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經濟觀察網
原標題:「生命禁區」倖存者丁守全:把青春年華獻給了青藏鐵路
經濟觀察報 記者 王雅潔 丁守全躺在側翻的車裡,費力地睜開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極盡蒼茫的白雪。
他沉重地呼吸著,腦中空白,耳邊只閃回著司機車禍前那聲悽厲的慘叫:「媽呀!」
最低氣溫-40.8攝氏度。
平均海拔高達5000餘米。
氧氣含量最低達10.87千帕。
極度高寒,極度缺氧。
要知道,正常人類能忍受的氧氣生存極限,是11.3千帕。
這裡,是生命禁區。內地帶去的狗、豬,存活不到一個月便死亡。
剛剛發生車禍的丁守全,和車上的戰友,能在雪地裡堅持多久?
走!去當兵!
「徵兵啦!」1978年冬,河南鄲城這個小縣城沸騰了,16歲的丁守全更是激動不已。
在家排行老四的他,上有三個哥哥,其中兩個哥哥為軍人,大哥還曾在甘肅(某部)受到過時任軍委領導人的接見和嘉獎。
在那個年代,身著戎裝,是無數少年的不滅夢想,丁守全亦不例外,他曾無數次偷偷戴上哥哥們的軍帽,站在鏡子前左右打量,舉手敬禮:「在我眼中,成為解放軍,無上光榮。」
剛剛高中畢業的丁守全奔向校招空軍的現場,稚嫩的他不知,自己的人生中即將迎來一次始料未及的重大轉折。「體重不夠,你走吧。」丁守全心裡涼了半截,面對空軍招飛的嚴苛標準,瘦弱的丁守全被卡在了體重這一關。
眼看著成為解放軍的夢想就要擱淺,「鐵道兵」三個大字闖進他的眼帘。「我可以應徵嗎?」丁守全迫不及待撲到鐵道兵徵兵處發問,令他萬分欣喜的是,應徵檢查全部通過。管他是什麼兵,就算當不成空軍,當鐵道兵也是好的!
在與周圍家鄉人的交談中,丁守全聽到一個好消息,那就是自己應徵進入的這批鐵道兵,貌似要去青島,傳說中有大海的風景名地,那是和中原地區完全不一樣的所在。
熱血沸騰。
他歡天喜地穿上鐵道兵部隊發的皮大衣、皮帽子,樂哈哈地與家人告別,登上火車,駛向心之嚮往。
越開越不對勁,越開眼前景象越荒涼。哪裡是去青島,丁守全要去的地方,分明是青海。
緩步走下火車的丁守全揣著雙手,縮著脖子,凜冽刺骨的高原冷風毫不留情地撲向這個小小少年。他吸著鼻子,有點發懵。
丁守全來到的地方,是青藏一期鐵路建設的核心關隘。
從1959年開始,數不清的鐵道兵便開始穿越崇山峻岭,穿越草原戈壁,穿越鹽湖沼澤,以人力開鑿建設總計全長846公裡的青藏鐵路一期(西寧至格爾木)工程。
丁守全不曾想過,自己將在20歲之前,踏遍東起高原古城西寧,西至崑崙山下戈壁新城格爾木的艱難道路,成為中國第一條高原鐵路建設的親身參與者。
經過鐵道兵十師的軍隊調配,他成為了一名營地上的衛生員。
考驗緊隨而至。頭痛欲裂。剛剛開啟高海拔新兵訓練的丁守全,捧著小碗,用勺子一點點挖著青稞面,好半天不曾咽下。他眼看著投身鐵路一線建設的戰友,由於幹活強度大,其腳蹬的皮面大頭鞋,不日便磨損露出了駱駝毛的內裡,戰友們身穿的軍用棉襖棉褲,也磨出了棉花。
當時條件下,鐵路建設以「人海戰術」為主,遇水築橋、遇山鑿洞,一切的流程操作,都是人挑肩扛,血肉築就。物資要人抬、碎石要人抬、沉重的鋼軌也要人抬。艱苦的環境並沒有磨滅丁守全的心志。他和戰友們苦中作樂,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完全適應高原上的艱苦環境。
不過,可怕的在後面。死亡來了。
一輛翻鬥車(裝建築碎石的車)急衝衝地闖進丁守全所在的衛生營地,車上咕嚕嚕放下幾個人來,死了。
丁守全嚇呆了,他沒有第一時間看清車上戰友的臉,只看到了他們的腳,沒穿鞋,卻穿著白色的絲光襪,那是一種在當時被年輕人認為帥氣時髦的襪子。這些和他差不多大的不到20歲的幾個小夥子,和丁守全同批入伍,生前都身處施工一線,曾經生龍活虎。
烈士不僅於此。
在海拔3690米的關角隧道施工中,丁守全的戰友們,還曾發生過嚴重的缺氧反應,犧牲數人。
遺憾的是,在青藏一期鐵路建設過程中,中國乃至世界,對於高原病尚無系統認知,更別提及時有效的對症治療,有時會將高原病治療和感冒治療混淆,加速病情惡化。
