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香紅,曾任《南方周末》記者,南方都市報首席記者。現任南方都市報《中國財富》雜誌主編。除新聞作品外,著有《王選的八年抗戰》、《巨災時代的媒體操作》、《眾神棲落新疆——東西方文明的偉大相遇與融合》、《野馬的故事》 等專著。
從去年開始,每年12月13日都是國家公祭日,舉國上下皆為南京大屠殺死難者默哀。南京大屠殺因其慘烈而留存世人記憶,但日軍侵華時留下更多的隱秘傷痛,卻不為人所知——例如細菌戰。記者南香紅為了挖出這段歷史真相,歷時數十年,採訪收集大量資料,將罪惡呈現於世人。直到今天,她對細菌戰的報導仍然沒有停止。
借微光開鑿隧道,只為找到那團火
——記者南香紅和她的細菌戰
採訪、撰文:張暢
在《細菌戰、王選和我》中,南香紅提到了自己2005年完成《王選的八年抗戰》最後一次校對的情形:
「我當即把家裡所有的有關細菌戰的書籍、材料整理了兩大包,拖下樓,塞進了地下室。回到樓上洗了澡,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在整個寫書的過程中,我感覺我的手上沾滿了鼠疫菌。」
這一系列具有儀式感的動作,仿佛在宣告某種告別——同細菌戰這段充滿了骯髒、醜惡、痛苦、血淚的歷史告別,不再看,不再想,不再關心。
然而,南香紅沒有就此停止。她已經開始寫下一本史料更詳實的關於細菌戰的書(暫定名《中日:沒有結束的細菌戰》)。就在接受本次採訪的前兩天,南香紅還在讀日本陸軍中將、浙贛會戰日軍第13軍司令澤田茂的戰時日記。澤田茂雖然曾在日軍參謀總部的命令下,對中國軍隊大規模使用化學武器和細菌武器——他不反對化學武器,卻反對實施細菌戰。
據《井本日記》記載: 1942年5月30日,參謀本部第一部長田中新一少將發出有關細菌戰的《「大陸指」和注意傳達》,這是參謀本部正式發出的實施細菌戰的指示。6月15日參謀本部作戰班長辻政信來中國派遣軍總司令部,討論了細菌戰。第二天,1942年6月16日,澤田茂在他的《戰中日記》中記載:「辻中佐稱,大本營考慮要使用石井部隊,(我)陳述了反對意見卻被擱置,這將在日中關係上留下百年傷痕,而且不知利與害,給我方防疫上也帶來麻煩,還將犧牲山區、田園百姓,何益之有?」
「這將在日中關係上留下百年傷痕。」
南香紅重複了一遍,一字一頓。之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如同一場魔咒,這句話將細菌戰遺留至今日的巨大災難成功地預言,不幸一語成讖。
「可能也是我陷進去了」
2002年,南香紅在北京《南方周末》做記者,廣州的編輯部給了她一個關於細菌戰的選題,讓她去採訪王選。那時,南香紅並不了解細菌戰,只有一點731部隊人體解剖的知識。當年9月,在北京的抗日戰爭紀念館,她第一次見到王選。她為這一極端殘忍的戰爭手段感到震驚。
之後的十三年裡,南香紅再也沒讓細菌戰離開過自己的視野。
十年前,她完成了她的第一本書《王選的八年抗戰》。今年,她每天八點鐘起床,梳理史料、整理錄音、查閱資料到中午。吃一口簡單的午飯,接著整理和寫作,一直到晚上七八點鐘。只要沒有什麼必須要她去完成的要緊事,她都會在書桌前穩坐。
這次寫作,對於南香紅而言不同於往常,既不為了完成採訪任務,也不單純為了開啟一個新鮮的話題。
談及究竟為什麼花費心血再寫一本關於細菌戰的書,南香紅講述了下面這些緣由:
