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可見的最早提及大槐樹、老鸛窩的家譜是修於公元1586年(萬曆十四年)的江蘇豐縣劉家營劉氏族譜。
「大槐樹」最早是民國初年,洪洞士紳景大啟、劉子林、賀柏壽等三人籌款創修的。
民國六年(1917年),大槐樹第一次出現在了《洪洞縣誌》中。
修家譜之風成就「大槐樹」。
洪洞移民規模在明初的移民潮中遠比傳說中小的多。
洪洞大槐樹的「真相」
洪洞大槐樹,因一句「諺語」,成為全體華人的根,甚至是中華文化符號。
華夏民族葉落歸根的傳統意識形態影響著世世代代的人。
【壹】「大槐樹」何時進入譜牒?
目前可見的最早提及大槐樹、老鸛窩的家譜是修於公元1586年(萬曆十四年)的江蘇豐縣劉家營劉氏族譜。
大槐樹、老鸛窩在明末的家譜中開始出現。到了清朝,尤其是康熙以後,有大槐樹和老鸛窩記載的家譜數量急劇增加。
到了民國時期,甚至出現了由山西之外的省份,經洪洞遷徙的記載。
從明嘉靖年開始,「大槐樹」開始出現在關於移民的傳說中,成為北方人群對祖先歷史的集體記憶,並經過清初的修譜牒、碑文逐漸凝結為一個精神意象。而至清末民國初年,「大槐樹」已經不再是山西移民的家園象徵,而成為在現代化進程中凝聚整個中華民族的象徵。
人們將洪洞大移民情節託付於大槐樹,但大槐樹的記載卻不見諸正史。
不僅僅是《明史》、《清史》這類正史沒有記載這一事件,就連移民的發生地洪洞,在從明至清所修的6個版本的縣誌中,也都對大槐樹隻字未提。
萬曆十九年(1591 年) 編撰的《洪洞縣誌》卷8 《雜撰志-寺觀》隻字未提大槐樹事。順治《洪洞縣續志》與康熙《洪洞縣續志》也沒有任何記載大槐樹、老鴰窩以及洪洞移民的資料。雍正《洪洞縣誌》記載廣濟寺條與《萬曆志》基本相同,唯後加一句小字:「即今北橋寺舊址。」
對於大槐樹的記載不見諸史,惟詳於譜牒。
目前可見的最早提及大槐樹、老鸛窩的家譜是修於公元1586年(萬曆十四年)的江蘇豐縣劉家營劉氏族譜。
其中有這樣的文字:「吾家世居山西洪洞縣野鸛窩,世遠代更,未易追數。元末大亂,我始祖考諱順,偕始祖妣尹氏去山西洪洞,至豐壤,見其土沃俗美,於城北三十裡許,相其地,遂止舍焉,名其村曰『劉家營』。」是時,距離明初的山西移民運動,已經過去了兩百多年。
大槐樹、老鸛窩在明末的家譜中開始出現。到了清朝,尤其是康熙以後,有大槐樹和老鸛窩記載的家譜數量急劇增加。康熙末年所修的河南洛陽西山嶺頭《李氏家譜》載:「後人慾知木本與水源,山西平陽洪洞縣。大槐樹鎮戶千家,洪武詔下遷。山西洪洞縣內遷萬戶,李氏族中八百三。」光緒十三年修的菏澤王氏家族載:「始祖原籍山西洪洞縣老鸛窩木查村。」
道光年間,壽陽人祁宿藻(壽陽相國三代帝師大學士祁寯藻之弟)時主玉峰書院講席,並寫下《洪洞感舊》等詩,其中寫到:「予家老籍洪洞,以數百年於此矣,今日重至故裡,殆天緣也,感而賦詩。」,並把洪洞稱為:「舊槐裡」。
清朝乾嘉時期的史地名家、祁宿藻的父親祁韻士也曾在其《萬裡行程記》中記載:「餘始祖河東公,本大槐樹下人,明初遷居壽陽」。這顯示在清朝中葉,洪洞已被視為移民故裡,大槐樹則被視為故裡象徵。
但在實際上,乾隆時重修的《祁氏宗譜》中記載的是:「始祖祁旺,元末由洪洞縣來壽陽平舒村」,其中並無提到洪洞大槐樹,而且說祁氏遷居壽陽的時間是在元末。
到了民國時期,甚至出現了由山西之外的省份,經洪洞遷徙的記載。如民國四年(1914年)清源北營村《王氏族譜》抄本載,其始祖於明代由陝西紅廟遷到洪洞大槐樹,經官分撥到清源北營村;民國二十四年(1935年)修的《清源長頭村孟氏族譜》也寫道,其系山東孟軻後裔,先祖遷陝西,後遷山西洪洞,元時因均賦均丁,始祖孟和奉遂遷至現址。
【貳】「大槐樹」是誰建的?
