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能釋放出母性的光輝,儘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被這光輝照耀。——鐵凝
2020年影視大蕭條之際,「尺度女王」實力派影后郝蕾主演的文藝劇情電影《春潮》,於5月17日正式上線,一舉斬獲第22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攝影。本片定位是純粹的「女性電影」,通過男性角色缺失的三代母女複雜情感糾葛,展現一段時代背景下的「原生家庭」之痛。
這部文藝片時長足有兩個小時,需要大家摒棄快餐時代的浮躁感,用心去聆聽和感知。影片通過女主郭建波(郝蕾)、母親紀明嵐(金燕玲)和上四年級的女兒郭婉婷(曲雋希)這幾個關鍵人物,展現他們的言行舉止,烘託沉默中持續發酵的矛盾衝突,折射出特殊時代背景下畸形的母女關係和女性焦慮。
執導本片的70後女導演楊荔鈉曾憑個人首部紀錄片《老頭》獲得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亞洲新浪潮優秀獎。長鏡頭和同期聲的拍攝方法,非但沒有減弱作品的表現力,反而讓片中老頭們的生活走進觀眾的心裡,啟發和感動了整個紀錄片屆。
她未曾接受過專業的訓練,所以作品中技術手段鮮見,關注的群體多為相對弱勢的老人和女性,擅長從微觀敘事入手,紀錄他們生活中瑣碎的小事,表達自身和他人的情感訴求。
在這部《春潮》當中,她用悲憫且細膩的鏡頭語言,配合關於夢境和隱喻的超現實主義元素,以及充滿生活化的殘酷細節為觀眾呈現了一種無限趨向生活本質的赤裸現實。
探究關於畸形母愛和原生家庭的沉重主題,融合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深度文化隱喻,讓觀眾感受到殘酷和詩意並存的美感流淌其中,給人視覺與心靈的雙重震撼。
以愛之名在巨大的沉默中霸道侵佔,等待一場肆意翻湧的春潮,消解所有難以言說的矛盾。展現出複雜母愛中個體生命的對抗與和解,冰山下暗潮湧動,疼痛又柔軟的命脈羈絆。
一、源起:功利性的無愛婚姻,畸形的母女關係,創傷代際傳承模式,孕育家庭悲劇輪迴
片中老戲骨金燕玲飾演的郭建波母親紀明嵐,在外人眼裡是古道熱腸的「老大姐」,在家則完全是戾氣逼人的老太婆。對女兒百般挑剔,口出惡言;對孫女雖有寵溺的一面,也隨時會因為一句話情緒失控說翻臉就翻臉。
哪怕是對於自己,她也從來不曾放過,不論是前夫令她羞恥的經歷,還是對身邊朋友的無能為力,全都變成壓在自己心上不得喘息的千斤頂,生命中最深刻的黑色夢魘。
而這一切悲劇的源起都是那場功利性的無愛婚姻和原生家庭畸形的母女關係,形成一種創傷代際傳承模式,孕育出家庭悲劇輪迴。而這樣的戲劇內涵,分別隱藏於母女兩人的內心剖白當中。
王阿姨自殺之後,母親收到老周的定情信物,兩人難得甜蜜之際,母親卻開始了聲淚俱下的自憐:「我把自己那份省起來給我媽寄去,每天就吃一頓飯,把我給餓得經常就那樣暈倒了。我那個不諒解的那個娘還說,你幹嘛不寄錢回來啊?錢,你說我到哪裡去找錢啊,是不是?我真不知道有多少回,我想帶著孩子我就死了就算了,這麼苦的日子你說叫人怎麼過?」
電影結尾郭建波對病榻上母親的控訴:「還有我的父親,你的男人,一個死去的人都不能讓你停止咒罵,如果說不幸我更同情他。他是你所有生活的謀殺犯,所有錯誤的責任,你都推給他,你就那麼清白無辜嗎?難道你不是為了改變命運,而非得嫁一個城市裡的男人嗎?」