過去的20年間,圍繞細菌戰的訴訟開展的調查,以及民間對戰爭的控訴和反思是戰後唯一的、遲來的大規模的控訴。針對戰爭資料的解密、整理、記錄和歷史的修補,德國在戰後便開始進行。日本則起始於50年代,完成於90年代。唯獨中國,沒有這樣的機會和氛圍。最初由日本人發起的這場訴訟,本身就是一個機緣。沒有這個機緣,細菌戰問題在中國就不存在。而沒有歷史的反思,尤其是發於民間的、公民式的反思,就不會形成對戰爭的正確認識。如果中日兩國之間該「友好」,還是該「仇恨」的掌控權僅僅在於國家,中國就沒有形成真正意義上的反戰和平的力量。對日本的態度也只能停留在民族主義情緒指引下的破壞性事件。
目前,雖然國內有幾本關於細菌戰的書,但還是很零星和浮淺。在學術界,細菌戰問題並沒有形成深入的研究和調查,受害事實還沒有搞清楚。在記錄方面,也沒有一個完整的對20多年的圍繞訴訟、調查和戰爭反思的記錄。
南香紅在採訪87歲的鼠疫倖存者李宏華時,這位在湘西剿過匪,在朝鮮上甘嶺守過無名高地,埋伏在身邊的兩個戰友都被炮火炸死而他獨活下來的老兵說:「戰場上是國家對國家,軍人對軍人,槍對槍,炮對炮地打,這個沒動槍也沒動炮,但一死死一片,都是無辜的老百姓,這和普通的戰爭太不一樣了。」李宏華家族和鄰居在細菌戰鼠疫中有16人死亡。
細菌武器攻擊到底是什麼的情景?會給社會和人類帶來什麼樣的影響?中國是二戰中唯一一個被大規模地進行過細菌武器攻擊的國家,也是人類細菌武器最大的受害國。這個案例對於反思戰爭、警醒人類的意義非比尋常,類似約翰·赫西(John Hersey)在《廣島》中展現的核武器那樣,這是一次工業社會的惡魔攻擊農業社會,是全人類都要反思和吸取的教訓,揭露、記錄這段醜惡的歷史,是中國受害者對人類和平的貢獻。
而南香紅面臨的難處在於,儘管日本有很多揭露731部隊、東京審判日美交易的書,但他們大多將重點放在人體實驗,對於在中國實施細菌戰的調查和敘述基本沒有,或者極少。而南香紅想要做的,是展現城市、村莊、個人的故事,展現生物武器獨具特徵的殘酷性。總之,就是把細菌戰作為一場區別於常規戰的戰爭來寫。
王選為了這場「細菌戰」,已經花掉二十多年的時間。畢竟,那是她的村子,她的家人中有關於細菌戰的慘烈回憶,她的身上擔著整個村子的希望。這場戰役,對她而言,有淚和恨,也有愛和期待。更多的是,她與生俱來的正義感和使命感,以及難以拋卻的宿命,使她成為漩渦的中心。
南香紅呢?她又是為什麼被捲入這場戰役?對她而言,是什麼推動她一刻不停地追蹤下去呢?她也問自己:「這難道也是我的宿命?」
或許是宿命,或許僅僅是作為一名職業記者,對於尋求真相的責任感,南香紅盯上了這件事,盯上了就不打算讓它跑掉。用她的話說,就是:「這是一個重大的事件,也是一個持續發展的事件,身為媒體人應該去關注。」
說完,她停頓了一會兒,自言自語道:「可能也是我陷進去了。」
南香紅親眼見過王選帶著這些中國的老人們在日本奔走訴訟的場景。她知道對於老人們而言,對於王選而言,到底有多難。沒有經費資助,沒有翻譯,捨不得花錢吃東西,樣樣都要靠王選來解決。因為涉及的話題敏感,如果恰逢中日友好時期,王選一行人在哪裡開會,哪裡就會冒出幾個人驅散他們,民間組織也不能成立。到了日本接待他們的都是民間團體自發的組織,力量實在有限。他們就利用這些有限的力量,進行著以卵擊石般的艱苦搏鬥。
2002年,侵華日軍細菌戰爭中國受害者訴訟案一審判決原告敗訴。2005年,二審敗訴。2007年,終審敗訴。訴訟這條路再難走通了。這期間的徘徊痛苦,南香紅都進行了跟蹤報導,包括和細菌戰受害者一起到日本參眾兩院進行申訴,尋求政治解決。
