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公元二零二零年正月,武漢大疫,舉國聲援。醫者獻策,宜居家室,且避群聚。吾從其言,閉門不出,閒時閱《三國志》,讀之有感,乘興起筆,乃就斯文。
一
漢建安十三年(即公元二零八年)冬月,南北兩軍對峙於赤壁(今湖北省武漢市附近),是時,曹軍二十餘萬,戰艦千餘艘,橫楫十數裡,連營江岸,似握勝券。
二
「不知主公召吾何事?」一位隨軍醫官立于帥帳之外,內心忐忑,遂向奏事官問道。醫官姓華名貞,乃神醫華佗之子,深得其父真傳。
「應與近日染疾之事有關,其餘下官未知,唯請君慎言為上。」奏事官點到為止。此奏事官亦非別人,乃原管糧官王垕之子王傳。十年前,曹操徵討袁術,適逢大旱,三軍缺糧,王垕管糧不力,故行小斛,遂以軍法處置。十年後,王傳方知,其父實為冤死,乃維穩之藉由耳。好在曹操守諾,將其撫養成人,並委以軍中奏事官之職。王垕之鑑,使王傳如履薄冰,亦不想華貞重蹈覆轍,故其意本在於提點華貞「慎言」,但「染疾」一詞則更讓華貞思緒翻騰。
半月前,一隊虎豹騎校尉借斥候之故外出狩獵並分食野味,其後皆見噁心乏力之狀,重者則有熱症。起初,眾人皆不以為然,何況虎豹騎乃三軍之精銳,其上至將官下至士卒皆自曹氏與夏侯氏之親族子弟中選拔而來。不久前,虎豹騎於當陽長坂坡(今湖北省宜昌市附近)大破敵軍,虜得輜重無數,連賊首劉備之家眷亦被俘獲,更使其成為三軍楷模。既是英雄之師,則不許留半點汙漬,虎豹騎主帥、丞相之族弟曹純本欲遮掩狩獵之事,可惜事與願違,數日之內竟有一人昏死,兼有數營同染此疾。曹純無計可施,方遣醫官診治。又經數日,病源依舊未明,或曰「誤食毒物」,或曰「水土不服」,或曰「行舟暈動」。眾人無奈,遂邀神醫之子赴陣中檢驗。華貞領命,親探病患,查閱典籍,心中已有所察,欲稟復上峰,而心下又自忖道,「其因瞭然,何為眾醫官皆無定論,莫非吾之研判有誤?」
正思其間,但聽奏事官王傳喚道,「丞相召華醫官覲見!」
三
王傳稍揭簾幕,便衝出一股劍拔弩張之勢。華貞整束衣冠,低頭徐步入帳,側目而視,見蔡瑁立於左首,而曹純列於右班,兩人怒目對睜,應是一番舌戰,而帥帳之中,仿佛硝煙未散。華貞憑其敏銳,於硝煙之中,聞得些許端倪。
水軍都督姓蔡名瑁,出身本地名門,與荊州(今湖北省與湖南省等地之統稱)各望族皆有聯姻。蔡瑁之長姊嫁與大儒黃承彥,黃氏之名雖鮮有人知,但其育有一女,名喚月英,而月英之夫即為人稱「臥龍先生」之諸葛亮。此時,蔡家之甥婿正於對岸運籌帷幄,與周瑜、魯肅等人共商拒曹之策。蔡瑁之次姊嫁與原荊州牧劉表,劉表遺有兩子,幼子劉琮歸降曹操,而長子劉琦則領軍投敵,與孫劉聯軍駐紮於江夏(今湖北省武漢市附近)。蔡瑁之身份確實尷尬,其本人任職於北岸曹營,但其一乾親戚卻在南岸敵陣。因此,軍中對蔡都督之評價亦分兩端,或贊其曰「深明大義,順勢有為」,或誣其曰「暗藏禍心,伺機通敵」。為探察「染疾」事件,華貞與蔡瑁有一面之緣,洽談之間,華貞方才知曉,蔡瑁心中所戀者,唯荊州耳,其生於斯長於斯,鄉情至深矣。漢末匪寇四起,為守土衛家,蔡瑁自幼立志從戎,研習水戰技法並精通水戰要訣,屢次率軍擊退來犯之敵;其又輔佐劉表治理荊州,開經立學,愛民養士,於亂世之中為鄉人開闢一片安居樂業之地;劉表病逝,北軍南來,為使荊州免遭生靈塗炭,其力排眾議,主張歸順朝廷。無奈曹劉孫三者皆為梟雄,同對荊州虎視眈眈,南北軍鏖戰與此,亂局終究無法避免。面對此時之荊州,蔡瑁之心沉痛無比,亦深感責任之重大。
