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中的主演幾乎全是新人,除了戲齡五年的彭昱暢。導演張一白的工作是為他們本色出演營造氛圍。《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劇組供圖/圖)
1998年,新人導演張一白拍出了他職業生涯的第一部電視劇《將愛情進行到底》。編劇、演員也是新人,他們一起創造了中國大陸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青春偶像劇,意外爆紅,被一代年輕人奉為經典,張一白也從此有了中國「青春片教父」的名號。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將愛情進行到底》裡描摹大學校園的那種高光的、帶著濾鏡的、唯美浪漫的審美取向,幾乎成了中國青春片拍攝的唯一範式,這是被市場檢驗過的成功模式,鮮有人敢於打破。
此後二十二年,張一白不斷拍攝青春愛情片,他早已成為票房成功的商業片導演和監製,啟用的演員「流量」越來越大,陣容也越來越豪華,但再沒有一部戲達到當年《將愛情進行到底》的口碑高度和傳播力。
2020年秋天,張一白57歲,他和90後編劇裡則林合作,推出了反映七個85後「重慶崽兒」高中生活的青春片《風犬少年的天空》。劇中沒有豪華演員陣容,幾乎全是新人,平臺播放量卻高達2.9億次,豆瓣評分7.8分,緊追《將愛情進行到底》(7.9分)。
《風犬少年的天空》走了一條與《將愛情進行到底》不一樣的路,它摘掉了以往青春片(包括張一白自己的)慣用的唯美濾鏡,具有更濃厚的煙火氣。劇中不刻意放大青春的傷痛和殘酷,改用喜劇化的方式處理,在嬉笑中直面階層差距、教育理念等現實主題。
張一白認為,這些變化一部分是由時代帶來的。在攝製《將愛情進行到底》時,他也有很多想展開的話題,但擔心被罵「誇張」,害怕審查通不過,他打了退堂鼓。到了今天,很多「敏感」話題有了被討論的可能性。
另一部分變化,是他自己帶來的。「中國青春片的價值和審美其實是從《將愛》開始的,我想改變,首先想改變我自己。我想拍一個從影像、美學、敘事上都更真實的,我不敢說現實主義青春的面貌,但至少是一個更實的東西。」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風犬少年的天空》全劇都在重慶取景拍攝,重慶是張一白的家鄉,演員們說的也是重慶話。戲裡的學校,重慶市第二十九中學,位於最繁華的商區解放碑,也是張一白上學的地方。選擇這裡作為主要拍攝地,張一白是有用意的。「這個校園在城市最熱鬧的地方,我們都說叫『霓虹燈下的學校』。不可避免地,你的人生、學業、成長,就不會像《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匆匆那年》裡那樣『躲進小樓成一統』。這就註定了這個故事的基調,是一個有煙火氣的、濃縮的小社會。」
自己學生時代的經歷,張一白也融進了故事裡。二十九中旁邊就是公安局、法院、醫院,國家幹部的子女在這裡讀書,附近菜市場工人的孩子也在這裡上學。張一白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媽媽就是二十九中的老師。「人家那些孩子想通過讀書改變命運,我們這些所謂家庭條件好的孩子,就想學野。這兩批人老混在一塊,要麼一起玩,要麼一起打架。」
「是不是因為你的青春太美好了,所以你後來在人生裡不斷想復刻自己的青春?」南方周末記者這樣問張一白時,他搖搖頭。
「你可能得反著想。1980年代我讀書期間是個偏科很厲害的人,天天看《莎士比亞戲劇集》,我的外號就叫『莎士』。喜歡一個女生也不跟人說,就在街對面默默跟著她走。」張一白說,「我的青春太乏味了,所以我決定試一試,通過電影、通過劇,讓自己的青春變得更豐富和美好。」