作為一個記者,她和受害者一起思索,一起尋路:民間訴訟到底應該怎麼辦?戰爭的遺留問題究竟要怎麼解決?思索之後,再一次確定了記錄歷史的重要性,在經歷過細菌戰的老人全部去世前,在記錄這段歷史的「時間窗口」關閉之前,加快速度把它固定下來、記錄下來,不要讓它成為「過去」。
2015年11月26日,就在我們採訪進行的前一天,來自日本、香港、大陸、澳大利亞、荷蘭等幾百人的訴訟團隊,準備赴日對安倍晉三參拜靖國神社提起訴訟,控告安倍違反和平憲法。然而,來自中國大陸的十幾名原告沒有去成,日本駐中國大使館的籤證官將他們全部拒籤。
▲ 常德細菌戰受害者何英珍在日本申訴
一次遲到的審判
「這是一次遲到的審判,」南香紅用一根手指輕敲著桌子,神情嚴肅,「對它的意義和認識,也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突顯出來的。」接著,她滔滔不絕地講起了細菌戰。
在1946年到1948年的東京審判中,細菌戰的事實被日美聯合的政治戲碼掩蓋了。事實上,美國很早就發現日本在侵華戰爭中實施了細菌戰,第一批佔領軍進入日本的時候,美國就專門派了調查官去調查。起初731部隊的成員並不和他們講實情,尤其刻意迴避了人體實驗和細菌戰。於是美國的兩任調查官都被蒙蔽了,沒有拿到細菌戰的核心證據。1946年9月,蘇聯軍方終於撬開在押的日軍原731部隊,也稱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細菌製造部部長長川島清、課長柄澤十三夫的口,證實該部隊進行人體細菌實驗,並大量生產細菌武器,在中國戰場各地實施細菌武器攻擊。①
就在蘇美兩國就細菌戰的材料展開激烈爭奪的時候,日本細菌戰的核心人物石井四郎,以提供「人體實驗」技術資料為交換條件,要求「免責」——不向遠東國際軍事法庭提出起訴,追究日本細菌戰戰爭犯罪責任。於是在東京審判中,關於細菌戰的問題說了不到10分鐘。
細菌戰原本就是國家的犯罪,是上至天皇下至軍隊的一致戰爭策略,而東京審判放棄的對天皇的戰爭責任追討,放棄的對細菌戰戰犯的審判,早已經使問題超越了民間,超越了法庭的範圍,而成為國與國之間需要坐下來重新對談的大問題,而這一問題戰後從來沒有得到認真對待,雙方也沒有機會就此問題進行談判。
就在最近,王選在美國國家檔案館查閱東京審判的材料時發現,當年的翻譯大有問題。同時熟練掌握英文和日文的王選一眼就看出來,「各種有毒細菌」這一敏感詞,在從日語翻譯成英語的過程中,被偷換了概念,直接被譯成了「有毒血清」(serums)。抗菌血清,在本世紀40年代以前曾用於治療肺炎、百日咳等疾病,可用於防疫,和「細菌」的意思相去甚遠。據王選了解,當時擔任庭審翻譯督導的是一位日裔美國人伊丹明,精通中文,本身是一名情報人員。他的工作主要是解決翻譯過程中的法律術語問題,監督翻譯譯得是否精準。儘管東京審判的翻譯製度存在各種問題,伊丹精通中文,又具有美國陸軍情報人員的背景,「細菌」與「血清」這兩個語義完全不同的一般用語的混淆,按常理很難逃脫他的雙眼。②這其中必有貓膩,且可以判斷是國家層面的掩蓋行為。
