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秉涵
高鄉長:這篇出自於金門軍中樂園(俗稱八三一)軍妓女兒的「風塵淚」文章(附列文後),讀後令人感動不已,作者的父親是一位老兵,同樣是大時代動亂的苦難人,然而這位老兵的胸懷寬大博愛與自信,充分展現了人性的光輝,值得一讀!
這是菏澤旅臺鄉親郝佳令所傳來的一篇短文,讀後也令我感動不已,我也想借機參酌在57年前,我駐防金門時,對軍中樂園的實地見聞,寫出「風塵淚」的讀後感觸,以呼應軍妓女兒孝與愛的由衷吶喊。
我是民國52年三月畢業於軍法學校(現歸屬國防大學管理學院法律系),旋即派隨埔光部隊駐防金門,擔任該師軍法組少尉軍法官,而有緣與金門軍醫院婦產科少尉醫官龍生(國防醫學院醫科畢業)相識,進而結為密切好友。他每週都有一天分別前往在金門各地的軍中樂園,就樂園中身有不宜的軍妓,進行面診醫療事宜,以免影響戰地官兵的求樂活動。而我即經常受邀陪同龍醫官前往軍中樂園—逛,旨在為我倆找個相聚聊天機會。因此我對金門軍中樂園的設立狀況及樂園裡的形形色色,始有機會多所了解見聞。每在樂園的大院裡,可時而聽到軍妓的悲悽歌聲,也時而看到軍妓在笑中落淚,在淚中狂笑。她們哼出了「花樣年華淪軍妓,日日接客,夜夜泣」的哀號、感嘆,這就是她們紓解悲痛的心聲吧!
讀了這篇「風塵淚」短文,在這個悲悽風塵的故事裡,非但有令人由衷敬仰之處,更有令人看到人性光輝的偉大表達。
一、軍妓母親是位孝女:
她身為長女,於甫滿16歲時,為了養活六口之家,她以肉體的付出,發揮了大愛,實踐了她為家盡孝的一片苦心。
二、老兵父親胸寬情更濃:
在老兵父親的心目中,軍妓母親仍是一位純潔的閨秀,黃花大閨女。她撫平了軍妓肉體的悲痛,溫暖了軍妓卑賤感的心靈,發揮了人性真善美的光和熱。
什麼是愛?愛,就是在別人的需要上,看到自己的付出。在滾滾風塵中,軍妓付出了靈肉,成全了孝道。老兵付出了大愛,救起了下海的妻子,自己也因之有了家室,享受了天倫。
按金門軍中樂園(俗稱八三一),嗣後更名為特約茶室,係於民國40年設立在金城,為了方便官兵們性的需求,又分別在沙美、山外、小徑、成功、庵前、東林、青岐、後宅、大擔等鄉鎮,另設分園。樂園為紅瓦白牆平房,室內設備雅致簡單,園內定有遊戲規則,入園官兵應先購票,軍官與士官、士兵,票價各有不同。在購票口的牆壁上懸掛者軍妓照片及軍妓編號,可自由挑選,對年輕貌美的軍妓,常有官兵列隊等待求歡的場面,誠為奇觀。
民國81年,金門軍中樂園始畫下句點,40年的軍中樂園,始正式落幕。我們或許會質疑,在金門設置軍中樂園是否有其必要性,但就砲戰過後,槍聲隨時都會再起的狀況下,當時紓解備戰官兵情緒,減少犯罪,穩定戰地軍心,確有其明顯助益。