從那以後,從事鐵道兵十師醫療衛生工作的丁守全,心中埋下了一顆攻克高原建設難題的種子。
心中燃燒熊熊軍人烈火的丁守全,他將在日後,和戰友一齊,掀起一場影響全球的高原病醫療診治革命。
不過,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青藏一期建設結束後,他轉業了。
痴念
只有丁守全自己知道,有多不甘心。
轉業後的生活表面平淡,經歷過軍隊磨礪的丁守全,工作過程中極其抗壓,24小時保持高度緊張的精神狀態,直至2019年,他的手機也是從不關機,隨時待命:「總感覺我隨時要被召喚。」
人事科長、辦公室主任、醫院工會主席,丁守全在中鐵20局中心醫院裡事業發展平穩。一切看上去諸事順遂,日子仿佛能這樣一直過下去。
但是,2000年冬季的一個深夜,中央釋放的一次宏觀信號,打破了丁守全的平靜生活,瞬間再次點燃丁守全心中的軍人烈火。
那一年的11月10日深夜11時,時任國家領導人為當時鐵道部部長代表鐵道部呈交的修建青藏鐵路的專題報告,寫下長達三頁批示,直言「修建青藏鐵路十分必要」。
青藏鐵路二期工程呼之欲出。
與第一期相比,第二期的建設藍圖更為宏大,不再是一期建設八百多公裡的攻關,而是1118公裡,從青海格爾木遠至西藏拉薩的建設長線。
丁守全歡欣不已。他知道,機會就要來了。
2001年2月8日,國務院批准青藏鐵路二期工程上馬。
於國來說,這將是載入史冊的壯闊工程。於丁守全來說,卻是一股執念,或者說,是一股痴念。他連夜趕出一封「請戰書」,主動要求再次奔赴青藏高原,參與鐵路建設。
在一些人看來,丁守全是找虐。一期建設已經那般艱辛,何必再上高原自討苦吃?
丁守全說:「我還有很多未盡之事。」他無法忘記,由於醫療條件所限,犧牲於一期建設現場的戰友們,他無法忘記,當時建設至格爾木時,囿於惡劣氣候條件等所限,不得不中斷的鐵路工程,他還無法忘記,自己曾是一名軍人,即便轉業過上了安逸的生活,但是軍人,就該做自己該做的事。
時至2019年,當記者再次驚嘆於他二上青藏高原的舉動時,他卻垂下眼睛:「我做的不算什麼,還有戰友寫血書申請再戰二期建設。」
回到2001年,經過二十多天的等待,丁守全的「請戰書」得到上級批覆,他和曾經的戰友們一齊,再次踏上青藏高原。
這一次,他有備而來。已經對高原病有初步研究的丁守全,會給犧牲在青藏鐵路一期的戰友們,一個交代。
搏殺高原病
與丁守全的想法形成呼應的是,臨行前,相關部委負責人給青藏二期建設的醫務團隊下了一個硬性任務----不能因高原病死一個人。
為了達成這個目標,丁守全將以命相搏,這其中,包括歷經三次車禍。開頭所述,是丁守全遭遇的第三次車禍。
暴雪、狂曬、野狼、缺氧。惡劣的生存條件比一期建設時更恐怖。
數據統計顯示,世界高原醫學界把海拔3000米作為高原病的診斷基點,風火山比這個「基點」整整高出2000米。「到了崑崙山,進了鬼門關;過了五道梁,難見爹和娘;上了風火山,三魂已歸天。」一邊嘶吼,一邊踏上漫漫巡診道路。此刻的丁守全,擔任的職務是青藏鐵路工程指揮部黨委副書記副指揮長兼風火山工地醫院院長。
面對死亡,他不再是當年被「嚇呆」的小夥子,而是成為了學會與時間賽跑,從死神手中搶奪人命的專業醫護人士。
他與團隊成員釐清的第一點,是甄別出高原病治療與感冒治療的區別。丁守全說:「高原病的治療需要關注脫水和利尿消炎,採取吸氧幫助恢復,而感冒的治療方法,則側重於補液抗炎。」
看似簡單的幾句話,包括中國高原病專家吳天一院士、丁守全及其他醫療人士在內的人員,摸索了足足二十餘年。
抓住高原病診治關竅的丁守全醫療團隊,和隊友們開啟了馬不停蹄的救人大戰。根據高原病的發病特點,夜晚時分氧氣含量會比白天更低,所以,當二期建設人員進入夢鄉時,卻是丁守全疲命巡診之機。
缺氧反應不僅給一線建設者帶來生命威脅,讓丁守全沒有準備的是,(救護車的司機,由於缺氧人體定位系統產生不可抗偏差,頻頻發生車禍。
他不願意休息,也無法休息,因為腦中盤旋揮之不去的念頭:「如果我幹不好,就對不起死去的戰友,這是我的良心,我不能沒了良心。」
奇蹟發生了。
在「生命禁區」,丁守全所在的團隊,與有關專家經過數次調研論證,建立起了全世界海拔最高的一座制氧站——風火山制氧站,一舉填補世界高海拔制氧技術空白。