2005年夏,南香紅利用了5年時間調研、撰寫的將近6萬字細菌戰長篇報導《極罪》在《南方周末》刊出。這是《南方周末》有史以來第一次為一名記者做專刊。南香紅為了這篇報導,跟報社領導磨了一個月,最後寫下書面保證。《極罪》詳細地記錄了1940年到1945年間,日軍對中國的浙贛地區,包括寧波、衢州、金華、溫州、義烏、台州、常德等地實施的慘無人道的細菌戰。南香紅仿佛親身經歷過這場劫難一般,細緻入微地寫衢州城一帶從天而降的大量含有病毒的麥粒、粟粒,寫日軍投放的攜帶病毒的跳蚤遍地,寫大白天出現在居民家中的死老鼠,以及村民們不明原因的慘死。
南香紅憤怒地寫道:「一邊是那些今天傷口仍然流淌膿血的老者,他們的人生完全陷於悲苦,還有那些連姓名都沒有留下的婦女和兒童、青年和老人,那些死於鼠疫的蜷曲的黑色身軀;一邊卻是實施這慘絕人寰的屠殺的所有戰犯,安然地逃脫了他們的罪責,在芸芸眾生中恬然度日。」
那些曾經以科學的名義、以造福人類的名義殺人的兇手,至今仍然在日本社會中繼續產生影響,甚至身居要職。他們之中,有的成為細菌學的研究專家,站在大學的講堂上講授從細菌戰中積累的知識。有的成為政壇上可以呼風喚雨的人。有的做起了生意。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不再提起那段往事。
細菌戰訴訟及調查的意義,歷時越久越顯示出來。過去因為掩蓋,人們忽略了它的存在,也沒有認識到它的殘酷性。王選們為期十多年的訴訟,正是對當年逃脫了的罪犯的一次遲到的審判。儘管官司以敗訴告終,但細菌戰的事實,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承認、被記錄、被全世界的媒體報導,中國的死難者也第一次被紀念。而在王選看來,這僅僅是個開始。
▲ 南香紅在東京採訪東京女子大學教授聶莉莉,聶莉莉在常德運用社會學人類進行學田野調查,用日文寫下《傷痕——常德民眾的細菌戰受害記憶》一書。圖片來源:正午故事
中國人應該知道這些日本人
2011年,日本的「究明731細菌戰部隊實態會」會員和「NPO法人731部隊細菌戰資料中心」理事奈須重雄,在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關西分館(京都)中發現了一本《金子順一論文集》。這本論文集是日本帝國陸軍軍醫金子順一的博士論文集。東京審判一結束,他就將論文提交給了東京大學。1950年,他憑藉這些論文,獲得東京大學的博士學位。文集中的8篇有關細菌戰的論文,詳細記載了731部隊是怎樣開發和研究細菌戰的實戰方法,以及何時實際在中國哪些地方實施了細菌戰。記錄詳實,資料珍貴。從金子順一憑藉在中國實施的細菌戰數據和研究獲得博士學位這件事不難看出,這段歷史並沒有得到公平的對待和嚴肅的反思,而是成了戰後731部隊成員邀功進階的工具。
奈須重雄是南香紅重點採訪的一個日本人。2013年,南香紅從東京乘坐兩個多小時的火車去琦玉縣越谷市採訪他。東京的房子太貴,奈須重雄搬去了越谷市,但南香紅還是被奈須的住處震驚了,那種房子在日本被叫做「一間軒」。一排的平板房,有點像建築工地的板房,小到不能再小,他的家在一排的最頭上。房子裡外兩間,都是榻榻米式的。一間房裡只能放下一張一米見方的地桌,推開桌,就是晚上就寢的地方。沒有空調。簡單的鍋灶,每天自己煮一點東西吃,這樣可以省錢。房子冬天會比一般的房子溫度低5度,夏天會高5度,因為建築材料太薄了。
一個60多歲的單身男人租住的地方,簡單到簡陋的程度。南香紅問一個月的房租是多少,奈須說,一個月是5萬5千日元,加上一個停車位。而奈須每個月的退休年金是6萬日元(他還不到完全退休年齡,因病,能拿到退休金的一部分)。他說,就這樣也租不起了,下個月他會搬回父母的家裡去住。
