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卓別林:卓眼視界」展覽正在上海餘德耀美術館進行,這是一個講述喜劇大師卓別林一生的展覽。如果把他的人生劃分為鏡頭內和鏡頭外兩個部分,那麼一邊是那個戴著圓禮帽的流浪漢,一邊則是遭受政治打壓、情感生活混亂的大明星,這兩個形象合在一起,才是一個完整的卓別林。藉由展覽的機會,卓別林之子尤金·卓別林來到上海,並接受了專訪。
在位於瑞士洛桑的愛麗舍攝影博物館(Musee de l』Elysee pour la Photographie),收藏有2萬多張有關查理·卓別林的照片檔案資料,包括底片、印刷品以及原始影集。這些照片大多未公開過,從出生到去世,從英國到美國,再到瑞士,涵蓋了卓別林的一生。
在達成與愛麗舍攝影博物館的合作後,上海餘德耀美術館將這其中300餘張照片、文獻搬到上海,開啟了「查理·卓別林:卓眼視界」展,從6月持續到10月。愛麗舍博物館館長塔蒂揚娜·弗蘭克(Tatyana Franck)認為,這個展覽「試圖重估藝術家革命性的藝術遺產」。
事實上,卓別林的藝術價值是公認的,我們能在展覽中看到的,是一個更完整的查理·卓別林。其中既有那些光鮮亮麗、為人熟知的熒幕形象,又有那個鏡頭之外的他,或是溫柔,或是自我,或是落寞。卓別林的每一個細節點滴都在這些影像資料中,定義出一個更真實的他。
美國成就了這個英國人的一切。1889年4月6日,查理·卓別林出生於英國倫敦,家庭生活很拮据,母親是一個舞臺劇演員,小查理不到10歲就走上了舞臺。他對幽默的敏感度大概是天生的,第一次通過表演讓人發笑是演一隻貓,完全依靠肢體動作和表情。
就這樣童年時在舞臺上跌跌撞撞,直到1910年,開始跟隨英國當時最出色的默片劇團經理弗雷德·卡爾諾(Fred Karno)的劇團去美國巡演。展覽中,有一幅查理第一次扮作流浪漢的照片,大約是1914年3月,他身材瘦小,溜肩,黑色圓禮帽歪扣在一頭捲髮上,黑色的領帶系得很緊,勒著脖子,眼神裡充滿挑釁。
後來,另一位默片大師巴斯特·基頓(Buster Keaton)談起卓別林時說:「查理的流浪漢是一個遊手好閒的人,有一套遊手好閒的邏輯。他很可愛,但一有機會就會偷東西。」這一年的《威尼斯兒童賽車記》讓流浪漢角色進入了人們的視野,很快他就開始自編自導自演,還擔任製片和剪輯,1918年創建了自己的電影公司。
「如今看來,卓別林之於20世紀電影的影響,渾然天成的喜劇表演是一方面,另一個重要方面在於成為推動電影產業的一員。他不僅僅是個演員,而是真正意義上的電影人。」塔蒂揚娜·弗蘭克告訴我。
在影片《尋子遇仙記》讓他名利雙收後,他買下4畝柑橘園創建自己的影視基地,這時的卓別林開始完全掌控自己電影的走向,在鏡頭內外讓自己與角色之間完成對話。在展覽的「無聲之聲」部分,策展人著力展示了卓別林在音樂上的成就。
卓別林對默片的堅持,形成與有聲電影的抗衡,這在電影史上是經典的一個篇章。他最著名的無聲電影《城市之光》和《摩登時代》,實際是在有聲電影被發明後才拍攝的。《摩登時代》一直被認作是無聲電影,但其實是有電視聲和收音機聲的。
不過最為驚喜的是,影片結束時卓別林自己哼唱的那首歌,這是第一部可以聽見卓別林本人聲音的電影。但正因為默片的突出,作為觀眾的我們往往忽略了卓別林對電影音樂的貢獻,雖然不識譜,他卻經常自己譜寫電影配樂,他自學了鋼琴、小提琴和大提琴。
無論是對底層小人物的細膩刻畫,還是對機械化工業生產的控訴,卓別林的重點都在人本身,他關注人性與愛。法國新浪潮時期著名電影理論家巴贊(André Bazin)曾寫道:「對於電影來說,熱愛人是至關重要的。如果我們不首先探索卓別林的影片所反映的特有的愛心、溫柔和感傷情緒,那就不可能透徹理解他們的藝術。」
在卓別林的電影中,總是一人出場,一人落幕,這種悲與喜、孤獨與狂歡的反差,似乎成了喜劇演員的宿命,卓別林也不例外。在1991年根據《卓別林自傳》改編的由小羅伯特·唐尼(Robert Downey Jr.)主演的電影《卓別林傳》中,最後查理老得無能無力時拿了奧斯卡終身成就獎。