民國二年(1913年),景大啟、劉子林、賀柏三人完成了包括大槐樹、碑亭、茶室和牌坊在內的遺蹟創建,從此「洪洞大槐樹」開始有跡可尋。
雖說清中期後,族譜中關於「大槐樹」的記載越來越多,但那株大槐樹一直是不存在的。今天「大槐樹」的規模最早是民國初年,洪洞士紳景大啟等人籌款創修的。
清末民國初,洪洞賈村人景大啟在山東觀城、茌平等縣任典史,他所見到的是處處皆為大槐樹後裔的局面,經行之處,無論是官吏還是平民,聽聞他來自洪洞,都殷勤招待,很多人把家譜拿給他看,都說是從「洪洞大槐樹老鸛窩」遷來。
這些經歷讓景大啟甚為感慨。當時還有一名洪洞人劉子林也在山東為官,二人遂起創修古大槐樹遺蹟之意。
景、劉二人在山東募得紋銀390兩,寄回洪洞託人維修廣濟寺殘存之塔基,並修建古大槐樹紀念亭,然而未等工程完工,銀兩耗完,創修大槐樹遺蹟之事只好停頓。恰好此時曾在河南確山、登封等縣任知事的洪洞人賀柏壽致仕還鄉,又募得錢300餘吊,使得創修大槐樹遺蹟建設繼續進行。民國二年(1913年),三人完成了包括大槐樹、碑亭、茶室和牌坊在內的遺蹟創建,從此「洪洞大槐樹」開始有跡可尋。
而在此之前,自認是大槐樹移民後裔的他鄉客來到洪洞,雖有「不勝故鄉之感」,但無處可覓先祖出發處,只能站在汾河邊上「撫景流連」。
創修大槐樹遺蹟的景大啟在確定地點時依照的依然是「故老之傳聞」,他在《重修大槐樹古蹟碑記》中說:「古大槐樹子在敝莊廣濟寺之西,即世所謂遷民處也。」
【叄】「大槐樹」何時進入縣誌?