未曾長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談人生。軍妓與老兵,都曾長夜痛哭過,他倆的人生,有悲痛的可泣,也有可歌的偉大,所以他們的人生,才有資格談,也才值得談,有得談。如今,他們的女兒已理直氣壯地站出來,借著這篇「風塵淚」,來談談她父母不平凡的苦難人生,為維護她父母的人生尊嚴,來說說她充滿淚水的心裡話。
沒有淚水的人生,映不出靈魂的彩虹。在不同的時代,就有不同的悲歡離合、喜怒哀樂,這就是在滾滾風塵中,充滿歡笑與淚水的大千世界。
我是八三麼的女兒,父親是湖南省婁底人,離長沙約3小時的車程。我今年20歲,就讀金門大學。父親於民國38年隨部隊輾轉退到臺灣,曾多次進出金門,民國77年父親認識了當年從事軍中樂園(軍妓,俗稱八三麼)工作的母親,並於次年結婚,定居於金門。從小沒人說我是八三麼的女兒,直到去年母親過世,臨終前,母親才告訴我們三個孩子的。並要我們孝順父親,因為你們的父親是一個非常偉大的爸爸。說完就撒手人世間,這天是五月的第二個周日。母親在民國46年出生於雲林麥寮,16歲那年外公驟然離開人間,留下外婆及五個孩子。當時家無恆產,一家六口嗷嗷待哺,身為長女的母親,只好上臺北賺錢。以當時做女工微薄的薪水,並無法養活全家。最後迫於無奈,只好下海「站壁」於萬華的寶鬥裡,選擇當一個「流鶯」,在華西街的燈紅酒綠,出賣青春的肉體,再將辛苦賺來的錢寄回家,代替外公扛起家計。每天生活在沒有明天的日子,黑、白兩道的恐嚇、威脅,讓姊妹們無一日之安。最終三進三出於派出所,母親苦求員警家中的困境,後經調查家世清白才得以來金門從事軍妓的工作。這年是民國66年,母親正值雙十年華,如一朵鮮花正在綻放它的美麗與純真。初來金門的恐懼,是因為金門的夜太過沉靜及黑暗,與臺北閃爍霓虹燈下的喧囂的夜,天壤之別。那莫名的驚恐、無助以及思鄉的情愁,再加上單日的砲聲,讓我日不能安,夜不能寐。一個月後,我逐漸孰悉這裡的環境,單日的砲聲我也不再恐慌了,每周四上午是軍中的莒光日,所有官兵都需要在營區接受政治教育課程,而我們也利用這個時段去醫院接受檢查,並趁機可以去街上,或洗頭、或燙髮、或購物、或享受美食、或添衣、或買化妝品等,是我們最快樂的片刻。每月月經來時,可以休息,不用接客。初來時如花樣年華,令阿兵哥趨之若鶩,滿足了他們的需求,也讓我可以多寄點錢回家。姊妹淘之間的感情最好,或許同是天涯可憐人,每一個人都有說不完的不幸、坎坷、悲慘的故事。有些姊妹會來金門,過程是跟我一樣的,有些是自己覺得在這裡可以賺很多錢,而且是合法的,不必躲警察,不必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就會陸續引薦其他苦命的姊妹過來。花樣年華,淪為軍妓,離家千裡,難忍思鄉苦;
日日接客,夜夜哭泣,隻身影單,最是寂寞時。
身處戰地,烽火連天,風聲鶴唳,無一日之安;
一生青春,萬般柔情,撫慰官兵,何處是歸宿?