上臺前他跟妻子烏娜說:「你知道人老了最糟糕的是什麼嗎?是不能保護自己。我年輕時有權有勢,可以拍電影,想讓他們笑就讓他們笑,想讓他們哭就讓他們哭。現在,我只能靠他們的憐憫。」然而,他應該知道,臺下的掌聲並非是一種憐憫,而是永恆的致敬。
1952年,63歲的查理·卓別林帶著第四任妻子、美國著名劇作家尤金·奧尼爾的女兒烏娜離開美國,定居瑞士,直至1977年去世。尤金·卓別林(Eugene Chalin)是他們在瑞士迎來的第一個孩子。尤金今年65歲,早年做過錄音師,曾與滾石樂隊、皇后樂隊和大衛·鮑伊等音樂人合作過。
後來,在執導過紀錄片和音樂劇之後,他將事業中心轉移到馬戲上,現為瑞士沃韋國際喜劇電影節主席。在尤金的記憶中,父親很少將工作中的一面展現在家人面前,取而代之的是陪伴。展覽帶來了不少珍貴的家庭照片,尤其是移居瑞士沃韋的巴恩莊園之後的部分。
這時的卓別林雖然仍經常忙於工作,但與美國時期相比,他已經是一個安穩的老者了,享受平淡而日常的家庭生活。其中一張照片拍攝於1964年,卓別林與妻子烏娜帶著6個孩子,坐在沙發上,每人手裡拿著一本不同語言版本的《卓別林自傳》,以此來慶祝這本書的出版。在自傳中,兒女們讀到的是那個受全世界追捧但自己不曾「謀面」的電影巨星父親。
「查理骨子裡還是個傳統的英國人」——專訪尤金·卓別林
問:你怎麼理解「喜劇精神」?因為你自己是從事馬戲工作的,也是喜劇的一種形式。
尤金:這是一個很大的話題,但也是我們做喜劇的人一直思考的問題,並且隨著工作的累積、人生閱歷的豐富,對喜劇的理解在不斷變化。
我想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比如在中世紀的法國宮廷和王室,會有一個專門扮演小丑或為國王演滑稽劇的喜劇演員,他要極盡所能地用自己的幽默力和感染力讓國王開心,他可以開國王的玩笑,但其他大臣不行,他可以與國王有輕微的肢體接觸,但其他大臣不行。
我們暫且不去考慮這個喜劇演員的社會地位,喜劇作為一種藝術形式,它是可以消弭人與人之間隔閡、縮短人與人之間距離的,它重要的是營造出開心、放鬆、降低戒備心的一種氣氛。
我的父親是營造這種氣氛的高手,很多人認為他的喜劇是發人深省的,但悲劇也可以,這是任何一種藝術創作的共同目標。喜劇的獨特之處就在於它能讓人笑,它的氛圍。
問:作為父親和作為喜劇演員,查理·卓別林對你有怎樣不同的影響?
尤金:我想我會把他的一生分為三個部分:一是在英國的童年和青少年階段,他和母親相依為命,很艱苦;二是他到美國之後,拍攝了大量喜劇電影,成為一個名利雙收的成功電影人,這也是大眾熟知的卓別林;第三部分是定居瑞士之後的晚年生活。
前兩部分我都沒有參與,我認識的查理是瑞士之後的查理,那時他已經60多歲了,而我還是一個孩子。雖然離開了好萊塢,但他每天仍有非常多的工作,他是一個「工作狂」。他有很強的幽默感,但又很嚴肅,工作中和生活中完全是兩個狀態。
在與家人相處時,他是一個很開心的人,不會把工作中的情緒和態度帶到生活中,他會像孩子一樣陪我們玩,詢問我們在學校的狀況,因為他天生就有誇張的表情和動作,所以我們這些小孩都喜歡極了。
也許是因為父親是喜劇明星的關係,我們8個子女中大部分也都從事與喜劇相關的工作,我的姐姐傑拉丁·卓別林(Geraldine Leigh Chaplin)就曾在傳記電影中扮演過我父親的母親。對我個人而言,查理非常喜歡馬戲,我也從小耳濡目染地接觸馬戲。
馬戲是一項非常適合全家人一起參與的娛樂項目,直到現在,我們這個大家族偶爾仍會很多人一起看馬戲。因此做馬戲要做到老少鹹宜,這也是真正好喜劇的特質,能讓不同年齡、不同階層、不同信仰的人都開心。不過我們這些子女都沒有跟他共事過,所有他對我們的影響更多是作為一個父親,以及「卓別林」這個光環本身。
問:小羅伯特·唐尼主演的《卓別林傳》,這是目前公眾認可度比較高的卓別林傳記電影,你覺得他扮演的卓別林跟你父親像嗎?