更密集的制氧站隨之出現,丁守全所在的團隊好似開了掛,靈感迸發,還在氧氣濃度相對更低的施工隧道內,首度開創了隧道氧吧車和掌子面瀰漫式供氧、宿舍氧氣瓶供氧,職工和勞務都能吸上氧氣,從根本上解決了風火山隧道建設者難以生存的低氧(最低時達10.87kpa)環境和吸服工業氧影響身體健康的難題。
時至今日,一些制氧站依舊發揮著巨大的作用,服務於軍隊、地方居民甚至路過旅遊者。面對外觀並不宏大壯麗的小小制氧站,偶爾來這吸氧續命的人們不曾想過,這座制氧站建立前夕,曾經歷過多少驚心動魄的瞬間,又曾經歷過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困苦。
丁守全只用一句「費了老大勁」來帶過制氧站建立的種種攻堅。更多細節,他沒有展開。
丁守全贏了,為自己,也為戰友。青藏二期鐵路建設過程中,無一人因高原病死亡。
他贏的還有自己一條命。
第三次車禍沒有打敗他。漫天風雪中,藏民布巴力開著「破得不能再破」的放牧車,從救護車裡拖出丁守全和其他3個同伴,直驅醫院,他們活下來了。這興許是丁守全數次給當地藏民義診的福報。
於他來說,駐守「生命禁區」的每一刻,都必須堅強。只有在無人的深夜,他才會拿出2001年臨行前女兒送他的一個水晶瓶反覆摩挲,瓶中是女兒親手疊的166顆小星星,瓶身上貼著手寫的字:「女兒深情,不需郵政,心來傳遞」。
也只有在這時,丁守全才會默默流淚。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活著」
以血肉,以淚水,以生命。
從16歲到44歲,丁守全將全部青春都留給了青藏鐵路建設,留給了鐵道兵十師。
不經意間,多年的軍旅生涯在丁守全身上打上了特別的烙印。熱血澎湃、高度集中、思慮周全、看重承諾。
在答應記者採訪之後的一段時間,丁守全保持著幾乎秒回微信的狀態,與記者確認採訪地點時,恨不能代替百度地圖,口述路線指引記者前往。
2019年9月的一天清晨,丁守全一早便站在地鐵口等著記者,身著西裝西褲,站得筆直,目不轉睛盯著地鐵口出來的人。
如其所言,他24小時不關機,好像當年的高原病病患下一秒就會召喚他一般,他隨時準備與死亡賽跑,與自然搏命。
哪怕採訪結束,只要提及關於青藏鐵路建設的議題,他會傾其所有搜羅能提供的所有資料發給記者,採訪結束的第一晚,他一口氣給記者發送了20多份材料,其中不乏自己撰寫的文稿。
對他來說,只要是和青藏鐵路有關的事情,提供技術支持也好,分享醫學資料也好,「不管什麼事情,我都積極參加。」
他積極參加的還有定期舉辦的老鐵道兵聯誼會、座談會和基金會。分別的路上,他主動和記者分享第一屆鐵道兵聯誼會的趣事,本以為他該興高採烈了,卻又突然面露傷感:「有一個雲南的老兵,經濟條件不太好,為了今年的聚會,賣了家裡的牲口湊路費來北京,住不起酒店就住洗浴中心,正式聚會那一刻,見到故人,這個老兵痛哭失聲。」
丁守全的情緒是複雜的。一時高亢,一時難過。曾受到國家領導人接見的丁守全,如今已是多項國家榮譽加持,當你以為他要為這些榮譽鼓舞時,他卻突然開始不平,說有一名文藝創作者,在改寫青藏鐵路建設者劇本時,擅自修改了不少細節,不尊重歷史,對過往戰友不敬。
很多時候,恍惚之間,丁守全好像依舊停留在那個特別的年代,那個為青藏鐵路建設搏命的年代。他不曾跳脫出來,也不曾完全融入如今華麗浮躁的社會。
如何描繪自己在青藏鐵路建設中扮演的角色?丁守全說:「對我來說,最大的幸福就是活著,我是一名倖存者。」
面對過往的艱辛歲月,他並未如記者所期那般,給出更多驚心動魄的細節。採訪過程好似一場博弈,當你想和其言說歷史,他總會盡力鋪陳如今,只有在不經意間,他會輕輕嘆口氣:「他們不能被遺忘。」
丁守全口中的「他們」,既有生者,也有逝者。
多年過去,在青海省烏蘭縣烈士陵園和天峻縣烈士陵園,依舊長眠著在建設青藏鐵路一期過程中犧牲的戰士。
他們和丁守全一樣,都來自於當初的十師。
他們,不該被遺忘。
他們,是鐵道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