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觀瀾·讀書會
中國作家網從全國高校、社會團體的線下讀書會出發,集結文學愛好者,聆聽文學聲音,傳遞文學思想。無論是新作銳見、好書推薦,還是經典重讀、話題討論,躍然於紙上的都不只是凝固的文字,更是跳動的思維。文章形式多樣,既可以是探討,也可以是評論。歡迎更多的讀書會加入我們的大家庭,線上線下,盡情碰撞。
惠忠庵讀書夜:惠忠庵讀書夜始於2009年12月3日,由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教授胡少卿創辦,現任主持人為褚雲俠。讀書夜創辦十年來旨在引導學生細讀作品,自由討論,探頭啜飲精神之造物的甘美與深醇,平等自由地求真、求善、求美。
本期讀書夜活動以「活在珍貴的人間」為主題,特邀詩人、翻譯家樹才與校內外師生40餘人共同讀詩、鑑詩,並討論有關寫詩、譯詩的相關問題。
《雪》(【法】博納富瓦)
樹 才:雪是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的事物,但是博納富瓦用這樣的八個句子把它寫得非常開闊。第一句就能吸引人,雪從哪兒來?我們平時都說從天空飄下來,而他的句子是「她來自比道路更遙遠的地方」。然後是雪的下落、草原、花朵,還有煙、手……這首詩是從遠寫到近,從高寫到低,從世界的空曠,比道路更遙遠的地方寫起,其實是很神秘的。因為人走在地上而有了道路,道路的盡頭就是人的盡頭,但是他寫比道路更遙遠的地方。所以這首詩有非常開闊的空間感,但又很概括。「今夜有更多的光,因為雪,」看起來是非常普通的句子,但實際上呈現出了博納富瓦真正的詩學。他的詩學有幾個關鍵詞,第一個關鍵詞就是光。這首詩前一節是寫景,後一節又拉回到詩人所感知的世界、自己生活的世界——「好像有樹葉在門前燃燒,而抱回的柴禾裡有水珠滴落。」人是不在場的,但是很顯然人出門去抱柴暗示著很多事情的發生,是一種很模糊的、朦朧的、空靈的寫法,類似中國古詩的意境。古今中外,語言不同、詩體不同,但是詩心是同一顆,詩情是普遍的,是我們都能分享的。
褚雲俠:博納富瓦擅於在細微處去捕捉這個世界的色和光。比如他在這首詩中寫「她觸摸草原,花朵的赭石色」,「赭石色」在另外一首寫雪的詩《第一場雪》中也出現過,他講到「赭石色,綠色躲在樹下」。再比如「今夜有更多的光,因為雪」,以及在《第一場雪》中「光的連枷靜止不動」。這種描摹方法讓我想起印象派畫家對色彩一層一層的疊加,雪觸摸過草原和花朵是怎樣一番景致,如何讓今夜有更多的光,可以說他抵達了一種意境,可能是比較模糊的、非具象的,但反而給人留下很大的想像空間。也正如印象派在經過色彩一層一層的渲染之後要迎來令人驚訝的一瞬間一樣,博納富瓦也用自己的詩歌寫下了一個世界之外的詞,他在後面說「用雪的寂靜戰勝了時間」,時間給我們帶來巨大憂傷,因為生命是在有限的時間長度中流轉,也正是因為時間的有限性,人類始終都在尋找時間被穿越和永恆化的一種途徑。博納富瓦用此刻雪的寂靜超越了時間,其實也超越了生和死,但是他在最後一句又回到了現實,回到最日常的東西,而這種日常似乎已經在某一瞬間悄悄地完成了一次逸出或升華。
《聲音》(【瑞士】雅各泰)
樹 才:如果說博納富瓦是用粗筆勾勒的話,雅各泰則是用纖細的筆觸訴說內心和外在之間的關係,而且聲音是我們只能聽見不能看見、不能觸摸的事物,它本身就有飄忽性和神秘性,詩人被這樣一個聲音觸動,他的內心世界劇烈地波動起來。這首詩是寫細、寫小、寫脆,有一種薄脆的、顫動的感覺。這裡我們感覺到他感受聲音的整個過程,尤其是在中間還有一個轉折,就是這句「但是我們得安靜」,這是這首詩讓我們得到體悟的地方。實際上所有的聲音,只有在你足夠安靜的時候才可能聽見。「沒有人知道,只有那顆心能聽見,那顆既不想佔有也不追求勝利的心。」我覺得這首詩是非常神秘、堅定,而且有力量的。這甚至是詩人所抵達的有如禪宗的無我、忘我的境界。