「稟丞相,依末將之見,此次並非小疾,而是大疫,不可不防。」蔡瑁之諫言擲地有聲。一則其憑豐富經驗判斷,成竹在胸。二則其愛惜士卒性命,不願疫疾擴散而感染全軍。三則其欲藉機止戈,為荊州爭得休養之隙。有此三者,蔡瑁不失於理,但眾人卻不置可否。
「蔡都督,軍中無戲言,若將小疾謬傳為大疫,則軍心必亂!」帳中諸位將官面面相覷,唯一人出班駁斥,正是虎豹騎主將曹純。
「斯非謬言也!末將世居荊州,每逢冬春之交,季風失常,必發疫情,小疫尚可斃眾數千,若為大疫則禍亂一方,結果不堪設想。」蔡瑁辯道。
「若依都督之見,該當如何?」曹純以退為進,反問道。
「隔離病患,安撫將士,撤軍休整。」蔡瑁此句即出,帥帳譁然,如投石入湖,揭起數層波浪。「蔡都督何出此言?」「危言聳聽!」「我軍十倍於敵,士氣正盛,區區幾人染疾,竟致撤軍?」帳中各將官頓時議論紛紛。
「呵。」曹純冷笑一聲,使帳中復歸平靜,「疫情為虛,撤軍為真,蔡都督,妙棋!」蔡瑁欲言,卻為曹純截斷,「汝欺吾等不習戰乎?某隨丞相東討西徵,北軍置於南地,固有水土之害,何至於大驚小怪。」
「軍中亦有荊州水師數萬,且共染同疾,豈有鄉人害水土之症焉?」蔡瑁回擊道。
「哼!都督莫要避重就輕,染疾事小,撤軍事大。」曹純話鋒一轉,劍走偏路,「若依都督所言,則敵不戰而勝。試問自荊州諸君歸降以來,丞相焉有虧待汝等?都督不思報恩亦可,何至於助敵耶!」
「丞相,末將萬不敢助敵,所言句句出自肺腑,還請明察!」蔡瑁似為對方之唇舌所傷,聲中帶泣,拜伏於地。其餘荊州將領見狀,皆隨從跪倒,以示都督之清白。荊州眾人心如明鏡,劉表之後,唯蔡瑁可追崇也。
「子和!」一聲喝令如雷般,子和乃曹純之字,唯親故之人所喚。此聲一出,帥帳之中,泣聲、呼聲、嘆息聲,皆歸於無聲。其聲先出,其影后動,正中帥位原本穩坐一人,現今已然起身,步至蔡瑁面前,伸張雙手,將其緩緩扶起,話語亦由剛入柔,「都督何至於此,孤深知汝心,深知汝心!」此人復向荊州眾將領道,「諸君又何至於此,統統起來罷!」
「卿等皆為孤之愛將,孤皆仗諸君應敵。」此人一手執蔡瑁之腕,另一手則伸向曹純之臂,笑道,「為將者,當研習兵法戰術,疾疫之事,毋須諸君費心,孤聞神醫華佗之子亦在軍中,可召其前來,一問便知。」
四
華貞細品硝煙,心中暗苦道,「無意捲入權鬥,奈何身不由己,事已至此,唯求自保。」正思此處,眼前耳後卻似浮現其父華佗之音容。
「貞兒,醫者仁心。」華貞幼時以父為楷,立志從醫,華佗即勸道,「若無仁心,則莫從醫。」
「阿翁,何謂醫者仁心?」華貞問道,似有所思。
「古今欲行醫於天下者,先治其身;欲治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精其術。」華佗一手捻須,一手撫華貞之額,道,「切記,此所謂醫者仁心。」
漢末大亂,民不聊生,華佗攜子四處行醫,遇病則治,不分貴賤。若經窮村僻壤,則必贈藥饋方,不因家貧而吝其技,遂得眾心,贊曰神醫。
然華佗常自嘆悔,「本作士人,以醫見業。」華貞不解,問之。其父答道,「古人云,大醫治國,中醫治人,小醫治病。方今朝野之積弊深矣,外寇未斷,內亂未已,乃翁徒懷醫術而無能救國,見百姓居於水火而無力救人,故有此嘆。」華貞似懂非懂,追問道,「何以救國?」華佗撫其子之背,對道,「非有周公之志者不可救國!」華貞又問,「何為周公之志?」華佗聽之,拊掌而笑,「貞兒斯問甚妙,乃翁以為,周公之志猶如醫者之仁心也。」
