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險者之森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檯,櫃裡面預備各種藥劑。前往森林冒險的岡布奧,在傍晚回來時,每每花四枚金幣,買一碗,靠櫃外站著,緩緩的喝了恢復體力;倘肯多花一枚,便可以買一碟烤蜥蜴,或者烤肉塊,這樣恢復的更快,如果出到十幾枚,那就能買一瓶限量版藍精靈藥劑,但這些顧客,多是吊絲戰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那些魔法師,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裡,要來藍精靈藥劑,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酒店裡當夥計,掌柜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那些魔法師,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吊絲戰士,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藥劑從瓶子裡倒出,看過瓶子底裡有水沒有,在這嚴格監督下,摻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柜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調藥劑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檯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柜是一副兇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男巫岡布奧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男巫岡布奧是唯一站著喝酒的魔法師。他身形猥瑣;青藍的臉色,眉眼間時常閃現著陰測測的眼神;一頭稀疏雜亂的頭髮。穿的雖然是魔法師長袍,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量子力學薛丁格,叫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穿著長袍,又不像魔法師那麼高貴,別人便根據傳聞中的記載,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男巫岡布奧。
男巫岡布奧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男巫岡布奧,你腦袋的頭髮又少了啊!」他不回答,對櫃裡說,「來兩瓶藥劑,要一碟烤肉塊。」便排出九枚金幣。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貓了!」男巫岡布奧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薛丁格家的貓,被人吊著打。」男巫岡布奧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貓不能算偷……竊貓!……養貓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微觀放射源」,什麼「宏觀的貓」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男巫岡布奧原來也是魔法師學徒,但僅僅只學成最簡單的失明術,又喜歡研究奇怪的巫術;於是越來越古怪,弄到頭髮都要掉光了。幸而會一些養貓心得,便替人家照顧下貓,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喝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貓,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養貓的人也沒有了。男巫岡布奧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男巫岡布奧的名字。
男巫岡布奧喝過半碗藥劑,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男巫岡布奧,你當真會魔法麼?」男巫岡布奧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半分魔法師的氣度都沒有呢?」男巫岡布奧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著些話;這回全是量子力學之類,一點也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柜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柜見了男巫岡布奧,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男巫岡布奧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學過魔法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學過麼……我便考你一考。失明術怎樣施放?」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男巫岡布奧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會罷?……我教給你,記著!這個法術應該記著。將來考魔法師的時候會用到。」我暗想我和魔法師的等級還很遠呢,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拿一張法術捲軸用魔力扔出去麼?」男巫岡布奧顯出極高興的樣子,點著只有幾撮毛髮的禿頭說,「對呀對呀!……失明術有四種施放方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男巫岡布奧剛掏出幾張失明術捲軸,想演示一番,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多乎哉?不多也。」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男巫岡布奧。他便給他們一人一塊。孩子吃烤肉塊,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男巫岡布奧著了慌,展開破舊的袍子將碟子罩住,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又摸了摸自己的頭髮,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男巫岡布奧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結帳,取下粉板,忽然說,「男巫岡布奧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金幣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著藥劑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頭髮都被拔光了。」掌柜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又偷到薛丁格家裡去了。」「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打一頓,後來是拔頭髮。」「後來呢?」「後來頭髮被拔光了。」「拔光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躲到哪裡去了。」掌柜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帳。
中秋過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來一碗藥劑。」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男巫岡布奧便在櫃檯下對了門檻坐著。他帶著頂瓜皮小帽,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長袍,旁邊跟著一隻掉了毛的老貓;見了我,又說道,「來一碗藥劑。」掌柜也伸出頭去,一面說,「男巫岡布奧麼?你還欠十九個金幣呢!」男巫岡布奧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藥劑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男巫岡布奧,你又偷貓了吧!」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被拔光頭髮?」男巫岡布奧低聲說道,「掉光的,掉,掉……」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倒了碗藥劑,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長袍裡摸出四枚金幣,放在我手裡。不一會,他喝完藥劑,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男巫岡布奧。到了年關,掌柜取下粉板說,「男巫岡布奧還欠十九個金幣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男巫岡布奧還欠十九個金幣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男巫岡布奧的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