民國三年(1914),洪洞士紳賀壽柏撰寫《重修大槐樹古蹟碑記》,樹青石碑於新創修的大槐樹遺蹟處,碑正面刻「古大槐樹處」五個大字;民國六年(1917年),大槐樹第一次出現在了《洪洞縣誌》中。
就在洪洞士紳創修大槐樹遺蹟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令本地人對大槐樹更加刮目相看的事情:
辛亥革命後,袁世凱命山西巡撫張錫鑾率盧永祥第三鎮兵進攻山西革命軍,盧部所到之處,肆意搶掠,在與洪洞比鄰的趙城縣(後併入洪洞縣,今為洪洞縣趙城鎮),「無貧富貴賤,一律被搶,不餘一家,不遺一物」。如此搶掠三日後,盧部南下洪洞,「車四百輛,駝三百頭,馬數千蹄,負包擔囊,相屬於道」,留下趙城「城無市,鄰無炊煙,雞犬無聲」。
然而到了洪洞後,盧部卻秋毫不犯,途徑古大槐樹處,士卒還紛紛下馬羅拜,「低徊不忍去者久之」,不但沒搶掠,而且將財物供施於大槐樹下。究其原因,乃是「群目為祖宗裡居所在地,弗擾也」。
此間人由此感到,大槐樹實有「御災捍患之功也」。
民國三年(1914),洪洞士紳賀壽柏撰寫《重修大槐樹古蹟碑記》,樹青石碑於新創修的大槐樹遺蹟處,碑正面刻「古大槐樹處」五個大字;民國六年(1917年),大槐樹第一次出現在了《洪洞縣誌》中,在其卷7 《輿地誌-古蹟》中,「大槐樹」等條記為「新增」,即:「大槐樹在城北廣濟寺左。按《文獻通考》,明永樂間屢移山西民於北平、山東、河南等處。樹下為集會之所。傳聞廣濟寺設局駐員,發給憑照川資,因歷年久遠,槐樹無存,寺亦毀於兵燹。」
1974年,「二代古槐」被風吹倒,洪洞縣政府撥專款重新樹立,在「二代古槐」的底部打水泥座,並用鐵箍固定樹身。對於「一代古槐」和「三代古槐」,一直由洪洞鄉民世代的「口口相傳」,「一代古槐」在清順治年間汾河發大水時被洪水衝走了,而「二代古槐」和「三代古槐」在景大啟等人創修大槐樹遺蹟時就已有之。
【肆】「大槐樹」傳說的歷史根源是什麼?
在清朝中後期,修家譜之風讓眾口相傳的「大槐樹」成名,作為「我從哪裡來」的「圖騰式」源頭,與「山西洪洞」的籍貫開始進入無數的族譜之中。
到了宋朝,程朱理學興起後,私修家譜現象更多,編撰者們相信:「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世族與立宗子法」(《張載集-宗法》)。歐陽修與蘇洵則首開有宋一代的私修家譜先河。
明朝建立後,面對「崖山之後無中國」的局面,首務之一就是重塑漢文化的正統。
洪武八年(1375),朱元璋親自撰寫《資世通訓》一書訓誡天下:「今朕統一寰宇,晝夜勿遑,思以化民成俗,復古治道,乃著是書。」接下來,畢其一生,朱元璋都在盡力扭轉「胡俗」,以「復先王之舊」。
在興學校、行科舉,以程朱理學為基礎,廣興推行教化的同時,明朝也對仍存在的對平民祭祖的限制逐步「解禁」。
明嘉靖十五年(1536),禮部尚書夏言上疏建議變革宗族制,「乞詔天下臣民冬日得祭始祖」,「乞詔天下臣工建立家廟」。這條建言隨之引起巨大反響。在此之前,庶民祭祖一直有著只能追祭三代的限制,此外還有「庶民祭於寢,士大夫祭於廟」,「庶人無廟,可立影堂」等諸多限制。
在夏言提出建議的當年十一月,明世宗「詔天下臣民祭始祖」。庶民祭祖的限制被打破,大建宗祠祭祀始祖很快在各地成為普遍現象,私家修譜之風更盛。
清朝入關後沒過多久,康熙就頒發了《聖諭十六條》,要求天下臣民「篤宗族以昭雍穆」,此後鄉約與宗族結合,宗祠的修建與族譜的編撰更為普遍化。
在清朝中後期,編修家譜之風達到了頂點。
「大槐樹」入家譜
