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文網際網路上,「昭和」經常是一個形容詞:用來暗示某個國家正在走向法西斯與軍國主義的道路。可問題是這個比喻真的行得通嗎?
這裡有幾個基本歷史事實:
「昭和」是日本歷史上使用時間最長的年號,從 1926 年 12 月 25 日至 1989 年 1 月7 日,時間跨度長達 64 年之多。
早期昭和承接了大正時代自由民權與歐化風氣,「天皇機關說」這種立憲君主制的思維還是日本官僚的公認的憲法學說;然後是種種事件導致的法西斯化、接著是我們熟悉的軍國主義接管日本。
隨著日本戰敗,美軍進入日本開始戰後民主化——這裡要注意,到了這才算昭和中期!接下來的昭和年代一路從美日安保條約到舉辦奧運會然後開通了新幹線。再之後才正式算到了昭和後期,日本人口突破一億,中日建交、東京迪士尼樂園開園、經濟泡沫開始,最後昭和結束平成開始。
由此可見,日本昭和年代變化之多,跨度之大,幾乎所有觀點的人都能從中抽出點東西來為自己的比喻找例子。試圖用「昭和」來界定當下的任何主權國家行為,就和用任何過往的政治概念來界定當下的主權國家行為一樣,實質上是一種陷於既有話術範式中難以自拔的邏輯懶惰和話語投機。
在用「昭和」作為形容詞的主流語境下,默認是前期法西斯與軍國主義的舊日本帝國。我們中國人通常理解的昭和,即是日本無視世界的變化而去賭國運的行為;這是一種試圖用一種賭術賭到底的路徑依賴與精神懶惰。其本質是對世界變化的恐慌與六神無主下,視過往賭術為救命稻草。不去積極分析和打開新的局面,沉迷在以往的成功中不可自拔。
可即使是法西斯和軍國主義年代的舊日本帝國,也與當今的世界有著諸多本質的區別。
二戰之後日本有很多學者對法西斯與軍國主義年代的舊日本帝國做了分析,其中丸山真男為其中的佼佼者。而丸山真男作為戰後最出色的政治哲學家之一,中文網際網路卻鮮有對其的介紹。從本篇文章開始的一系列文章,旨在為中文讀者介紹丸山真男先生的研究成果。所以,筆者這想著借介紹丸山真男的機會,去分析一下法西斯與軍國主義的「昭和」日本有哪些特徵。
丸山真男
首先,一個國家走向法西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作為運動的法西斯主義,在日本是從九一八事變到二二六事件。第二個階段是法西斯主義與國家機構已經合為一體,從二二六事件開始到二戰結束。雖然第二階段法西斯的專制主義與軍國主義同時達到了最高形態,可我們印象中絕大部分有名的法西斯事件,反而出現在第一階段:比如九一八事變、五一五事件、二二六事件等。為什麼這一階段的「昭和」感更強烈?因為作為運動的法西斯主義,其目標是大肆宣揚法西斯意識形態。這些事件幾乎都是「自下而上」的,也就是所謂的「下克上」。而到了第二階段,法西斯已經和國家機構合為一體,變成了「自上而下」的國家政策,自然不必像運動一樣大肆宣傳。
沒有從天而降的法西斯,所有法西斯主義一定都會經歷運動階段。所以,對我們來說更關鍵的是研究舊日本帝國是如何走向法西斯的。
首先,日本法西斯主義運動當然有和德國、義大利等歐洲法西斯主義相同的意識形態要素:
1. 排除個人主義的世界觀,反對自由主義的政治表現
2. 主張對外膨脹、對軍備擴張和戰爭進行讚美
3. 強調民族神話與國粹
4. 排斥全體主義下的階級鬥爭,尤其是針對馬克思主義的鬥爭
法西斯主義的問題也在於此,只否定卻沒有解決辦法。各國的法西斯主義理論家主要的理論都集中在精神領域,從來不敢如同馬克思主義一樣面對社會結構的根本矛盾。法西斯主義只要求人們在大腦中變革,想法上變革,卻不要求現實結構的變革。所以及時法西斯主義早期帶有反資本主義的色彩,結果卻是所有法西斯國家最後都成為了為壟斷資本服務的工具。
但日本的法西斯主義運動更為特殊,當年的德意就不認為日本和他們是同一種法西斯主義,日本也不認為自己的法西斯主義運動和這倆前輩一樣。
1. 意識形態上的特徵
首先,日本的法西斯主義運動有著非常強烈的家族主義傾向。舊日本帝國構造的特質是家族的延長體。也就是作為家長的皇室和其「子孫」構成的家族國家。這不單單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更是在現實中告訴日本國民:日本國家作為歷史事實一直保持著古代的血族社會。家族國家這個概念,從日本明治維新之後就有了。但法西斯運動所強調的「國體」口號,對這個意識形態貫徹是最徹底的。這也側面反映了日本法西斯和德國義大利的區別:日本法西斯是「自上而下」的,而歐洲的法西斯一般都是「自下而上」的。日本第一階段法西斯運動的「自下而上」其實到後期是失敗了。希特勒是國家元首,而天皇是國家的族長。相比於納粹德國的希特勒等人,日本法西斯的主要領導人幾乎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社會上層人士。他們總是試圖把自己當作全日本人民的爸爸。這倒是與俄羅斯帝國的沙皇企圖給自己塑造東正教層面的神聖性相映成趣。