尤金:首先我想說,拍這樣一部傳記電影非常難。要在100分鐘內講述一個88歲的人的一生,最難的就是取捨和結構。查理童年經歷的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其實是一個非常有張力的時代,社會矛盾衝突滲透在自上而下的各個階層中,也是查理喜劇萌芽的時期。
但在電影中,導演不得不一帶而過,的確很可惜。因此,我們只能儘可能地通過這些碎片去還原出查理的一生。但小羅伯特·唐尼的表演非常精彩,他用了很大精力去學查理的一招一式,從眼神到肢體,我認為很棒。儘管這是一部向查理·卓別林致敬的影片,但作為觀眾,或許也應該向這部影片致敬。
問:我們知道,卓別林自1912年離開英國後,就沒有再回國定居了。對他來說,英國意味著什麼?
尤金:他很自豪自己是個英國人。他一直都持有英國護照,後來也持有美國護照。1921年,他功成名就回到英國,一個很大的打擊是得知初戀女友去世。
這一次回國,他雖然受到大多數人的愛戴,但也遭到不少冷嘲熱諷,他自己也在自傳中寫道:「那時,我感到已經沒有家鄉了。」20世紀30年代,他曾經短暫地在法國和瑞士居住過將近兩年,但他沒有回英國,一個客觀原因是天氣,英國天氣太溼冷了,他住在法國南部,這裡的氣候更像他已經習慣的加州天氣。
但查理骨子裡還是個傳統的英國人,他有英國人獨特的幽默感,他對喜劇、幽默那種敏感的直覺,是與生俱來的。
問:關於他離開美國是一個很受爭議的話題,你怎麼看?主要原因是因為他是一個共產主義者嗎?
尤金:這個說來話長。要從埃德加·胡佛(Edgar Hoover)說起,美國第一任聯邦調查局(FBI)局長。他一直在暗中調查政治異見者和政治活動分子,因為好萊塢是美國政治宣傳的一個強有力的出口,所以FBI要把控每一部影片和其中的電影人。
但查理要拍更自由、不受意識形態左右的電影,其實在查理到美國後不久,就被收在了胡佛的「黑名單」上。查理的喜劇擅長表現底層小人物,因此會受到左翼知識分子的青睞,自然就會受到右翼的打壓。
1950到1954年,麥卡錫主義在美國泛濫,查理就成了其中的犧牲品,被驅逐出美國,《大獨裁者》《凡爾杜先生》這些反戰影片也被當作打壓他的證據。
我們不好說他是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共產主義者,因為他沒有明確表示過。但他明確地反對納粹、反戰,這在很多公開場合和作品中都有所體現。
問:另一個圍繞查理·卓別林的備受爭議的話題是他的婚姻和情感。有一種說法是,他並不僅僅是沉迷美色,而是要始終保持那種不肯放棄的、永遠充滿激情的內心狀態。你同意這種說法嗎?
尤金:我想是這樣的。他是一個精力充沛、滿腹激情的人,他無法接受平淡而穩定的狀態,這也是他有過四次婚姻和多個戀愛關係的原因,也是他無法給這些女性以安全感的原因。我的母親是父親最後一個女人,陪他走完人生,他們之間感情很好,但也一定程度上歸功於我母親出現的時間點。查理在受到政治打壓又即將步入老年的時候,遇到了我的母親烏娜。
問:在喜劇演員中患抑鬱症或輕度抑鬱的人比例相對較高。在卓別林的一生中是否有過短暫的抑鬱期?你作為一個喜劇從業者,又是怎麼看待這個現象的?
尤金:他沒有抑鬱過,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鬥士。當然在他的人生中,有低迷沉淪的時候,被驅逐出美國前後那幾年應該是一個大的低谷。
你說到喜劇演員患抑鬱症,這的確是挺多的,有些人可以走出來,但有些人深陷其中。我想這也是喜劇這項工作的一個副作用:一方面是自己的狀態,你把最開心的能量都釋放在了舞臺上和鏡頭前,如果不及時補給自己的能量,喜劇表演會一定程度上掏空演員,因為它與現實生活的反差太大了。
另一方面是觀眾的反饋,演員在舞臺上沉浸在掌聲鮮花中,但回到後臺、回到家裡,多半是一個人,這種孤獨感和極大的心理落差是很多人無法承受的。所以一個好的喜劇演員是可以控制這種心理落差的,他需要用高度自律和情緒管理能力來做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