姚佳彤:我很喜歡這首詩,也搜出雅各泰詩歌中的另外四句,跟這首詩的結尾多少能呼應一點。那四句話是說,「我們發出聲音是為了被聽見,我們想要被聽見是為了被理解,我們想要被理解是為了被記住,而這一切也要被自己聽見、理解和記住。」它的結尾說的是,當我們的燈熄滅的時候也許沒有人知道,但是這個聲音曾經存在過,並且終將為自己所理解。就像《小王子》裡說的一樣,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可能會把自己弄丟了,但是當沒有人來傾聽這個聲音的時候,是不是被自己聽見、理解和記住已經足夠重要?這可能也是詩人一種超脫、淡然的表現吧。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日】谷川俊太郎)
尹沂蒙:我一直很喜歡「光年」這個計量單位,它把原本冷冰冰的距離變得有了溫度和質感,光走一年的距離,讓一個單位變成了一個故事,把宇宙的空曠寂靜都填滿了。對於宇宙而言人類是多麼渺小,在這樣一個令人畏懼的宇宙裡,也就會更希望有溫暖的依偎。整首詩雖然題目是「孤獨」,但全詩都是溫暖的,像是在浩瀚的宇宙裡點燃了一盞小小的燈籠,自己一個人邊走邊想,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行溫柔的光亮。我曾經會因為自己生命的渺小和短暫而恐懼,現在想來,每個人,甚至整個人類對於宏大的宇宙而言,都是極其渺小又孤獨的存在,或許在遙遠的地方真的會有一群未曾謀面的朋友,被溫情的萬有引力吸引著,和我們一樣情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噴嚏。
杜佳蔓:這首詩中說「火星人在小小的球體上,做些什麼我不知道,但有時也很想擁有地球上的朋友,那可是千真萬確的事」,我特別能理解為什麼詩人這樣寫,因為他寫的是一種宇宙間孤獨生命的共情之間的呼應。比如人類在地球上總是在幻想太空,不斷地探月、探火星,試圖走出太陽系,一直在努力發現外星上的生命,或者說既然我們在探外星,外星上如果有生物的話,他們肯定也會好奇自己生存的星球之外的地方有沒有生命,也一定會像我們一樣,想認識地球上的人,其實是一種同理心一般的換位思考。而且這首詩的時空感很大,它不像大多數詩只寫我們身邊的、個人內心的,或者地球人之間的關係,他是寫地球人和宇宙間其他星球生物之間的關係,而且把生命放在了遼闊的宇宙空間,這種孤獨有20億光年。因為光年是一個距離單位而不是時間單位,是用來形容宇宙間星體的距離的,所以在那麼遼闊的空間裡,這種共情一下被放得非常大,這種同理心之間的呼應也變得十分有趣。
王 淇:在這首詩中,最令我感動的是那句「萬有引力,是互相吸引孤獨的力」。萬有引力本是自然界的一種力,詩人卻通過「孤獨」這一種情緒將自然和人性相關聯,讓我突然覺得,浩大廣袤的宇宙似乎不再只是「大」和「空」,也讓我覺得心與心的距離突然變得更近了,人生而孤獨,但在此刻,我們不孤獨,因為茫茫人海中總是有像萬有引力一樣的自然力吸引我們靠近,這種相遇是無法抗拒、不可阻礙的。於是在詩歌中,我看到了廣闊的孤獨,卻也看到了廣闊的相遇。人生有無限的相遇可能,我們雖從孤獨中來,也時常在瑣碎的日常中感到孤獨,但只要記著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牽引著相遇,我們便會擁有更多直面孤獨的勇氣與力量。
《贈別》(舒婷)、《活在珍貴的人間》(海子)、《門前》(顧城)
樹 才:這是三首中國詩人的詩歌,他們都寫到了人間最珍貴的事物——愛。舒婷的《贈別》可能就源於她生活中發生的一件事,這成為了寫詩的原點、觸發點、一個啟動。隱喻的語言,隨著情感的推動,那麼自然而然、明晰地自我展開,還包含了某種豪邁的東西。海子這首詩題目叫《活在珍貴的人間》,但他寫的時候很細微地加了一個「這」字,這是詩人的用意。很口語也很具體,因為人間是所有人的人間,但是「活在這」,一下子就把人間與個體生命的有限、無常拽在了一起。顧城在《門前》這首詩中說「我多麼希望,有一個門口」,他在把實的東西往虛寫,實際上這裡寫的都是他生活中已經或者正在發生的事情,但是他把它放在「我多麼希望」的話語框架裡。詩是為了讓詩人的生活和詩人活著的人間有一種異樣的美好,所以詩歌中有一種希望詩學,最能支撐他的,也許就是這個最美好的世界和愛情。