奈須是日本明治大學的畢業生,這樣的名牌大學,在日本決不會出現生計問題,而奈須說:「當他知道了細菌戰,就再也不想往上爬了」,為了調查細菌戰,他一生放棄了所有體面的工作,只是在晚上在醫院裡做一個安全守護,為的是白天能夠去查資料。
談房子和錢的事,奈須的臉上很羞澀很矜持,而南香紅也為不得不問這樣的問題心裡難過。環顧奈須塞滿資料的內室,南香紅和王選相互對視,兩人都好久都沒說出話來。
南香紅也多次採訪了東京醫科大學客座教授、細菌學者中村明子,其中有一次是在浙贛線的火車上,這正是當年日軍實施細菌戰的線路,中村明子是為中國細菌戰受害者出庭作證的細菌學家。
中村向南香紅講述了她出庭作證的矛盾心情:起初,她對出庭作證這件事是排斥的。她的一些老師和前輩都是731部隊的成員——「我就是731部隊教出來的」。在日本,長幼之輩的區別非常嚴格,作為學生指認老師,或是作為晚輩指認長輩,在他們的觀念中是不被接受的。
然而,王選的一番話打動了她。王選說:我們不是要你為某一個人、某一派講話,而只是讓你從專業的角度進行分析,只講事實。鼠疫本來也是有兩種可能性,一種是自然流行,一種是投放。無論什麼,我們都接受,只要是事實。③中村明子肅然起敬:王選作為法庭上的原告,面對巨大的歷史傷痛,能夠有這樣的胸懷。
最終,她走上法庭。在她看來,戰後日本在細菌學方面的飛速進步得益於戰時的犯罪。日本所取得的成果,是靠中國人的血換來的。作為一名細菌學家,她的內心難以平靜。
在日本,有良知的學者們和一些民間組織早已開始行動,希望能找到細菌戰的確鑿證據,給歷史一個交代。在《極罪》中,南香紅如致敬一般,將他們的名字和事跡列出來:日本歷史教師森正孝從1980年之後13次來到中國,自費拍攝了電影紀錄片《侵略》;日本推理小說家森村誠一在1981年寫下《惡魔的飽食》,將731部隊的惡行做了詳盡的講述;日本東京大學教授家永三郎從1965年到1997年的32年中,面對強大的日本政府,要求澄清南京大屠殺、731部隊、細菌戰、日軍暴行、侵略中國等8個歷史問題,屢戰屢敗,屢敗屢戰,直到生命的終結。
30多年前,日本人根本就不知道731部隊,對於日本軍隊在國外進行的戰爭,日本民眾了解的僅僅是政府的宣傳。為了讓更多的731部隊成員出來說話,日本市民團體設立了731部隊110熱線電話,於是有更多的731部隊成員站了出來。
一個出來講話的731部隊少年班成員在晚上被人用高爾夫球桿打昏,他堅持不報警,自己默默忍著;另一個人在出來說話之後不幾天就死了,死因可疑。其他少年班成員就更不願意出來說話了。
南香紅覺得,這些也應該讓更多的中國人知道。為了揭露日本731部隊的罪行,前NHK記者近藤昭二曾經拍過11部紀錄片。他說過一句話:「不知道,也是一種罪。」於是,為了讓更多人知道,他一生奮而追求真相。
這些反思戰爭的行為,正是對日本曾經的罪惡的一種反正,這些日本人,一旦發現自己的國家犯了錯,就不惜代價、傾其全力去挖掘塵封於歷史的真相。正是這些閃耀的個體,讓橫亙在國家之間的陰霾有所緩解,人們在黑暗之中看到了一點光亮。而這些,很少被介紹到中國來。在許多中國人的印象裡,日本人還是「鬼子」、「小日本」。近年來,抗日「神劇」充斥屏幕,日本人被妖魔化和醜化。殊不知,我們現在面對的日本和日本人,早已改變。
▲ 日本731部隊在我國用人體進行細菌戰研究
戰爭創傷,撫平何易?