這是我們姊妹們的心聲,姊妹們為了家裡的經濟,長期在身心備受煎熬與摧殘,每逢雙日沒有砲聲之夜,我面向著東方,那無邊的盡頭是我的故鄉,初期我會嚎啕大哭,念著媽媽,想著弟妹們,你們過得好嗎?儘管哭斷愁腸,也見不到我的家人。離開臺灣來到金門,整整十一年未曾再回到故鄉,只有書信及每月固定的金錢。最後我不再大哭了,也不再流淚了,或許淚已流乾了。身心靈的創傷,早已疲憊不堪,讓我有了自殺的念頭,但一想到媽媽及弟妹們,我的責任未了啊。我怎會有這個念頭呢?午夜夢迴,想想我還能以肉體的付出合法地換來了一家的溫飽,強過在寶鬥裡當流鶯的恐懼與不安啊。 天可憐見,民國77年春,與你父親相識於茶室(八三麼),或許是緣份吧,我們互相傾訴內心無限事,第二年你們的父親辦退伍,我們結婚了,父親當時60歲,我32歲。你們的父親無視他人的議論與嘲笑,堅持將我娶進門來,並共同在「下莊」開了一家麵食館,過著屬於我們的新生活。但當時我與你們的父親最擔心的是,我到底還能否懷孕?我們可以擁有屬於自己的孩子嗎?上天垂憐,結婚第二年冬,我懷有了你們的大哥,後來老二及么妹也相繼來到人世間。全家都很高興,姊妹淘們更興奮,每一個人都爭著要認你們當乾兒子或乾女兒。 像我們這種身份的人,原本是沒有資格再嫁人當媳婦的,可你們老爸卻堅持把我當一般百姓家的閨女迎娶回家當老婆,對我更是呵護有加。這二十幾年他不曾對我大聲講話,雖然我們的語言一開始是雞同鴨講的尷尬,但他總是很溫柔跟我溝通,在我內心深處,他是一個至情至性的男人,卑賤的我,何其有幸能找到這個如意郎君?殘破的身軀,怎能得到如此的幸福呢?所以我說你們今後一定要孝順你們的老爸,他實在是太偉大了,他的愛撫平了我的傷痛與不堪,他給我的愛,溫暖了我這二十幾年忐忑的心,讓我平安快樂的過著家庭生活。最後,母親含著淚向我們兄妹說:對不起,孩子們,讓你們有一個做過軍妓的母親,有一個骯髒身體的母親,今後一定會讓你們抬不起頭來,請原諒媽媽的無奈。第一次見到母親,淚如雨,聲似啞,心已碎。可我們三個兄妹聞言,當時心中卻是百味雜陳,只要住在金門的人,都知道八三麼是什麼,如果讓我同學知道我媽嗎是軍妓,叫我如何做人?知道的人他們勢必嘲笑我,瞧不起我,甚至離得我遠遠的,從今爾後,我再也沒有朋友了。以後的日子我該怎麼過啊! 當晚我細細思量,當年如果沒有這些軍妓來撫慰十萬大軍,金門地區的婦女同胞一定會非常危險,不然在軍中就會造就許多的同性戀。所以說金門人及曾在金門當兵的弟兄,最是感謝先後來金門出賣肉體的寶島姑娘。她們以人類最原始的工具,將青春年華的肉體奉獻給阿兵哥,讓他們得到片刻的溫存,紓解人性的慾望,使其在個人的崗位上,防範敵人的進犯,讓後方的臺灣得以全心全意發展經濟,改善國人的生活條件,進而讓我們的國家強盛。這種犧牲的精神,所有八三麼的女人,是何其偉大啊!所以,我是八三麼的女兒,我怎會抬不起頭?我媽媽以肉體及心靈的付出,是為了這個國家,為金門地區軍人犧牲奉獻,才會招致病魔纏身,我們的母親是偉大的,她的付出是有資格接受國家的褒獎的,是應該受人尊敬的,我們應該有資格驕傲的,我們怎會被人恥笑?曾經滄海落煙花,墬入風塵淚梨花;命運弄人,無可奈何啊!再者,母親嫁做人妻之後,安道守節,相夫教子,進而,肯定了自己生命的存在價值啊。 最終,母親敵不過病魔的肆虐,離開了我們及深愛她的老爸。對於母親的辭世,最傷心的是父親,他一直不相信自己的老伴已經走了,到今天在餐桌上,依然會在媽媽習慣坐的位子上擺放碗筷,洗完澡卻找不到內衣褲。這一年來父親變得寡言,又不見淚流,獨自守在房內,日不食,夜不寐,日復一日。 今年做忌日當天,老爸提早起床,一個人走到新市市場,買了好多好多媽媽喜歡吃的東西。