然而,當人們開始尋找自己的始祖時,很快遇到了「我從哪裡來」這個難解的問題。明成化十一年(1475),河南孟縣劉氏族譜編成,自認是一個移民家族:「自曾祖而上,在山西潞州潞城縣,不知其幾世矣,洪武初,徙河南孟州,今革為縣,古河陽郡也,遂家焉,傳六世矣。」劉氏乃是士紳之家,其族譜纂修者劉章之兄劉文是天順六年舉人,其他兄弟也都深受理學薰陶。如果說他們尋找始祖尚不為難的話,那麼其他人可能就不那麼容易了。
因此在清朝中後期,修家譜之風讓眾口相傳的「大槐樹」成名,作為「我從哪裡來」的「圖騰式」源頭,與「山西洪洞」的籍貫開始進入無數的族譜之中。
在族譜的流傳下還產生了有意思的現象。
河南濟源衛溝衛氏於雍正十三年創修了《衛氏家譜》。家譜稱:「祖籍山西晉陽人也,遷於河南懷慶府濟源縣西陽裡無恨村,又移西軹城小十字後居下泥溝。」這同相距兩三公裡的軹城衛氏始祖來歷的說法是相似的,軹城衛氏「本山西省陽城縣人,洪武年間避亂遷居於垣曲縣之西南峪子村。」而軹城衛氏是遠近聞名的大族,清代乾隆年間曾經出過衛肅、衛詣、衛謀三位進士,很有勢力。
衛溝衛氏也許是附和了讓他們羨慕的軹城衛氏,不過到後來,衛溝衛氏乾脆「變革」了他們的始祖籍貫,此後每次續修族譜,衛溝衛氏的說法就有一次新變化:嘉慶六年衛溝衛氏族譜的序言為「餘族由太原而遷濟居住無恨而移軹,源遠流長」,鹹豐二年家譜則為:「吾族山西洪洞人也,始遷無恨繼遷軹鎮,更遷泥溝。」從陽城到太原再到洪洞,衛溝衛氏終於成了洪洞移民。
還有人乾脆把對「身之所自出」的懷疑寫進了族譜。創修於順治十一年的河南濟源東留養村《任氏族譜》寫道:「餘族自洪武初年入藉濟源縣軹城裡一甲當差至今,相傳已三百餘歲矣。或曰:其先蓋山西曲沃人也;或曰:自洪洞來曲沃至濟源,然皆不可深考。」
更多的人則是毫不遲疑地把「洪洞」寫進了族譜,並諄諄告之以族人。如在道光十三年,「晝出負販」、「弗事詩書」的河南孟縣東田丈村花廷寶創修了花氏祠堂,並「嘗謂族人曰:『我花氏自山右洪洞遷移以來,世代變更,子孫繁昌,皆祖功宗德所留遺也。』」
可以得出結論的是,最初的移民祖先大多沒有文化,幾代之後,人們連祖先的名諱、故鄉何處都搞不清楚了。然而,修家譜又必須追溯祖先姓名、故裡和代際傳承,於是,移民後裔,甚至當地土著紛紛利用早已模糊不清的移民傳說,為自己的祖先創造一段歷史。「大槐樹」被成就為光輝的移民源頭,成為北方十數省盛行的移民傳說,進入民間修譜熱潮中。
洪洞大槐樹傳說的分布大致與史料記載的山西移民分布相同,以河北、山東、河南、兩淮、陝西及內蒙古地區為主。隨著山西移民後裔的二次遷徙,大槐樹傳說也逐漸散布全國甚至海外。
【伍】史料中的移民真相
根據萬曆年間的《洪洞縣誌》記載,該縣由洪武二十四年的92872人減少為永樂十年的87775人,淨減少不過5097人。
儘管有不少家譜、墓誌言之鑿鑿,但就洪洞移民本身來說,其規模在明初的移民潮中遠比傳說中小的多。
據史料記載,洪武二十四年,洪洞縣所在的平陽府(今山西臨汾)人口總數為1847790人,到永樂十年,減少為1644285人,21年間淨減少20萬人,可以確證為全省移民之首。而根據萬曆年間的《洪洞縣誌》記載,該縣由洪武二十四年的92872人減少為永樂十年的87775人,淨減少不過5097人。
今天,洪洞的影響力,使天下所有人都習慣將「洞」這個不是多音字的字發音「同」。族譜中的那株大槐樹承載了億萬移民後代的故園想像,這與其說是一種歷史的巧合,不如說是對明初山西百萬移民潮的一種集體追憶,這種廣闊的追憶逐漸不分省籍,甚至國籍,成為葉落歸根的精神寄託。「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連同大槐樹,這些能寄託所有中國人思鄉感情的東西,容易使人熱血沸騰。
來源:老家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