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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芝確診了,是那可怕的病。在醫院的走廊裡,一直以優雅示人的她站立不穩,扶住了牆。
趙清陽走過來,攬過她的肩,說世事有命,順其自然吧。斜陽掠過他們的背影,兩人攙扶的模樣像極了一對真正的夫妻。
兩人漸行漸遠,走入了歲月深處,那如詩如畫又癲狂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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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婉芝生的妖嬈嫵媚,又很會打扮。是標準的第二眼美人,一定說像哪一種美女類型,湯唯無疑。
她雖然生在農村,卻看不上農村人。暗自發誓要找個有鐵飯碗的。於是高不成低不就,蹉跎到20大幾。
正好這時鄰村的王立民託人來提親。他是個有點木訥的人,長相也就普通耐看。但聽說他父親在鄉政府做著個不大不小的官,本人也在鎮上當老師,她心動了。
這是她逃脫村姑命運的一次機會。
王立民之前見過她一面,就被她綽越的風姿所吸引,那不同於農村姑娘的氣質,讓他日思夜想,不顧父母阻攔非婉芝不娶。
王立民是打心眼裡愛上了她的人,婉芝卻是只圖謀著他的家世。一開始就註定了不對等的命運。
王立民在婉芝父母面前許下重誓,一定不負婉芝。三媒六聘的的禮節,西式婚紗的婚禮,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的巨額聘禮,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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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後,婉芝就過上了養尊處優的闊太太生活。雖然住在農村,從不下地幹活,每天就是負責打扮的漂漂亮亮,逛逛街,侍弄花草。
新婚燕爾,王立民每天等著放學的鈴聲,比學生們還要心急。帶上婉芝最愛吃的溫面和涼粉,火急火燎地趕到家裡。
過了不久,婉芝的肚子就大了起來。
生了孩子以後,婉芝也就接了地氣,跟村裡的女人開始走動。
跟她最要好的是村西頭的宋蓮。
宋蓮結婚早,據說是老公上學時便定的親,如今孩子也上學了。宋蓮老公在縣上工商局工作,也是村裡為數不多的吃公糧的人之一,所以她們兩人頗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覺。
按照農村人的想法,土地是根本,雖然老公在外面上班,宋蓮還是細心耕種著家裡幾畝田地,風吹日曬,不免顯得粗笨一些。雖然婉芝有些瞧不起宋蓮,但是除了她也再沒有第二個人跟她相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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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芝怕身材走樣,也學城裡人不給孩子餵奶,自顧自健身打扮。婆婆過世早,公公退休後去了北京的小兒子家,王立民包攬了帶孩子以及做家務的全部任務。
有一天晚上,婉芝因為男人給孩子衝奶粉的水太燙了,嫌棄他拙笨,竟然氣得一轉身走了。
正是夏天,到處都是閒話攤子。她在眾人的注目禮中略顯尷尬,抬頭發現到了宋蓮家門口,就急忙走了進去。
剛進門就看到一個長身而立,玉樹臨風的人。她呆了呆,這人回過頭來,只見俊朗的臉上目光如炬,直刺到她心裡。
而這男人竟然毫不避諱,直勾勾地盯著她。她疑惑的瞬間,男人也在想:這是誰家女人,一襲連衣裙綴滿花朵,勾勒出曼妙的身材,此風姿竟是我從未見過的。
四目相對,一股叫電流的東西將他們緊緊吸引到一起。直到宋蓮從窗戶看到她,大嗓門把二人從失神中拉回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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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宋蓮這樣粗鄙的人竟然有一位這樣儒雅氣質的老公——趙清陽,婉芝自從那日撞見之後,心裡再也平靜不下來,腦子裡時時回想著那天的情景,醉心於他看見自己失態的樣子。
再看看自己男人越發瞧不上,雖說是老師,身上哪有半點知識分子的書卷氣,到現在捨不得丟下那幾畝田,還經常下地幹活。真沒出息!從此跟王立民連話都懶說。
王立民只道是老婆還在為那天奶粉的事生氣,大氣都不敢出,事無巨細,盡心侍候。
婉芝嘆息:自己孩子都生了,還能怎麼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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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的一個周末,王立民給孩子餵了奶粉,哄睡著了,扛起鋤頭去磊土豆去了。每棵土豆周圍壘起一個圓圓的土堆,這樣長出來的土豆才又大又好,對莊稼的執拗也許是他唯一的個性了。
婉芝打開錄音機,按下播放鍵,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靡靡之音讓她與歌者的共嗚,鄧麗君是她的偶像,她感覺自己是鄧麗君再現。
守著富足,卻過著粗鄙的生活。婉芝為自己不值。
在令人沉醉的樂曲裡,她開始為指甲塗上火辣的大紅色指甲油。
好漂亮的手,忽然有人湊在她耳邊吐氣如蘭。她驚了一下,卻仿佛早有準備一般並沒有躲開,反而翹起蘭花指,給她看自己剛塗好的一個。
好看嗎?