祭拜時,老爸卻放聲大哭,哭得柔腸寸斷,可見老爸對老媽的感情有多深,有多真,後來我們三個兄妹也跟著哭了。從此,老爸像失了魂的身軀,每天都獨自漫步走上太湖湖畔,這裡是爸媽最常來的地方,他想在這裡試圖尋找過去片刻的記憶。我爸今年已是高齡86歲的老芋仔了,我爸的一生,正好見證了這個時代的變遷,在這個史無前例的大動亂裡,曾經幾度蓬轉天涯,倉皇流徙,顛沛於砲火、飢寒於危難,難得一夕之安,承受了不盡的憂患和痛苦,歲月之轗軻,挫折之重重,身心之煎熬,痛徹心骨已達死寂絕望之中。最終,幸而偶遇機緣,竟能棲遲海隅,外適內和,體寧心澹,戀戀不能去。這豈不是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麼?一個微不足道的老兵,一個滄海一粟且逐漸凋零的老兵,正以他的愛所編織的幸福家庭,細細咀嚼這甜美的果實。如果他沒有娶我媽,他的餘生是否還能擁有這個幸福的果實嗎?一般所謂「老芋仔」其實來臺初期根本沒有結婚計劃,以為不久可以返回大陸了,在大陸已婚者,更是寄望回家團聚,三年、五年、十年後反攻大陸無望,再回頭想要結婚時,卻發現臺灣人,尤其是閩南人,因為語言不通,不太願意自己的女兒嫁給老芋仔,因此;絕大部份老兵只好孤獨過一生。而父親付出的愛,換來這個溫暖的家。這份感情的付出,是需要勇氣的,沒有堅強心志,無法說服自己。人言之可畏,內心之掙扎,非常人之所為啊。 回想父母親的這一生,父親為這個國家付出了青春、血淚與生命。一生顛沛流離,篳路藍縷,歲月苦澀,挫折重重,再加上思鄉之苦,人生之痛,莫此為甚。晚年又失去摯愛,天命無奈,儘管天道靡常,人事滄桑,人生之苦,莫此為甚。而母親也是為這個國家付出了肉體與靈魂,卻在中年之際,終於病魔。世上的每一個人或許是生於憂患的,人生不是戲劇,更不是夢幻。但父母親的一生,卻是經歷了不幸、坎坷、憂患和痛苦。或有人依然在默默的「細算浮生千萬緒」,覺得「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多少惆悵,多少迷惘,多少悔恨,不免執著,為煩惱所困。而父母親無私地付出生命,或許,只有在悲劇的痛苦中蛻變,才能在痛苦中創造、前進,以至於有今日。這是人類何等莊嚴而又蒼涼的生命情調。父母親生於這個國家多難,命運多舛的年代,一生坎坷,在千辛萬苦的環境之中求生存,走遍天涯海角,踽踽涼涼,風塵僕僕,四顧茫茫,緲然一身。幸而在蒼天遼闊,大地一片迷惘之中,欣然找到心愛的人,共築了屬於自己的巢。這二十幾年的家庭生活,都著上了濃濃的感情的色彩,也是緣之所寄,情之所鍾的歸宿。就如李商隱的:「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至情至性之謂。或如千百年來,往者已逝,卻給人間遺留下一個永久的追尋。令人有「其人雖已沒,千載有餘情」之嘆。 每當夕陽西下,我都會推著輪椅,徘徊於太湖湖畔,陪老爸尋找記憶。明天,如果你們遇見我,請以真心看我,真誠待我,雖然我是八三麼的女兒,請不要嘲笑我,也不要鄙視我。我會昂首面對陽光,不會自卑,我會很驕傲地說,我有一個偉大的母親,她曾奉獻肉體給軍人,滿足千萬離鄉背井軍人的性慾需求,撫慰多少孤寂的心靈啊!我還有一個偉大的父親,他的至情至性在這個講求物慾的追求,又是極度享樂的現實社會中,這份人間的至情,是何等高遠,又是何等曠達,更是人生至「善」而又超然的境界。是人生「真」的情感,至「美」的嚮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