母親會從她的原生家庭和成長環境中,學到些什麼人生經驗和處世原則?極端一些的猜測是:「有錢才是最重要的。有錢才會被人喜歡,有錢才會被看得起,有錢才能擁有親情和愛情。」
女主從陰晴不定的母親和被侮辱被損害的父親身上,會形成怎樣的三觀?我們已經看到了,她對男性無法信任,潛意識裡被母親「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觀念影響,因為和陰鷙母親的對抗關係,她從一開始就放棄所有幸福的可能,私生活混亂放蕩,過著貧窮、孤獨、卑微的生活。
對母親的恨意化成沉默的自毀,她說:「有多少個夜晚,我都夜不能寐。想躺在媽媽的懷裡,但是大多數時間,我都躺在了男人的身邊。你想讓我找一個好男人,有一個家過體面的生活,我不,我就讓你看見我現在的樣子!」
究其原因,還是嚴重的「母愛缺失」。這種原生家庭的「母愛缺失」基本是不可逆的,如果我們在最初階段沒能充分地感受共生關係,我們就會用畢生的時間去尋找這種關係。不幸的是,即使我們後來找到了這種關係,我們也不會相信它。
這種缺失,如同母女關係中一顆隱藏的定時炸彈,成年以後的女兒,最大的障礙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誰。她沒有愛的能力,既不愛任何人,也不相信別人的愛。
母愛並非如世人想像一般無私,縱使五四時期的文藝作品多將「母親「神化,但她們依然是活生生且內心幽微複雜的真人。母愛是有條件的。只有個體健康、安全,自我尊嚴、個人情感能夠得到滿足,自我價值能夠得到實現,母愛才成為可能。
弗洛姆說:「人並非一定是邪惡的,只有當適合他成長與發展的條件缺乏時,他才會變得邪惡。邪惡本身並不是獨立存在的,它是缺乏善良,未能實現生命的結果。」紀明嵐對女兒郭建波的毀滅性折磨,又何嘗不是一種對自身命運不公的報復和控訴呢?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可以說母愛是種社會行為,而不是純自然本能。紀明嵐所處的時代和原生家庭,就註定了她的「母愛」只是一場虛幻的海市蜃樓。
二、發展:複雜母愛中個體生命的對抗與和解,冰山下暗潮湧動,疼痛又柔軟的命脈羈絆
郝蕾飾演的郭建波是電影的第一女主,從本質上來說,是她創造了其他人物。每一個角色都在幫助刻畫主人公複雜性格維度。對外她是為正義發聲的良心記者,針砭時弊,保護弱勢群體,曝光社會的陰暗面;在家裡她卻成為在母親的侵佔控制中習慣沉默的「失語者」。
無論被自己母親用多麼惡毒、骯髒的話語咒罵;被燒毀最珍愛的信件;被母親在相親男面前貶低;被肆無忌憚當面挑撥和女兒婉婷的關係。建波慣常的處理方式就是沉默,實在難以壓抑衝動,就把手狠狠按在床頭的仙人球上,滲出殷紅的血,用疼痛消解憤怒。
但當母親臥病在床之際,她還是會盡女兒的職責,在醫院照料,為她擦洗手腳,細心梳頭。保持母親的尊嚴和體面。因為有著骨子裡的血脈糾葛,恨意中還摻雜著愛。
但說要出家的王阿姨,就沒這麼幸運了。母親在她自殺後依然大惑不解,甚至覺得對方沒有把她當朋友:「我們都說得好好的,天冷了她就去廟裡住,每天有師父照顧她,給她做飯不好嗎?」
電影用幾個鏡頭交代了王阿姨的處境。王阿姨有一個養女,從小不好好讀書,長大後騙光了老兩口存摺裡的錢。老伴兒氣到猝然離世,王阿姨成了世俗意義上的「孤寡老人」,她哪裡是想去廟裡,她是想離開塵世。
關於這段的隱喻鏡頭拍得也很妙,王阿姨把自己隨身帶的千手觀音像當寶貝一樣送給婉婷,婉婷拿給建波,被她隨手埋在花盆的土裡。此處的「埋葬」也暗喻了王阿姨的命運。死訊傳來,那個花盆裡卻開出明媚的紅花。這何嘗不是一種悲涼的諷刺呢?