劇中有許多周星馳式的喜劇橋段,角色的幽默感是對生活壓力的自我調節。《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劇組供圖/圖)
剪掉「高光時刻」
1998年的《將愛情進行到底》中有一個「名場面」,遠赴南方打拼的窮學生楊崢(李亞鵬飾)給待在上海學校宿舍樓裡的戀人文慧(徐靜蕾飾)打電話,伴著濤濤海浪聲,他面向大海,高舉手機大喊:「文慧,你聽!」此時,《等你愛我》的音樂響起,楊崢張揚的表白,定格了一代年輕人對於浪漫愛情的想像。
二十二年後的《風犬少年的天空》,張一白有意迴避這樣的浪漫場面。劇中有一集,少小父母離異,與屠夫父親相依為命的高中生「狗哥」(彭昱暢飾)去找生母未果,跑到暗戀的女同學安然家尋求安慰。夜已深了,安然家的別墅門禁森嚴,為了安慰「狗哥」,她從屋裡拿出一把糖,站在陽臺朝樓下「狗哥」的方向撒去。一把不夠,她又衝回屋,抓起一把糖,再往下撒去。
「我拍到那的時候就在想,現在青春片不都是流行『撒糖』(指秀恩愛)嗎?咱也撒糖。你說撒糖是個比喻,那咱不比喻了,直接拿糖往臉上砸。我甚至都覺得這是在諷刺我自己——不是一貫有評論說我擅長拍這種浪漫場面嗎?」張一白說。
青春片裡,女主角亮相時通常會打高光、加濾鏡,在《風犬少年的天空》裡,張一白打破了這種慣例。漂亮的女主角安然出場,看到劇組習慣性給她「升格」,張一白囑咐:別升格了,回到正常。年輕的同事堅持:就得要這種,偶像劇女主角出場,一定要不一般。後來有一個場景是安然下樓梯,那時光感正好,張一白說:我知道怎麼拍出安然的高光時刻,我拍給你們看看。拍完大家都說美,到了剪輯的時候,張一白把這段剪掉了,就讓她自然出場。
「我沒覺得以前那樣拍有什麼問題,」張一白說,「只是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審美,走到今天,不應該只有一種審美。」
《風犬少年的天空》在B站獨家播出,這是一個18至23歲觀眾佔主流的視頻網站,對於這個群體的年輕人來說,「風犬」中「名場面」的典範是這樣的:劇中有一集,安然約「狗哥」吃火鍋,席間,安然想起把她「拋棄」的愛慕對象劉聞欽,借著火鍋的辣勁哭了起來。意識到自己只是「工具人」的「狗哥」氣不過,憤然離場。這原本是一個悲傷的場景,彈幕卻一陣調侃「狗哥」:「史上最強逃單」。
張一白也看到了這些彈幕,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他認為年輕觀眾讀懂了他的用意,「如果沒有這些周星弛式的喜劇場面,我估計我不會拍這個戲。」他說。張一白是中央戲劇學院戲文系畢業的,標準的學院派,在學生時代,他一度不屑於周星馳式的「無釐頭」喜劇。直到有一次,在一輛顛簸的長途大巴車上,車前掛著的電視機上播放了周星馳的《逃學威龍》,張一白一口氣看完,從此成了周星馳的影迷。但是長期接受經典戲劇和文學訓練的張一白,做不出來周星馳那樣的文本。他與90後編劇裡則林合作,裡則林屬於看著周星馳電影長大的一代,為劇中帶來了這樣的橋段。
《風犬少年的天空》裡有一場重頭戲,是「狗哥」的父親車禍去世後,街坊四鄰來參加告別會。在告別儀式上,「狗哥」有一段長達三分鐘的發言,他眼中含淚,笑著「揭發」屠夫父親如何財迷、腳臭、不愛乾淨。
說這些糗事是為了逗大家笑。「狗哥」說:「今天來的都是『老漢兒』(重慶話,父親)身邊的親朋好友,也都是我老漢兒在乎的人。我老漢兒走之前給我說:『我走之前,就想看看身邊朋友的笑臉。』」
「喜劇的本質就是悲劇,不諳世事的時候,突然世界給了你一記耳光,你能怎麼辦呢?只能以一種戲謔的方式去化解。但走到父親去世,命運不可避免,你必須承受的時候,這就是一種成長。」張一白說。
