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原標題:在新疆和田,「一天二兩土」的苦日子正逐漸遠去——
「口袋底」鼓起來嘍!(中國脫貧傳奇⑧)
和田地區和田市易地扶貧搬遷點團結新村航拍圖。 許曉龍攝
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左四)和服裝加工場的部分員工。 玉蘇普·麥提圖爾蓀攝
在和田地區策勒縣阿日希村,李鵬給棗樹修枝。 新華社記者 丁 磊攝
和田地區洛浦縣崑崙雪食用菌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的工作人員正在採摘黑木耳。 許曉龍攝
聽新疆人說:南疆是新疆的「口袋底」,和田是「口袋底」的「底」。
「底」啥樣?交通最末端,條件極惡劣。人均8分耕地,年降雨量不到40毫米,年浮塵天氣200多天。
熟悉新疆歷史的人知道,這裡有過繁盛時期。古絲路的駝鈴聲曾由此向西,清亮悠遠。
今天,脫貧攻堅的號角聲撼振人心,這片沙漠邊緣的綠洲正在回歸富饒。
胡楊最美的季節,記者來到和田地區,走了于田、策勒、墨玉、洛浦、皮山5個縣。笑,是這一路最常見的表情。
「現在日子怎麼樣?」
「亞克西!」(維吾爾語,意即「好!」)
「以後再要去烏魯木齊看病,打個『飛的』就能走」
于田縣科克亞鄉。
通往庫勒吐克村的水泥路平整乾淨。路邊成排的白楊樹高大挺拔,守護著一座座修葺一新的農家庭院。
村委會對面的衛生室,診察床、診察桌、輸液椅一塵不染,兩個鋁製出診箱裡整齊存放著聽診器、血壓計、體溫表等醫用設備。一排四層藥品櫃摞滿了鄉裡給的90多種免費發放藥品。
村衛生員如孜·賽地在這裡工作。兩年前,當了20多年「赤腳醫生」的他轉正了。
轉正沒幾天,如孜·賽地就碰到一件揪心事。小女兒被查出心臟穿孔,得上烏魯木齊大醫院去治。這麼大個病,家裡那點積蓄哪夠用!急得他直跺腳。村幹部趕來安慰:「別發愁,現在醫保政策好得很,像你這樣的貧困戶,報銷比例最高到95%呢!」如孜·賽地帶著女兒去烏魯木齊,順順利利治好了病。
多年來,如孜·賽地背著藥箱,風裡來沙裡去,給村民看病。過去,他遇到最多的病例是肺結核。
當地有句老話:「和田人民苦,一天二兩土。白天吃不夠,晚上還得補。」由於緊鄰塔克拉瑪幹沙漠,風沙肆虐,長期困擾著庫勒吐克村。
風沙大,只是致病的元兇之一。以前,村裡人居環境差,鄉親們大多住「笆子牆」土房,睡土炕,鋪上一塊地毯,好幾口人躺一張大通鋪,空氣濁得很,容易得病,也容易傳染。
生了病得治,但咋治啊?早些年,村裡連衛生室都沒有,哪還有藥。村民頭疼腦熱,如孜·賽地都要趕著毛驢車,把人帶去鄉衛生院。好幾回,幾聲咳嗽,就這麼拖成了氣管炎,更別提治肺結核了。
「這兩年,那幾個常年咳嗽的村民,臉上都有了紅光,很少聽到他們再咳了。」在如孜·賽地印象中,變化就是從他轉正那年開始的。
2017年,于田縣與和田其他幾個縣一樣,啟動了家庭醫生籤約服務項目。鄉衛生院給每個村派兩名大夫,每月到村裡巡訪,入戶體檢,一旦發現肺結核患者,就隔離治療。碰到患高血壓、糖尿病等慢性病的村民,還會定時送藥上門。兩年下來,村民健康狀況明顯好轉。
「每家小院門口都貼著家庭醫生和我的電話號碼,遇到急病,一個電話,我們就能過去!」如孜·賽地更忙了,可他精神得很。
「對了,最近還有件好事呢!」如孜·賽地掏出手機,打開一條之前收藏的新聞——今年7月,國家發改委批覆新建于田機場,年內就開工,「口袋底」要變交通樞紐。「用城裡人話說,以後我們再去烏魯木齊看病,打個『飛的』就能走。」
「這有啥嘛,我們本來就是阿達西」
這兩年,和田來了許多外地人。幹啥?幫當地人掙票子!