第二個特點是,日本法西斯運動的農本思想特別嚴重。這種思想特別著眼於地方農村的自治,而抑制城市工業生產力的增長。本來正兒八經的法西斯是正好反過來,強化國家權力和進行工業化生產。結果到了日本卻出現了神奇的現象:一方面在強化以天皇為中心的絕對主義國家權力;另一方面把觀念的中心從國家轉移到鄉土。比如日本右翼中即使是深受西歐薰陶的大川周明,在他的組織「行地社」的綱領中主張:
大川周明
所以日本法西斯從始至終都凸顯了一種複雜,乃至於擰巴的形態,其內在始終有反城市、反工業和反中央集權的傾向。可以說日本法西斯把法西斯原本的理論弄得支離破碎,變成了一種類似空想的東西。
從日本第一階段法西斯運動的參與者上我們也可以看到這種特點。這些激進的陸軍將校大多出身中小地主或者農民。而日本在 1930 年開始又趕上了農業恐慌,導致農民生存更加艱難。而舊日本帝國陸軍的精髓就是農民。這最清楚地反映了激進法西斯主義的社會基礎。農村的貧困,給了陸軍以重大的口實像政治領域進發。
而正如前文所說,這種農本意識的法西斯主義和現實要求有著明顯矛盾。法西斯主義要求擴充軍備,將國民經濟改成以軍需為主。這就造成了日本的法西斯註定對普通日本人是一場悲劇。舊日本帝國的政府到最後也沒有成功解決這個矛盾,只能靠不斷觀念性的激勵演說和嚴肅主義來試圖掩蓋矛盾。
由此帶來的另一個特點是,日本法西斯非常輕視工人。反應日本軍部意識形態的小冊子《提倡國防的本義及其強化》(昭和九年 1934 年)裡寫「對國民生活來說眼下最大的問題是拯救農村山林漁村」,這完全以一副是」城市和農村的對立「的態度來提出問題。這說明在日本法西斯主義眼中以工人為代表的一類無產階級並不重要。所以在戰爭時期,就算和納粹德國比起來,日本工人的福利也少的不能再少。
在日本法西斯的領導層裡,對工人不光輕視,還有一種悲觀論:認為工廠的工人比不上農村的農民。在東條英機當陸相的時候,他就認為不論是體格還是精神狀態,工人都比不上農村的子弟。可東條絲毫不考慮舊日本帝國的工廠裡生活條件是多麼差勁,工資是多麼低劣。這樣的惡性循環,讓法西斯領導層對工人越發的不重視,特別是招工的惡劣待遇,仿佛就是理所當然的。這也是農本意識的一種反應。
2. 運動形態上的特徵
和德國納粹不同,日本法西斯運動從來不在乎組織大眾參與。法西斯的參與者用一種「志士」意識來制約法西斯運動的大眾化,總是想著幾個人一死開拓未來。這種意識下,日本的法西斯運動是一種類似少數觀念的「理想主義」運動,完全不在意動員組織群眾。這正好和日本法西斯運動的空幻性、觀念性與無計劃性等特徵相結合。
志士一馬當先來搞破壞活動,然後都好辦,這種所謂神話般的樂觀主義總是不斷支配著激進的日本法西斯主義運動。當時的右派團體血盟團中心人物井上日召就說:「我認為沒有體系化的思想較好,我超越條理全憑直感在活動。」所以我們現在學習這段歷史很多事情會感到奇怪和不對嗎,這太正常了,因為參與者自己都沒啥具體理由來形容自己幹的事情。另一位參與者古賀中尉在法庭審判時說道:
恐龍時代撞地球的隕石不知道是不是也這麼想的。
這種意識形態是日本法西斯和德國納粹的最大區別:日本法西斯全然否定民主主義,這些運動的參與者在運動中完全不思考普通民眾和任何大眾的想法,腦中只有自己。我們都知道德國納粹的民主是假民主,但在納粹眼裡他們才是真德意志民主主義,魏瑪民主是金權主義。納粹需要用民主來裝扮它的獨裁政治理論,說明民主主義已經在德國根深蒂固。而日本法西斯,根本不需要這些。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昭和」早期的日本法西斯化,有著當時日本特殊的環境和歷史原因。試圖用「昭和」一個複雜的詞來對某一個國家的整體性的形容,是偷懶且無知的一種行為。
所以,即使出於對中國人視角下昭和的認知;其總結也應該是世事如棋,局局新。沉迷於過往的賭博成功,對賭術形成路徑依賴,將導致可怕的後果。而不應該簡單的把「昭和」當作增加軍備,或者看到人民內部有不同意見就上去刷梗。而如果認為昭和 = 賭國運的話,那麼,自然就不能認為昭和 = 擴張了,因為賭國運的形式並不只是擴張。比如說,張伯倫對德國的綏靖,史達林認為德軍不會在 1941 年發動進攻,在中國語境下,同樣可以視為「昭和」行為。如果要用一樣的比喻方法,我們是不是還可以說某位懂王「不會這麼做」、「不會那麼做」本身也是一種賭國運「昭和」的行為呢?正所謂別人不是傻子,每一次勝利的獲得,都意味著其取勝手段的效果下降。甚至可能被人針對,從而成為下一次失敗最主要的原因。
是不是越看越亂?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用「昭和」這個詞試圖簡化形容任何一件事。
當然,還有種做法是只挑一部分形容。比如說某合眾國總統做事情不考慮後果、從農業州拉去選票,然後就說其「昭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問題在哪。那為什麼換成別的國家,就看不出來了呢?
恐怕不是看不出來,是不想看吧。
本文絕大部分觀點直接引用自丸山真男的著作《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歡迎感興趣的朋友去直接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