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644年,明崇禎十七年。
路振飛最近很煩躁。作為大明朝漕運總督兼淮揚巡撫,他的轄區控扼南北交通的咽喉。最近以來一群群倉惶悽愴、扶老攜幼的官民百姓,間或一隊隊衣衫襤樓、軍容不整的潰兵在絡繹不絕自北面經過他的轄境,對日益繁重的難民安置和兵痞們為非作歹的處置攪擾的巡撫大人每天焦頭爛額。通過朝廷稍早的邸報,他已知道作為陝西民變的首領李自成早已在襄陽另起爐灶,建立起了大順國,並於今年年初提軍「東徵」,兵鋒直至北京。眼下的混亂情狀,必定與此有關。自本年三月初接到由皇帝親發的要求天下兵馬勤王詔令以後,京城方面再沒有任何消息傳來。朝廷的戰事及皇帝陛下的安危如何,他感到茫然無措。所幸,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為一個人的到來。
「路撫臺,你看看,流寇都已經打上門了。」人未到,先聞聲。路振飛正在思緒萬千的當口,火爆脾氣的巡按御史王燮不知道何時出現在了他面前,沒著急打喏,甩手就扔下了一個木製的官牌,咣當一聲把路振飛嚇了一跳。他定睛一瞧,那上面竟有淮揚知府鞏克禎的名諱,而落款居然是「永昌元年二月」!永昌是李自成大順政權的年號,路振飛不禁勃然色變。隨著北來軍民越來越多,淮安城裡各種大逆不道的留言四起,甚至說李自成現在已經打進了紫禁城正坐在金鑾寶座上喝小米糊糊。
「敢情流寇的觸角已經伸到了淮安,那是不是說明京師方面兇多吉少,不知聖躬······」
「慎言!」久經宦海的路振飛急忙厲聲喝止住王燮,「雷霆雨露非我等所能妄議,眼下要緊的是要布置守城之事。」
王燮自知失言,尷尬的捋了捋袍袖,這才想起自己來找路振飛的目的,趕忙將自己所知的情勢一五一十的和巡撫大人探討起來。目下除了闖軍迫近騷擾,更可怖的是官軍。總兵劉澤清部和高傑部各有數萬敗軍,眼下分別屯駐在宿遷和徐州,亂兵四處劫掠、為非作歹。劉澤清前日來信,大有窺淮過江的意圖,如果真讓他們從淮安過境,不知道這裡的百姓要經歷怎樣慘烈的浩劫。
二人商量了半晌,都覺得眼下的情勢徒守無益,唯有示強方能止亂。說幹就幹,二人立刻以巡撫衙門的名義發布全城戒嚴命令,嚴查各門出入官民人等,同時向全城72坊徵募精壯百姓,每坊指派兩名生員作為正副社長,成立義兵組織。義兵糧秣刀仗全靠自備,由官府負責操練和組織提調,既司守城,又管巡查。這樣幾天之內不費糧餉就成立了一支士氣高昂的武裝。
手裡有兵,就有了強硬的底氣。對於敢在淮安周邊滋擾生事的,路撫臺和王按臺活學活用「誰敢發動戰爭,堅決把他消滅淨」的人民戰爭思想,無論是大順軍還是官軍,橫豎處理就一個字:打!
按照分工,由路振飛坐鎮城內,王燮負責駐守城外河道。沒去幾天,這位進士出身的讀書人就得了個諢號「王砍砍」。
甫一到任,有幾個強搶民女的亂兵抓住送過來,王按臺(註:王燮時任巡按御史)二話不說,砍!手下好心提醒道那是鳳陽總督馬士英標下的兵,是不是意思一下得了?王大人立刻吹鬍子瞪眼睛,我說的是外語麼?得嘞,您是大爺。幾個小兵瞬間人頭落地。
沒過幾天,前面提到的那個大順任命的淮揚知府鞏克禎也給抓住送來了,王撫臺又是一個字,砍!這下手下人沒敢多嘴,鞏知府順利見了鬼。
剛消停幾日,守河將士又綁送來一個叫呂弼周的,這人曾經做過大明的河南驛傳道僉事,不久前投靠了大順朝被任命為徐淮節度使,代替路振飛。當然派他來招撫淮安是有原因的。
見押來了人,簡單問明情由,王燮照舊大喝一聲:「砍!」旁邊幕僚趕緊攔著,按臺大人,這可是您座師呀!