天色漸暗,策勒縣阿日希村旁邊一家廠子裡,工人們陸陸續續收了工。
「麥提薩依木,你哥哥身體好點了嗎?」一位個頭不高的漢族老大爺,叫住剛從拖拉機上跳下的漢子,用維吾爾語問。
「熱合買提(維吾爾語,意即『謝謝』)!李總,哥哥每天都上村衛生室打針,過兩天就好了。」
聽到好消息,被喊作「李總」的李鵬鬆了一口氣,轉身走進一間不到20平方米的平房。四面白牆貼滿了A4紙,上面印的都是些勵志的話和做好紅棗產業的經驗。
「進來坐,這是我的辦公室,也是我的會客室和臥室。」68歲的李鵬換回普通話,透著濃重的山西口音。「剛剛那個麥提薩依木·麥提亞森,是我的一個小兄弟,就住村裡,一直在棗園幹。這兩年,他老婆、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嫂,一大家子都跟著來幫襯他了。」
這樣的小夥伴,李鵬還有好些個。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張今年9月的員工工資表。一共116個人,全是維吾爾族名字,最多的當月掙了5571元。「他們口袋子都鼓囊囊的,家裡條件比我這強多了,有空也愛跟我聊聊家裡事,不像10年前。」
10年前,李鵬剛退休,來到阿日希村,計劃種一片棗園。村裡人一聽就撇嘴:「腦子進沙子了吧!我們祖祖輩輩在這,倒上水都長不出莊稼,怎麼可能種出棗?」
李鵬啥也沒說,只管一頭扎進沙漠裡。頭三年,先治沙。推沙丘,種白楊,挖渠修路,沒少往裡砸票子。三年後,棗樹苗種下了。他去南疆其他地方討經驗,把外地農業專家請進來,晚上做夢都是紅棗掛滿枝頭的景象。
村民們遠遠看著,心裡疑著。
真成了!樹活了,結棗了,個大、核小、色還特別豔。
原來,阿日希村地處塔克拉瑪幹沙漠三號風口,雖然風沙多、降水少,可鹼性沙質土壤、長時間光照以及懸殊的晝夜溫差,正合棗樹的習性。
棗園開始招工了。麥提薩依木·麥提亞森第一個報名。比起早年當羊倌,來棗園做工,打藥、修剪、採摘,再幹些維修設備的零活兒,每月能多掙近3000元。
這麼大的好處,誰不想沾沾?一傳十,十傳百,棗園的人越來越多。
李鵬是個有心人,不只自己種棗,還手把手教村民種。能幹的,學會了種植技能,回家承包一片地種棗,又多一條致富路。
記者去採訪時,紅棗熟透了,2000多畝棗園,果實壓彎了枝,阿日希村的空氣裡都飄著甘甜的棗香。
去年,棗園旁新蓋起一座萬噸紅棗初級加工廠,村裡的棗送到這裡,分級、清洗、挑選、包裝,再拿出去賣,價錢一下子提高許多。全村人均純收入達到9369元,超出全縣人均水平1000多元。要知道,10年前,90%是貧困人口的阿日希村,人均純收入才2173元。
「只要我們還能拿得動坎土曼(註:維吾爾族的一種鐵質農具,用於鋤地、挖土),就跟著李總幹。」工人們說。
維吾爾族佔和田總人口的97%以上,可是記者走了幾天,差點忘了自己在新疆。這裡,天南海北的口音都能聽到,好些都是李鵬這樣熱心腸的外地人。
「為什麼願意花這番功夫幫村裡脫貧?」記者問。
「這有啥嘛,我們本來就是阿達西(維吾爾語,意即『朋友』)。」李鵬說。
「咱和田巴郎子,也能帶著老鄉們闖出一片天!」
見多了外面來的「老總」,和田當地一些腦子活絡的巴郎子(維吾爾語,意即「小夥子」)坐不住了,「要不我們也試試創業?」