拍這場戲之前,圍讀劇本時彭昱暢就哭了一次,他後來拍攝中一直在為這場戲做準備。正式拍攝時,他和張一白沒有溝通過到底應該怎麼演,只討論了一個問題,這段是用普通話還是用重慶話,最後大家決定,用普通話。彭昱暢跟著自己的感覺走,最後一氣呵成。張一白認為,彭昱暢在這場戲中貢獻了「影帝級別的表演」。
劇中的戀人劉聞欽與李安然家境懸殊,編劇沒有給他們一個灰姑娘式的童話結局。《風犬少年的天空》劇照。 (劇組供圖/圖)
戲齡為零的女主角
1994年出生的演員彭昱暢出道五年,他是《風犬少年的天空》七位主演中唯一稱得上有一定知名度的「老演員」,其他幾位都是新人。女主角安然的飾演者張婧儀,出演「風犬」的時候年僅19歲,戲齡為零。這樣的陣容在張一白的導演生涯中很罕見。
「不都說張一白會碼局嗎?過去我真的全都是豪華局,比如《從你的全世界路過》《後來的我們》。」張一白說。這還不包括由他擔任總策劃的獻禮大片《我和我的祖國》《我和我的家鄉》。
到了網劇《風犬少年的天空》,他不再背負電影票房的壓力,才鬆弛下來,「就挑合適的」。「他們不是『流量』演員,你選他們,是你相信他們是那個角色,不需要演,只要把他們本真的東西展現出來就夠了。」張一白反覆強調,「我就想回到自己做這個劇的初衷,一個是劇本喜歡,第二,我就想改變自己。」
選彭昱暢演出身底層的「狗哥」,張一白覺得他倆氣質特別像:「他(彭昱暢)知道輕重緩急,收放自如,能演出『中二』的那種魔性的笑;但他也能很好地控制自己,演出一個鏡頭下來,對父親的那種告白。」
其他演員張一白也基本沒試戲,都是一眼相中。高幹子弟馬田的扮演者梁靖康,張一白看中了他帥而不自知;大大咧咧的重慶女孩「大力嬌」的扮演者周依然,就是重慶人,可以說一口流利的「椒鹽」普通話,性格中有男孩子的一面;安然的扮演者張婧儀,是陳國富、陳坤和周迅創辦的「山下學堂」裡的新人培訓班學員,張一白看中了她身上的淡然。一問,才19歲,什麼戲都沒有演過,聊了聊,「就她了」。
後來拍攝時,張一白最多的力氣,用在了第一次拍戲的張婧儀身上,尤其是拍安然的哭戲。有一場戲,是安然跑到燒烤攤唱《春天花會開》,借著唱歌,把壓抑的情緒釋放出來。張婧儀一直放不開,覺得自己唱得不好。張一白不斷開導她。「我說唱得不好是對的,唱得好了就不對了,我就希望你唱得不好,你就按你自己的方式,愛怎麼唱怎麼唱。」張婧儀就是哭不出來,一直很緊張,最後沒轍,張一白揮揮手:「算了算了,你別哭了,不哭效果也很好。」一聽這話,「哇」,張婧儀一下就哭了出來。
「以退為進」這招用多了就不靈了。張一白記得,全劇臨近尾聲時,有一場大哭戲,之前已經拍過一遍了,他覺得不滿意,重拍,安然必須要哭出來,否則一場個重大的情感的坎翻不過去,這個人物會失敗。什麼激將法都用過了,張婧儀還是哭不出來。等著架機器的間隙,張一白給她的助理遞了一段音樂,囑咐助理,在她沉默的時候放音樂調節一下。沒想到,音樂起效果了,她慢慢流下淚來。「我就給她說,你往遠處走些,讓我們看到你的背影。她往遠處走的時候,我在耳機裡聽到她嚎啕大哭,我就趕緊給攝影師說把機器卸下來,追過去,然後抓拍到了她嚎啕大哭的瞬間。」張一白回憶,「拍完之後我就知道這個演員成了,因為她突破了她表演的一個屏障。在這之後拍戲,她眼神都不一樣了,有了自信。」
這些平均年齡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一起拍戲,每天的狀態是這樣的:只要機器一停,他們就跳著圍到張一白身後,看回放的時候聊個不停,有時還追追打打,甚至跑到張一白這兒告狀。他們叫張一白「老漢兒」,「老漢兒」也不幹預,帶著老父親般的欣賞,享受著這幫孩子臺前臺後的打鬧,又把這些屬於中學生的生命狀態,呈現在了劇中。
「他就敢送豬肝」