曾有士大夫聞其名,沛相陳珪舉薦,太尉黃琬徵辟,華佗皆不就。華貞亦不解,問道,「阿翁有意治國,何不為官一方,造福百姓?」其父答道,「試問,若一人病入膏肓,腑臟已潰,肌膚已敗,則其體可獨存一處而無虞耶?」華貞思索良久,回道,「應無此處!」華佗點頭稱善,笑道,「孺子可教也!」
一日,父子行道,見一人病咽塞,嗜食而不得下,患者家屬車載欲往就醫。華佗聞其呻吟,駐車而往視,不日將其治癒。華貞問道,「阿翁與之不相識,何勞為其費心焉?」華佗答道,「身處亂世,眾皆不易,救一人而活一人也。」又一日,父子遇一郡守病,然其無道,百姓皆怨。華佗視之,以為其人盛怒則差,遂留書罵之,細數其罪。華貞問道,「阿翁為何救此不仁之人?」華佗答道,「人皆有仁心,救人為下,救心為上。」果不其然,郡守見信,瞋恚既甚,吐黑血數升而愈,亦悔過往,遂修政令,其郡乃治。
自帳緣行至帳心,僅十餘步,華貞卻舉足為艱。醫者仁心,父之尊囑,聲猶在耳。
五
「醫官華貞,拜見丞相!」華貞終究立於帳心,行罷一番禮節,見左右列班之眾將官注目於己,頓感壓力如山。
「孤與汝父有舊,卿不必拘禮。」說話之人,便是曹操。此語本意親切,但華貞聽之,卻覺一陣寒意。
「眾所周知,吾父即死於汝手!」華貞暗忖道,內心亦五味雜陳。年前,華佗戴罪入獄,華貞趕赴探視。
「丞相待阿翁不薄,阿翁為何欺瞞丞相?」華貞心焦如焚,泣而問道。當時,曹操苦頭風,每發,意亂目眩,華佗針鬲,隨手而差。曹操遂令其專視,常伴左右,華佗推辭不得,故詐稱「得家書,欲暫還」。
「乃翁為醫,志在救世人,今單候丞相一人,非所願,故避之。」華佗臥於草榻,體虛無力,但其言猶堅,「丞相嘗雲,寧教吾負人,不教人負吾。乃翁反如是,寧負一人,不負世人!」
「世人為病者,丞相亦為病者,醫者豈可棄病者於不顧,阿翁之仁心何在?」華貞心中尚存疑惑,又問道。當時,華佗到家,假辭以妻病,數乞期不反。曹操得病篤重,遂累書呼,又敕郡縣發遣,華佗仍不就,於是大怒,使人往檢,傳付許獄,考驗首服。
「世人之病在於身,丞相之病在於心,郭奉孝(是時郭嘉已逝)尚不得治,何況乃翁一介醫者乎?」華佗微拾額頭,而其聲愈亢,「扁鵲公雲,驕恣不論於理,首不治也。乃翁如是,持政者皆不論於理,不可治也。」
「阿翁言行,可有恨乎?」華貞忍淚問道。
「此生無憾,唯悔從醫。嗚呼哀哉,僅憑仁心,非但世人不得救,反而陷己身於死地!」華佗伸手拽緊華貞之袖,迸出一口餘氣,亢聲道,「貞兒切記,聽乃翁一言,棄醫從官罷。」
華貞聞之,痛哭弗止,旁側獄吏皆為之悲泣,回音繞梁,不絕於耳。
不幸之萬幸,華貞未獲牽連。數月後,曹操愛子曹衝病困,眾醫官皆無可治,遂悔殺華佗,乃召還神醫之子華貞,聘為隨軍醫官。
六
「近日,軍中將士或有不適之症,是疾是疫,卿可有論斷?」曹操一改平日戲謔之好,此處竟無半點寒暄,如攜單刀逕入,話鋒直指要害。
曹操身經百戰,時人評之「亂世之梟雄,治世之能臣」,卻未料眼前區區醫官之腦中,此時竟有陰陽兩軍對峙,一方素袍白馬,一方烏甲玄車,此戰一觸即發。
兩軍皆遣使者說之,陽使者喝問道,「華貞,忘乎汝父取名之初心耶?」華貞不及遲疑,答道,「豈敢忘乎!貞之名,正之義。凡國有大疑,必問於正者。」再問道,「華貞,忘乎醫者之初心耶?」華貞吐字鏗鏘,答道,「豈敢忘乎!所謂初心,治身、正心、誠意、精術。」復問道,「華貞,忘乎汝職之初心耶?」華貞未經猶豫,答道,「豈敢忘乎!所謂醫官,醫於前而官於後,醫救人而官救世,正者方為醫官。」陽使者見其狀,欣然道,「汝不負神醫之名也,汝父可含笑九泉也!」