墨玉縣的「烏總」就這麼幹了起來。「烏總」本名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是個地地道道的維吾爾族巴郎子。
有段時間,奶奶一見他,就沒好臉色:「好好的低保,你為啥找政府給撤了?!」老爸一見他,就想繞道走:「村裡同齡的花甲老漢都在家歇著,你非要老爹撿起做裁縫的老手藝給你打工!」
說起來,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惹惱奶奶和老爸還是在2010年。那年,31歲的他在外打工掙了錢,看準南疆農村勞動力富足的優勢,決定回家鄉墨玉縣扎瓦鎮蘭幹村創業,開一家服裝加工廠,讓鄉親們有更多就業機會。
誰想到,服裝加工廠開起來了,自家親戚都不願來廠裡幹,捨不得丟掉低保「鐵飯碗」。這可讓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著急上火了,一咬牙,他主動要求政府撤了自家的低保資格,又帶老爸去了趟廣東。在那兒,看到60多歲的老裁縫還在踏機子,老爸動心了:「別人能做的,我也行吧?」
一間不到100平方米的廠房,20臺縫紉機,29名員工,墨玉縣首家本土服裝加工企業開張了。2013年,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連著跑了3趟浙江嘉興,請來懂服裝設計和製作技術的漢族師傅王恩明。王師傅帶來內地成熟的生產流水線,沒等工人上手,烏總搶先學上了,「想變富,靠自己嘛。」打版、裁剪、踩縫紉機,服裝加工的每個環節,他都熟得不能再熟。
見到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是在扎瓦鎮的新廠房,他一身棕色西服,利落英氣。1萬多平方米的二層排樓,是他服裝加工王國的總部,其他縣市還有他的11座微型工廠。到明年,廠子搬進附近的產業園,員工將增加到2500多人,其中絕大部分是貧困戶。廠子實行多勞多得,有技術的裁剪工每月最高能掙1萬多。
現在,不僅貧困戶搶著來務工,就連在外求學的墨玉籍大學生也來應聘。
復旦大學畢業的阿卜力孜·艾合麥提尼亞孜,是最早來的那一個。2014年4月,他和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籤了5年用工合同。這個濃眉大眼的巴郎子,聰明勤奮,學什麼都靈,很快當上廠裡的總經理,年收入超過10萬元。他翻新了老家的房子,還買了兩輛車。
前不久,合同到期,阿卜力孜·艾合麥提尼亞孜想都沒想就又續籤了5年。他覺得,在這兒幹,「好得很!」
當地人都說,烏總起了個好頭,「看,咱和田巴郎子,也能帶著老鄉們闖出一片天!」
「等明年葡萄掛滿架子,我家準保脫貧!」
下午2點多,陽光穿過葡萄架,投射在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家新粉刷的黃牆上。
忽然,村裡熱鬧起來。三三兩兩的男女,身著一水兒的藍色工裝,騎著電瓶車,有說有笑地疾馳而來。
村民們下班了!