他低啞著嗓子說:手比指甲油好看!我來給你塗吧,看看我的手藝。
他近身而來,她卻一閃身站了起來,嬌嗔道:你是我什麼人啊,也不怕別人說閒話!
我是你一直等著的那個人!他聲音清澈,目光堅定,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好一個情場老手,情話說的她肝顫!
後來還是趙清陽替她塗完了剩下的九個指頭,一扇欲望的窗戶似乎被合力推開,只剩下一張單薄的窗戶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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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以後趙清陽一到周末就過來,來必帶著婉芝愛吃的溫面和涼粉,她男人帶的自是不吃了的。每每,王立民看著那些發黴了的吃食發呆,最後卻是拳頭一握,顯出無計可施的窩囊,往地裡去的更勤了。
他們互訴衷腸,都說自己遇人不淑,對方才是自己的良人。這時候的兩人更像是心靈的知音。
農村的風是長著嘴的,慢慢地他倆的事傳得人盡皆知。
這天起床,婉芝就覺得右眼老跳,給孩子把尿,王立民卻說你不是剛把過嗎?她才意識到自己的慌亂。
該來的終究來了,但不是宋蓮。是一個10歲左右的小男孩,手裡握著一把鐮刀,嘴抿得緊緊的,眼裡全是怒火。是趙清陽的大兒子。
你是不是不要臉的女人?
婉芝愕然。
王立民走上前說:小孩子胡說啥?誰讓你拿鐮刀的,趕緊回去!
小孩子不動,依然固執地問:王老師,我媽說她是不要臉的女人,是嗎?王立民是孩子的老師,也是最沒無法回答這問題的人。
婉芝瞬間臉紅得發燙,被一個單純的小男孩這樣羞辱,她只覺得自己好無恥!
我媽說你搶走了我爸的心,所以爸爸才不回家的。我要你把我爸的心還回來。說著,示威地揮了揮手裡的鐮刀。
她走到男孩跟前,蹲下來說:我跟你爸什麼事都沒有,阿姨也沒有搶走你爸爸的心。大人的事情你不懂,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你爸並不愛你媽媽,兩個不相愛的靈魂在一起才是不道德的。
胡說,誰說我爸不愛你媽的,你胡說!婉芝沒想到自己這句話會激怒他,看著鐮刀閃著寒光砍過來,她尖叫著向後躲去。
只聽見哎喲一聲,婉芝跌坐在地上,半晌她摸摸身上,卻毫髮無傷。只見趙清陽的胳膊上鮮血直流。
地上好幾個塑膠袋子,麵條和涼粉的湯汁灑了一地,照樣是給她帶的溫面和涼粉。婉芝眼睛一熱,叫了聲清陽便流下淚來。
男孩被嚇哭了,喊著爸爸爸爸。
趙清陽胳膊上剌開了一條口子,幸好10歲的小孩沒那麼大勁,傷口不算深。大家顧不上別的,趕緊送他去了醫院。
原來當時王立民抱著孩子沒來得及出手,而趙清陽正好走到門口來不及細想,伸手就擋在了婉芝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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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著受傷,趙清陽便請了病假,在醫院住著。他近乎撒嬌地讓婉芝別走,倒底是因為護她才受的傷,婉芝只好留下來細心照料他。
他想吃蘋果,她便削了皮遞過去,偏偏自己不伸手,要她喂,她只好切成一塊塊,牙籤扎了餵他。熬好的雞湯,怕燙,也是要她一口口吹涼了餵進嘴裡才肯吃。晚上必定要她輕輕拍著才睡著。
婉芝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有這樣稚氣的一面,心就被慢慢融化了。醫生護士都以為他們是一對,誇他們夫妻感情好,兩人也不辯解,享受著誤會帶來的喜悅。
從來都是王立民照顧她,而這次她守護著這個為了擋刀的男人,不辭辛勞,像守護著珍寶。
宋蓮來過一次。婉芝綽約的身姿穿梭在病房,趙清陽老實地躺在床上,眼神卻一刻不停地粘在她身上。
這樣的畫面無一不在傳遞歲月靜好的訊號,感覺比她更像夫妻。
這個農村女人自慚形穢了,自始至終都低著頭。
好好照顧他。
說完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像條想咬人的小蛇,在落下來之前她倔強地轉過頭離去。
宋蓮的態度也等於默許了他倆的事,不默許又能怎麼樣呢?男人是她的天,她生活的仰仗,在村裡的臉面,她怎麼能丟?