忽而一陣冷笑,透人項背,乃陰使者也。見其上指天而下指地,幽然道,「彼有三問,吾僅一問,乾坤為證,勿欺汝心。」華貞惶恐道,「何問?」陰使者大笑,其聲如風如影,蕩於兩軍之間,隨之問道,「汝父為何而死?」此問一出,瞬間天地崩裂,日月顛倒,華貞似墮無底之淵,又似陷入無盡之夢,須臾片刻,其意稍醒,口舌微啟,吐露二字。
「仁心!」
七
「醫者為仁心而死。」華貞正思間,忽聽得有人喚之。
「卿不必多慮,據實答覆即可。」曹操之言略顯催促,又恐華貞初入帥帳而見懼軍威,遂轉而寬慰道,「孤深信神醫之傳人,卿之技可與卿父比肩也。」
「丞相容稟。」華貞欲言又止,乘隙偷窺左右,見蔡瑁之眼神悵柔如水,似言「荊州之命途盡在卿手」,又見曹純之唇形囂張如火,似語「汝父與對岸敵將(華佗曾為孫權部屬周泰治病)有舊」,復見華佗之魂懸於帳頂,似喚「勿忘乃翁遺囑」。
「然也,棄醫從官!」華貞心智已定,抬頭答道,「此非大疫,實乃小疾,可防,可控,可治!」
言語落地,蔡瑁之失意,曹純之得意,盡顯於色。然舉帳竟無聲息,唯曹操沉默片刻,繼而發聲笑道,「哈哈,甚妙甚妙,不愧神醫之子!」
笑聲未散,但見王傳飛身閃入帳中,奏道,「稟丞相,對岸密探傳來急報!」
「所報何事?」帥帳復歸平靜,曹操止笑為愁,話中略帶憂情。
「密探截獲…截獲…」王傳哆嗦道,其掃視左右,目光與蔡瑁相遇,又將半段話語吞咽,不敢直言。
「究竟何事,但說無妨。」曹操見狀,眉頭緊鎖,遂催問道,心內已算得一二。
「對岸密探截獲一封書信。」王傳鼓足勇氣,答道,「乃敵方軍師諸葛亮所寫,寄予我軍都督蔡瑁。」
「哈哈,哈哈!」須臾沉寂,曹操之笑聲復起,隨之引來一股殺氣,充斥帥帳之中。
八
華貞出得帳來,舉目遠眺,黃昏將至,夕陽半淪,如其父華佗之臉廓,臉廓之神情悵然若失,漸消於江水之中。華貞暗自慶幸,其所抉擇正也,得以暫全性命,然亦覺愧對荊州百姓,遂辭官而去,遁入桃源,不知所蹤。
華貞不知,歷史業已作出抉擇。據《三國志·魏書·武帝紀》所載,「公至赤壁,與備戰,不利,於是大疫,吏士多死者,乃引軍還。」
後記
建安十三年初,華佗獲罪入獄。荀彧請曰,「佗術實工,人命所懸,宜含宥之。」曹操曰,「不憂,天下當無此鼠輩耶?」遂考竟佗。佗臨死,出一卷書與獄吏,曰:「此可以活人。」吏畏法不受,佗亦不強,索火燒之。自此,世間再無神醫。
次月,曹操討伐烏桓,途中郭嘉染疾,無人可治,遂病逝。郭嘉,字奉孝,乃人中龍鳳,懷天妒之才,生則屢建奇謀,死則遺授妙計。及至赤壁戰敗,曹操嘆曰,「若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
三月,曹操之愛子曹衝亦染疾而亡,年僅十三歲。曹衝,字倉舒,乃世之神童,有稱象之智。曹操復嘆曰,「吾悔殺華佗,令此兒強死也。」
七月,曹操率軍出徵荊州。
八月,州牧劉表病逝,蔡瑁等人擁立次子劉琮為嗣。
九月,曹操大軍至新野,以蔡瑁為首之荊州人士皆主和,劉琮遂遣使奉送降表,迎曹操入荊州。時劉備屯於樊城,拒不歸順,曹操遂遣虎豹騎追擊,一晝夜行三百裡,於當陽長坂坡大敗劉備。劉備僅剩數十騎,與劉表之長子劉琦合兵一處,退至江夏。
十二月,曹操寫信邀孫權會獵劉備,劉備則以諸葛亮為使遊說孫權共抗曹操。最終,孫劉結盟,與曹操對峙。時曹操大軍二十餘萬,孫劉聯軍約五萬,雙方鏖戰於赤壁,乃有斯文所著之情節。
筆者曰,「一人怨死,三國鼎立,遂開近四百年之亂局,及至隋唐乃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