正是午休時間,回到家,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像往常一樣,脫下工裝,打開收音機,邊聽新聞邊給家裡的牛餵飼料。
2017年,洛浦縣墩庫孜來克村因地制宜,探路食用菌產業脫貧。不到一年,村旁那塊寸草不生的鹽鹼地,「長」出一座黑木耳菌包生產廠,130多名村民實現了家門口就業。
「當時,廠子招工,村裡動員我去報名,我不敢,怕做不好。」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笑著說,「沒想到,等參加完1個多月的崗前培訓,我發現,也不是我幹不了的事嘛。」
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在廠裡裝拌料車間上班,日常工作是配置菌包原料。
「適應嗎?」記者問。
「適應得很。每天定點上班,工作節奏跟城裡的上班族差不多。早上9點多,村裡還有一波早高峰呢!」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覺得,上班的日子,比過去在家種地更有滋味。
2018年,村合作社又在廠子旁搭起50座大棚,「孵」黑木耳,貧困戶優先入股。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申請了一筆扶貧小額貸款,入了股。
「聽說貸款3年內得還清,擔心嗎?」記者又問。
「不擔心。」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說,「我每月固定工資2000塊錢,年底合作社還給2250塊分紅。孩子們上中學都不用交學費。養了兩頭牛,也能賣不少錢。」
2018年,在和田地區,像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這樣的產業工人超過10萬人,今年還在增加。每個縣都辦了技工學校,裁縫、泥瓦匠、食品製作、電子商務……教的全是實用技能,農民只要報名,就可以免費入學。
從農民變工人,變的是身份,更是精氣神。今年,和田地區實現27.1萬人脫貧,明年計劃再讓7.6萬人摘掉窮帽子。到2020年底,和田地區將實現全部人口脫貧,與全國同步建成小康社會。
有信心嗎?記者見到的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點點頭:「恰塔克約克(維吾爾語,意即『沒問題』)!」
「現在什麼顧慮都沒了,就想在廠裡更努力工作,多學點新技術。」望著屋門口的葡萄架,塔吉尼薩·託合提外力的眼睛亮閃閃的,「等明年葡萄掛滿架子,我家準保脫貧!」
石榴籽精神是最大的底氣(記者手記)
在和田採訪的那幾天,正趕上石榴熟了。許多人家的果盆裡,都放著一個個碩大的石榴。剝開皮,紅豔豔的石榴籽緊抱成團。吃著石榴,當地人向記者講起這幾年的生活,臉上藏不住笑意。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各民族要相互了解、相互尊重、相互包容、相互欣賞、相互學習、相互幫助,像石榴籽那樣緊緊抱在一起。在和田,記者真切體會到,好日子離不開當地人自身的發奮苦幹,同時也離不開從中央到地方政府的鼎力支持、內地援疆的真情投入、各族兄弟的熱心扶助。全國上下、東南西北齊伸手,偏遠的和田才有了今日之變。
和田地區是維吾爾族聚居區,維吾爾族人口超過97%。脫貧奔小康,不單是和田與維吾爾族人的事,更是中國的事、各兄弟民族的事。在這裡採訪,記者竟聽到七八個省份的方言:帶著農民種棗的李鵬,滿口山西普通話;幫烏布力艾散·烏布力喀斯木把關服裝設計的王恩明,操著浙江口音;管理黑木耳菌包生產廠的劉鐸敏,一開口就有股子東北二人轉的俏皮味……
和田地區發改委黨組書記、扶貧辦主任尹如洪說,近兩年,來幫和田脫貧攻堅的外地人持續增多,不僅有來自全國各地的企業家,為當地特色產業發展「輸血」,讓和田推進「十萬、百萬、千萬、億」級農業主導產業的步子更穩當,還有來自新疆其他地區的扶貧幹部,與當地老百姓一起吃饢,一起拆「笆子牆」,一起摸索致富路子,更有來自北京、天津、安徽等對口支援省市的援疆幹部和專業技術人才,帶來和田急需的資金、技術和發展經驗,並為當地富餘勞動力提供走出疆外就業的機會。
今年,不算援疆資金,光是國家、自治區給和田的各類扶貧資金就達117.34億元。有了這麼給力的幫助,和田面貌幾天一個樣,當地人的日子年年躍臺階,臉上的笑容多了,腳下的勁兒足了。
和田脫貧攻堅最大的底氣,正是源自民族團結的石榴籽精神。「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各民族相攜相助,和田肯定能打贏脫貧攻堅這場硬仗,走向比石榴更甜美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