杜佳蔓:關於海子的《活在珍貴的人間》這首詩,我有一些補充。我認為海子把自己說成黑土塊,而且是「徹底乾淨」的黑土塊,其實是讀出了天地萬物中一種最本質的東西,一種「元素感」,大地和水源生養滋長萬物,沒有比土壤和水更純粹、本質、乾淨的東西了,所以海子此處已經仿佛回到了生命的源頭,和泥土融化成了一體。最後,「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看上去挺沒頭沒腦、莫名其妙的,但其實如果讀懂了上面兩段,這一段就是順承而來的,就很好理解了。植物是從土壤這個最根本元素中生長出來的,所以同樣乾淨,並且富有生機、希望。雨水是纏綿的,一如理想的愛情;植物是生生不息的,一如理想的人類。其實植物、雨水包含的意義還不止這些,但是共性都是剛才總結的那幾個詞:乾淨、根本、純粹、生長等等。所以海子說「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他是用世間最美好最赤誠的東西,來祝福和渴盼這個人間。
胡少卿:顧城的《門前》這首詩有兩個版本,現在這裡列舉的是比較早的版本,顧城1986年3月的詩集《黑眼睛》裡就是這個版本,還有一個稍晚一點的版本,即只保留前四節,直接把「早晨、黑夜還要流浪」後面的句子全部刪掉了,最後是「有門,不用開開,是我們的就十分美好」,結束於這個地方,這個版本出現在1986年12月出版的《五人詩選》裡。顧城的詩歌經常有修改,這是詩人精益求精的一種表現,也體現了詩人詩歌觀念的變化,比如追求簡潔、追求以少博多、減少詩人主觀理念的介入和帶有議論色彩的句子、儘可能呈現事實、止於所當止之處等。在讀詩的時候我們應該注意到這樣的變化,因為這種修改過程本身就能給我們理解一個詩人帶來啟示。
《母親》《雅歌》《安寧》(樹才)
樹 才:寫《母親》,是因為我覺得人活著要靠記憶的力量,要靠對這種哪怕已經失去的美好事物的不停想像,因為想像是一種重構。生命之所以有希望,是因為每一天都給我們帶來重新認知、重新結構自己生命的可能。《雅歌》是一首愛情詩,人在一生中最幸運的是經歷愛情,因為你不經歷愛情,就無法領會愛的在和不在,它的缺席和在場,它的空和滿,只有通過愛情這樣一種奇異的經歷才能感知到。「安寧」是幾乎無法寫的心境,也是人人渴望的一種心境。《安寧》這首詩從此刻和眼前寫開去,從眼前慢慢往外推,從近處慢慢往遠處推。我也經常失去安寧,但是我在有一天體驗到了安寧。這首詩的節奏我也比較喜歡,詩歌有它非常單純的一面,它是一個單純的重複,但是節奏裡面又有重複的差異。它是重複的差異化,也是差異化反覆回到它自己重複的天真狀態的一種語言藝術。
郝 丹:我在讀《安寧》這首詩時就在想「安寧」其實是一種狀態,一種心緒,抑或一種追求。那該如何以詩的形式呈現這極為抽象的存在?這首詩其實提供了一種樸素而富有現實溫度的表達。《安寧》一詩中有對表層「安寧」的書寫,即無聲,如「心中枯草一樣馴服的安寧」「陽光鋪出的淡黃色的安寧」;而更為重要的是它還表達出一種「有聲」的安寧,如「兒童們奔跑奶奶們閒聊的安寧」「草莖顫動噝噝響的安寧」,在我們慣常的認知裡,「有聲」的事物很難看作是「安寧」的,在我看來這裡「有聲的安寧」其實折射的是詩人內心的平和靜寂,故而這些有聲的場景也都可以歸於安寧,因為當你安寧的時候,世界就是安寧的。
樹才,1965年生,浙江奉化人。詩人、翻譯家。文學博士。現就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1990至1994年在中國駐塞內加爾使館任外交官。著有詩集《單獨者》《樹才短詩選》《樹才詩選》《節奏練習》等。譯著有《勒韋爾迪詩選》《夏爾詩選》《博納富瓦詩選》《法國九人詩選》、《希臘詩選》(與馬高明合譯)等。獲首屆「徐志摩詩歌獎」、「中國當代詩歌獎(2000-2010)翻譯獎」等獎項,2008年獲法國政府授予的「教育騎士勳章」。
(本文發於中國作家網與《文藝報》合辦「文學觀瀾」專刊2020年12月18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