粗俗卑鄙的養女在王阿姨去世後,把鑰匙扔給紀明嵐,讓她交拖欠的2000房租,甚至養父母放在殯儀館的骨灰都不願帶走。面對這樣絕情冷漠的養女,郭建波和紀明嵐這對真正的「母女」,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情就被凸顯了。
電影結尾處那段長達7分鐘的漫長獨白,有源自靈魂深處的質疑:「你總是說我會遭報應,哪有媽媽這樣對自己女兒說的?」,「難道你不是為了改變命運,而非得嫁一個城市裡的男人嗎?」
有泣血隱忍的控訴:「多少個夜晚,你把我從夢中叫醒,去父親領導面前哭訴。你裹挾著我一起控告他,就是為了能獲得更多的同情和幫助。你每次咒罵他,我就在心裡憎恨你一次。摧毀的不是一個家庭,是母親在我心裡的形象。」
「你佔有的太多了。我曾經試圖奪回我作為母親的權利,而每一次都必然以你的勝利而告終。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家庭不是戰場,你的勝利也不是真的榮耀,我不想讓我的女兒,走回我小時候的軌跡。所以我才避免跟你吵架的,你懂嗎?」
在母女和解之前,必然要出現的是母女之間的衝突。越是尖銳,越能帶出母女背後那難以斬斷的母系根源的巨大力量。
建波擁抱了病床上安靜溫柔得像個嬰兒一般的母親,最無法逃避的現實就是:她們彼此的憎恨中還有割捨不了的愛。
這對被婉婷形容為「八字不合」的母女,用自己的生命演繹著複雜母愛中個體的對抗與和解。她們之間的愛恨糾葛,就像冷峻冰山下的暗潮湧動,也是無法割捨,疼痛又柔軟的命運羈絆。
三、內涵:畸形母愛和原生家庭的沉重主題背後是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深度文化隱喻
不論對原生家庭和父母的依戀程度如何,是溫暖和諧還是針鋒相對,最終都是以自我認同為旨歸的,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真正標誌在於自我主體性的建立。
查爾斯·泰勒在《現代性之隱憂》中說:「我們永遠不可能完全將自己從那些熱愛、關懷、在生命的早期塑造我們的人中解放出來,但我們應該努力在可能的、最完滿的程度上獨自定義自己,盡最大努力去理解,並且因此抑制我們的父母施加的影響,避免陷入任何這類進一步的依賴中。我們需要這些關係去實現自身,而不是定義自身。」
女主對母親的剖白中有這樣一段話:「我們是多餘的,我們是你憎恨的人,就是因為我,讓你那些年受了這麼多屈辱,然後你就要用40年的時間來懲罰我,而我也用了40年的時間去順從你。」
從前40年消極的一味順從,到結尾處冷靜審視,本身就是一種女性意識的覺醒,從畸形對峙的共生到趨於平等的分離,她們之間才終於有了愛的資格。
在壓抑的大環境下,畸形的母女關係中完成追逐自我與內心的艱難過程堪比「以卵擊石」。在《春潮》中,我們看到女性自我意識覺醒中最深刻的孤獨,也可以感受到最複雜矛盾的母愛和隱秘家庭創傷的代際傳承。
女主用自己沉默又決絕的自毀,書寫著對母親無聲的反抗,「我對未來不抱希望,我在這裡出生,也會在這裡死去」,因為母親的虛榮、虛偽、嫉妒和不分是非,她的人生預設就是Hard模式。
正如電影海報中的那句話:「你和母親的關係,決定了你和世界的關係」,女主一直用冰冷的沉默對抗整個世界,但那場必然來臨的和解,卻似冷峻冰山下的暗潮湧動,是疼痛又柔軟的命脈羈絆。
影片用女性個體與母親的關係,來隱喻我們與世界的關係,這註定是一個深邃的命題。結尾用女主長達7分鐘的文藝獨白來表達母女關係中的病態失語,昏迷的母親第一次呈現出溫柔安靜的狀態,母女矛盾再也無力爆發,所有的怨懟化為冰山下的暗流湧動。
影片最後用出現在禮堂、校園的潺潺流水錶達詩意的「春潮」,它們伴著春風悄然而至,象徵著純粹的愛、生命原始的希望和一種對未來的期許。
或許只有這肆意翻湧的「春潮」,才能消解所有難以言說的矛盾,完成複雜母愛中個體生命的對抗與和解,同時具備女性自我意識覺醒的深度文化隱喻。
結語:
「並不是每一個母親都能釋放出母性的光輝,儘管世上的孩子都渴望被這光輝照耀。」但無論何時千萬不要畫地為牢,記得愛自己!
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沒有一個春天不會來臨。人生於世,不該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既然那些宿命般的苦難憂愁我們無法迴避,想要走出陰霾,必須在混沌中抓住自我,在挫折中涅槃重生。或許,這才是《春潮》帶給我們最深刻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