復體力。
這場始於八卦的分享，到如今餘音未散。好幾位主講朋友紛紛開啟自己的N夜計劃，讓更多無法出門的人，多個有意思的去處。
整件事裡，讓我覺得最好玩的，在於這個看似信息爆炸的時代，幾乎每個人，內心卻在為知識匱乏而焦慮。而追求知識儲備的過程，也會讓自己的見識和交往，圍繞著少數自認重要的主軸積累。無關知識的深廣，而是原本我們眼前只能容納被同質化的風景，卻突然冒出個不那麼上進的召喚——不是網課，不是聽書，甚至多是主流課程不太覆蓋的話題，比如貓鬼神的緣起、道教對風水的看法、性高潮的差異。還有最後一晚，「忙時打字，閒時打人」，武林中的文藝青年們，輪番講為什麼會愛上詠春。
沒有敲黑板的知識點，也不同於粉絲見面，看起來只是解悶，聊天，聽一些以後不太可能有交集、好像活在其他次元空間的奇怪的人，講一些可能你一輩子也用不上的冷知識。也許只有一瞬，你會懷疑，自己築造和相信的一切，是否足夠堅固或者理所當然。比起知識本身，鮮活的人和經歷，也許成為牆壁上被光劈開的那道裂縫。
兩周前，老林的一位女性讀者，拜託好幾個認識他的人，把一份word文檔交給他。裡面寫到，她有抑鬱症，本來就嚴重，這個時期，在某個敏感地區，不讓出門……各種原因，她決定自殺。買好藥，寫好遺書，衣服都準備好了，決定午夜進行。她一直有聽「十二夜」，那晚是第七夜，發達和花愚兩位在分享健康性知識。她聽了，沒很大興趣，這些知識對她沒有用，可是突然覺得，這兩人說話太熱情太逗了，很認真。加上前面幾晚的主講人，和預告裡後面的主講人，和所有發問的人七嘴八舌混亂地插嘴，還有一些人明明看到群規寫得清清楚楚卻還是犯規然後被踢然後還很不忿地辯解然後還是被踢特別活該十分好笑，她就突然覺得……世界很大……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有趣的知識……自己都還沒看到……然後，她把藥倒馬桶了，把那套衣服丟了，把遺書燒了。
半年後，大家再想起這些夜晚，怕是直如一場浩蕩的春夢吧。這封信會是夢醒後讓老林最開心的事了。
「武漢加油」▲
書寫並供圖/李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