《將愛情進行到底》最初叫《愛相隨》,張一白覺得太俗,就掏出一千塊向全劇組徵集片名。戲都快殺青了,片名還沒想出來。這時王學兵給他的同學陳建斌打電話聊天,說起這部戲拍了很長時間,老拍不完,陳建斌一句戲言:你們乾脆就叫「將愛情進行到底」吧。這話傳到張一白那裡,他就用作片名,《將愛情進行到底》。
「後來想來,『將愛情進行到底』跟這個劇的內容是暗合的,每個人都是傷感的結局,但是他們勇敢地去愛、持久地去愛,這種氣質和精神內核,應該是我們這一代人能走到今天,包括這部劇能走到今天的原因。」張一白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自己也像被這個名字點中了一樣,一直將拍青春愛情片進行到底。
但今天的年輕人已然發生變化。張一白提起兩段生活細節,大致勾勒出兩代人不同的特徵。拍《將愛情進行到底》的時候,徐靜蕾、李亞鵬和一幫年輕演員天天收工都嚷嚷著要一起出去玩,為了阻止他們出去玩,張一白專門把自己的房間安排在樓梯口,但他根本堵不著,後來才知道,這幫人早就發現樓道盡頭有一個小門能打開,他們從小門溜走了。
到了拍《風犬少年的天空》,有時拍完戲,他在現場問願不願意晚上去哪喝點,或者去哪唱唱歌,得到的答案要麼是「我要去鍛鍊身體」,要麼有別的什麼安排,一次活動都組織不起來,「局都垮了,我們叫『垮局』」。張一白從這些細節發現,彭昱暢這一代年輕人比上一代人更加自我。
這種強烈的「自我」也體現在對待情感的態度上。「我們那個時候,跟誰談戀愛,彼此是要交流的。這一代年輕人很少有人跟你交流這種事情,他不僅不跟我交流,他們(戀人)彼此之間也沒有太多的交流。那個時候愛情是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對現在這幫年輕人來說,愛情就是個人的一件事情。」張一白觀察。
在不同時代的青春愛情劇,階層差距都是劇本為戀愛雙方設置的主要障礙之一。在早期的《流星花園》裡,貧民區長大的杉菜和富家公子道明寺最終衝破階層障礙走到了一起,是灰姑娘式的童話故事。到了《將愛情進行到底》,張一白將童話打碎了——男主角楊崢從小地方出來,自尊心強、敏感脆弱,女主角文慧則在上海長大、從小家境優越,兩人的情感經歷幾番波折,最終仍以遺憾收場。
到了《風犬少年的天空》,類似的鴻溝似乎已經難以逾越了。富家女安然喜歡上了愛打籃球、好打抱不平的底層青年劉聞欽,兩人去西餐廳約會吃飯。安然送了他一雙昂貴的限量版球鞋,為了回贈禮物,劉聞欽拼盡全力攢夠錢給安然買了一條項鍊,沒想到,同款項鍊,卻只是安然選的高檔西餐廳抽獎的五等獎獎品。被現實狠狠打臉的劉聞欽毅然選擇了離開安然。
打開彈幕,網友安慰劉聞欽的話讓張一白覺得傷心:「你家會拆遷的,等你成拆二代了,你就有錢了。」「我就在想,為什麼你們都沒說劉聞欽通過自己的奮鬥能夠夠得著這個安然呢?」這讓張一白更加懷念1990年代,那個時候每個人對未來都充滿了期待,「你總覺得每個人第二天憑著一個作品就能一舉成名。英雄不問出處,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上。」
但接下來的彈幕又讓張一白意識到,不能只歸因於時代,很多時候,是性格決定命運——同樣是送禮,彭昱暢飾演的樂觀開朗的「狗哥」想給安然送禮的時候,彈幕都在劇透他的選擇:「送豬肝,送豬肝!」狗哥的父親就是賣豬肉的,豬肝不用費勁湊錢,唾手可得。
「我們創作的時候並沒有意識到,但彈幕提醒了我,劉聞欽的自尊,他的敏感,導致了他去做力所不能及的事,然後毀掉了自我,人家狗哥就敢送豬肝,而且還不覺得送豬肝這件事覺得丟人現眼,所以他能化解很多東西。」張一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