「中國13億人,為什麼讓我一個女人承擔人類最惡的事?」
「沒有人發我一分錢工資,我一沒單位,二沒頭銜,就一平頭老百姓,政府有那麼多單位,那麼多經費,都不做憑什麼要我做?」
抱怨之後的王選,是行動。
今年,王選發起了撫慰戰爭創傷的「治療細菌戰爛腳」公益行動。
沿著浙贛鐵路——當年日軍發動浙贛細菌戰的路線,王選帶著寧波大學細菌戰調查會、浙江工商大學法學院細菌戰問題研究會的學生,翻山越嶺,跑遍了浙江省的大部分地區。這一調查持續了12年之久。一個村莊接著一個村莊,一個人接著一個人,王選為他們拍照、錄像、錄音,做口述歷史。爛腳倖存者名單終於從第1個到了第900個。每個名單後面還有一串已經過世的爛腳病人的名字④這些人的情況不容樂觀,傷口難以癒合,潰爛的腳一直不好。終身未娶、孤獨、貧苦和受歧視,貫穿了爛腳老人的一生。
南香紅作為長期關注細菌戰的記者,參與了呼籲的全過程,在《南方都市報》、騰訊網和個人朋友圈,不停地寫作,報導事實,力圖最大可能地引起社會的關注。2014年7月,由中國最頂尖的醫學專家組成的醫治行動啟動。然而,單純依靠醫生免費的行為不可能將爛腳病的醫治推廣到每一位病人身上。於是南香紅找到騰訊公益,策劃發起「撫平戰爭創傷」100萬目標的募捐項目。⑤
這些接受救治的老人,大多已經爛了六七十年,這一次在社會捐助的支持下,住進了醫院,終於從惡臭的爛腳上揭掉原來隨便包裹的硬紙殼、塑料紙,並在專家運用中國最頂尖的創傷技術治療下痊癒,一個叫傅君華的老人,治好了爛腳,他高興地說:「70年了,我第一次穿上了襪子」。而身體傷口痊癒心靈的創傷也在恢復,孤獨一生的李仲明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把衣服包在頭上,瑟縮在角落裡不和人說話,開始主動和人聊天,也學會笑了。
其實,中國並不缺少有正義感的人,或許只是人們很難對相距自己甚遠的一段歷史感同身受,更做不到振臂一呼、拍案而起,尤其是這段歷史並不像南京大屠殺那樣,以簡單粗暴的血腥方式直接侵入我們的生活,切入我們久遠記憶的痛處。
細菌戰不僅僅是歷史問題,它更是和種種現實問題交錯在一起,盤根錯節,錯綜複雜。
結語
談及近兩年流行的非虛構寫作,南香紅回憶起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野馬系列」、「三峽系列」、「北京舊城系列」和「新疆系列」特稿。作為一名國內知名的特稿寫家,一位前沿的新聞業務研究者,南香紅在新聞特稿方面積累的豐富經驗和闡發的獨到見解,一向令業界和學界矚目。而這緣於她「像老僧入定,低眉俯首,甘受新聞專業主義的驅策」(《南周》前總編江藝平語)。
南香紅曾經說過:「新聞是易碎的,我力圖讓它變得永恆。」當我問起她究竟怎樣用新聞對抗時間時,她回答說:關注新聞,不僅要關注新聞本身。新聞背後那些關乎人性、人與人之間的愛與恨、人類共通的情感和共同的價值,跨越時空讓你產生了共鳴。這都是我們需要尋找的東西。
而她自己,就如同一個借著微光開鑿隧道的人,只是為了找到那團火——事件的真相和人類所信奉的永恆價值。
①②、《東京審判中的日軍細菌戰(1)——庭審記錄中的日軍細菌部隊及其活動》,王選,2013年11月3日
③、《後輩們的反正》,《王選文集》,王選,2007年4月
④、《細菌戰系列報導:罕見的怪病》,南香紅,騰訊探針,2015年5月28日:http://view.inews.qq.com/a/NEW2015052805191505
⑤、《爛腳:裸露70年的戰爭創傷》,南香紅,騰訊探針,2015年5月22日:
http://view.inews.qq.com/a/NEW201505220522150A?refer=share_relatednews
張暢,90後寫作者。史丹福大學文學碩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出版《記憶是一種抵抗的姿態》《城門外的獨行遊蕩》《孤獨的行腳》。文字散見於《北方文學》、《外灘畫報》、香港《一五一十電子周刊》、臺灣《皇冠》雜誌、《新京報書評周刊》、《漸近線文學季刊》。
▲ 《常德:鼠疫圍困的城市》 作者:南香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