而趙清陽卻說想離婚了,我想真正擁有你,跟你好好在一起。
精明如婉芝是不會和愛的人走入婚姻的,她深知走入婚姻就意味著愛情死亡。再長久的婚姻也沒有短暫的偷情來得動人心魄。
家,王立民給她就好。情愛,自然是情人給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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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她找丈夫談。她坐桌邊,王立民卻站在腳地上。她讓王立民坐,他卻說孩子一放下就要哭,站著就行。
土得掉渣,就知道帶孩子。婉芝的內疚少了一大半。
沒等她開口,王立民就說: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能娶到你是我一輩子的福氣,我知道配不上你,你跟他才是一個世界的人。張愛玲說,愛上一個人會低到塵埃裡。除了不離婚,一切隨你。
這是他這個老師第一次跟她文鄒鄒地說話,竟然帶著這樣的卑微。
這個自以為是的男人,婉芝有一種秘密被人提前揭穿的尷尬與懊惱。微微不悅:你想多了,我本來是想跟你談談孩子的。不等他回話,她就扭轉身子說:哎,今天吃什麼飯呀?
你餓了呀,我把孩子放下,馬上去給你做。看著他忙不迭出門地笨拙身影,她搖搖頭。
他倆在一起的時候,王立民就自覺地住校不回來。房事上總是婉芝恰到好處的給予,總是讓他受寵若驚。
兩個男人稱兄道弟,相處得很融洽。宋蓮也再沒來鬧,婉芝這女人有本事,這樣的話就在村裡傳了開去。女人們都帶著鄙夷地仰視,男人們求而不得,更加神往。
後來,婉芝又接連生了兩個孩子,大家都說長得不像王立民,與趙清陽倒是神似。
宋蓮終究是沒有離婚,她是決意不嫁人了的,有家,有孩子就夠了。所以賠上自己的一生也要讓他們名不正言不順,到死婉芝只能是小三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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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水,流過淺灘,流過深海。光滑如鏡依然,千瘡百孔也如故。也就不在乎快慢和有沒有意義了。
王立民死於肝硬化,時年55歲。大家都說是氣死的。他雖然打著愛的名義讓自己接受,但是同一屋簷下一女侍二夫,畢竟是恥辱的。硬生生的吞下去,都是烈性毒藥,他能承受這麼多年,非常人所能忍受。
孩子們都長大成家了,婉芝也和趙清陽隨著孩子搬到了大城市,像真正的兩口子那樣。
可惜清山綠水的生活沒享受幾天呢,婉芝卻得了絕症。
後來她想通了,這也許是自己欠王立民的吧。想想他憋屈了這麼多年,而自己何嘗不是受著良心的譴責呢?
她和趙清陽都在愛自己的人和自己愛的人之間蹉跎了半生,怪只怪相見恨晚。婉芝這一生,有愛她的人柴米油鹽,也有她愛的人風花雪月。媚而不賤,情敵都給她讓道,確實是人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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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芝沒有治療,和趙清陽一起找了個安靜的寺廟,日日在菩薩座前虔誠。
婉芝去後,趙清陽便永久皈依了佛門,至死沒有回到妻兒身邊。
佛家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他們這一生是求得了還是沒得呢?
我是百合有約,一個積極碼字的女子。我的世界,一半江河湖海,一半柴米油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