滿堂譁然。
呂弼周也來了氣勢:「小兔崽子,連你的恩師都不認得了嗎?」能說出這句話,估計呂老師的教學水平確實不咋地,連自己學生的性情都搞不明白就敢冒冒失失來招降,都羊入虎口被五花大綁了還不忘抖威風妄自尊大。
王燮同學略微一怔,暴怒的連說話聲音都顫抖起來:「亂臣賊子,我認你個六,左右給我砍了耳朵,押入城中交路撫臺發落!」
按臺大人到底沒有辱沒自己的諢號,只是可惜劊子手要由一刀變兩刀,增加了工作量。
對敵人像冬天般的殘酷,對自己人也溫暖不起來。總兵劉澤清仗著跟王燮曾經有過共事的交情,百般威逼利誘想要借道南下,王按臺橫豎就是一句話,情況是理解地,南下是歡迎地,借道是不行地。劉澤清堂堂一軍主帥被逼的公然賣慘,表示自己手頭太緊,弟兄們快養不活了,再不放行手下的兵將就要管不住了,到時候出了亂子可別怪我。王燮照樣不為所動,而且很貼心的表示,您的弟兄管不過來我不怕累可以替你治治。劉澤清顧念著往日的交情,又望了望淮安城上城下整齊列隊的守城義兵和明晃晃的刀槍,終於還是無奈的決定吃下了這個癟。
其實劉澤清同志不必覺得委屈,在執行紀律方面,王按臺向來是不論大小王一視同仁。當年五月十四日,鳳陽總督馬士英率軍隊走水路入南京公幹,所乘大小船只有1200餘艘,旌旗蔽日,浩浩蕩蕩。
得知有大隊人馬路過,路振飛如臨大敵,急忙傳話給王燮做好防範,嚴防生事。在王燮看來不接觸不就不會生事了嘛,他立刻派人向河道上的兵船傳話:不許一舟停泊,一人登岸。
馬總督標下有一個刺頭或許是沒聽過「王砍砍」的威名,偏偏違令上岸。守兵們在王燮手下當差久了,都懶得請示,登時將那人砍死。此時馬總督正在眾將的簇擁下端坐船頭,談笑風生、好不拉風。偏巧有不開眼的跑過來將手下小弟被砍死的情況報告給他。船頭眾人齊刷刷的望向領導,馬士英氣的鼻子都歪了,但眼下去南京有天大的事要辦,容不得耽擱發難。他冷冷的問道:「守河者是誰的兵?」從人趕緊告訴他是淮揚巡按御史王燮。
馬士英在心裡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一個七品小官竟敢公然打我的臉,君子報仇,一月不晚。小子,你等著。
同王按臺動輒喊打喊殺相比,路振飛巡撫明顯文雅了很多。接到被砍了耳朵的呂弼周,路巡撫二話不說急忙傳令全城百姓於次日舉行盛大的射箭遊藝活動,隆重歡迎呂老師的到來。當日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紅旗招展、人山人海,路巡撫當場宣布,參加射箭的選手五人一組,在二十五步開外人手一支箭,射中靶心就給賞銀。伴隨比賽的進行,群眾的歡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但熱鬧是他們的,呂弼周老師顯然高興不起來,因為他就是靶心。
可能是本屆選手水平太菜,呂老師雖然被射的滿身窟窿卻一直堅挺到比賽結束,表現出了超強的生命力。然後陸巡撫宣布比賽圓滿結束,還剩一口氣刺蝟模樣的呂老師直接剮了了事。或許到此時他才懊悔自己昨天為什麼要做出公堂之上大聲喧譁這樣有損公德的行為。
有這兩位狠人的坐鎮,淮安的百姓在天崩地裂的甲申年幸運的享受到了暴風雨來臨前一段短暫但靜好的歲月。史載「二臺拮据數月,幸保無恙。地方業已安之」。
地方安之,人心卻無法安之。事實上淮安城內關於京城及皇帝的兇訊傳的愈發熾烈,屢禁不絕。路振飛倍感無力,連日來每每高坐城頭,翹首北望,偶爾一兩騎快馬的身影都讓他倍感期待又萬分驚恐。
萬一傳言是真的又該如何是好,路振飛不敢想。在他眼裡皇帝就是大明,就是天,他不知道天塌了是個什麼樣子。
路振飛正在神遊,突然有隨從前來稟事:「撫臺大人,今日有數艘華麗大船由運河南來,在湖嘴停泊,現已查明上面載的是王爺,王按臺派小的來請您示下,該如何安置?」
「哪個王爺?」路振飛手撐著下巴漫不經心的問道。
「是福、潞、周、崇四位親王。」
路振飛驚的手沒撐住閃了個趔趄,險些摔倒。好傢夥,三條腿的蛤蟆好找,四個搭夥的親王真是太稀奇了。他自顧自的在心裡打趣,突然猛地轉過頭面向來人,凝重的眼神中煥發出異樣的神採,隨從被盯的發毛,正躊躇間聽到了路振飛似發問又似喃喃自語的聲音:福王來淮安了?
福王者,朱由崧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