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中被封城的奧蘭,人類憑藉什麼戰勝絕望與荒誕?

2020-12-23 文學之新

引言

阿爾貝·加繆是二十世紀著名的存在主義文學家,是法國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儘管加繆生前一直否認「存在主義」、「荒誕哲學」、「哲學家」之類的標籤,但縱觀其著作,不難發現他是二十世紀對「荒誕」問題論述得最為透徹、全面的思想家。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加繆不僅僅發現了荒誕,他還指出了作為對策的反抗。

加繆

荒誕和反抗,是《局外人》和《鼠疫》的核心,也是《西西弗神話》與《反抗者》的核心。當然,加繆不同時期的作品呈現荒誕的力度並不一致,其反抗的方式也大相逕庭。本文即以加繆長篇小說《鼠疫》為中心,將被封禁的奧蘭城及其中的居民與《局外人》等作品聯繫在一起,以觀加繆的荒誕哲學與反抗哲學。

一、《鼠疫》中被封禁的奧蘭城與《局外人》中的世界

許多論者在談到《鼠疫》之時,都會重點指出這部作品在意識形態方面對專制主義的揭露與控訴。誠然,這對我們理解這部作品有很大幫助。不過,我們還應該注意到,《鼠疫》中的奧蘭城既是一座生活著數十萬居民的奧蘭城,同時又不僅僅是一座生活著數十萬居民的奧蘭城。奧蘭城和《白鯨》中的白鯨、《城堡》中的城堡、《圍城》中的圍城一樣,有著更為廣闊深遠的象徵意義,它指向著人類共同生活的世界。

《鼠疫》封面中的奧蘭城

1. 《鼠疫》和《局外人》之間的直接聯繫

在討論奧蘭城的象徵意義之前,我們有必要先注意到《鼠疫》和《局外人》之間的聯繫,這不僅是因為《局外人》是加繆更為早期的一部小說作品,還因為《局外人》直接呈現了一個人與荒謬世界之間的關係。而在《鼠疫》中,這種荒謬則隱藏得更深。注意到《鼠疫》和《局外人》之間的直接聯繫,有助於我們理解奧蘭城中的居民和默爾索一樣處於荒謬之中。

《鼠疫》中塔魯在陪裡厄醫生去探訪患氣喘病的老人之後,曾對裡厄說起自己的往事。塔魯聲稱自己「在熟悉這個城市和遇上這次瘟疫以前,早就受著鼠疫的折磨」,並且一直在尋求解脫之道。塔魯出身優越並且智力比較高,年輕的時候曾過得非常順利,但十七歲那年旁觀的一次庭審改變了一切。塔魯開始思考死刑的問題,並因此離家出走、對其反抗,但塔魯最終意識到:在自己滿心以為是在理直氣壯地與鼠疫作鬥爭的漫長歲月裡,自己卻一直是個鼠疫患者。

《鼠疫》插畫

塔魯稱穿著紅色法衣的法官為「大鼠疫患者」,因為他經常「以社會的名義」要求處死某個人。在《局外人》中,主人公默爾索也正是被社會的名義處死的,他並無殺人的動機,但法官們卻因其未在母親的葬禮上哭泣、看滑稽電影等事件而將之當成故意殺人。而在這個過程中,當事人默爾索根本沒有自我表述的機會:

人們好像是在把我完全撇開的情況下處理這樁案子。所有這一切都是在我沒有參與的情況下進行的。我的命運由他們決定,而不根本徵求我的意見。

《局外人》庭審插畫

《鼠疫》中使塔魯思想發生根本性變化的那次庭審,其實是《局外人》中默爾索遭遇的繼續。塔魯所目擊的一切,或許並沒有默爾索的遭遇荒誕,但塔魯卻從中看出了自己所處世界的荒誕。

2. 奧蘭城和《局外人》中的世界

在《局外人》中,默爾索所處世界的荒誕可分為兩部分:一為平靜的荒誕,二為爆發式的荒誕;分界點為默爾索入獄。平靜的荒誕指的是默爾索和世界的關係雖不融洽,但二者還能相安無事。爆發式的荒誕則導致平靜關係被打破,默爾索因之失去自由,甚至失去生命。

默爾索之所以以一種極為冷漠的態度對待世界,並非因為他冷血無情,相反他時常想起母親的愛、感激朋友給出的幫助。他只是不願耍花招、不願撒謊、不願矯飾自己的感情,他是一個極為真誠的人。默爾索的荒謬態度,反射的這個虛偽世界的荒謬。在發生命案之前,默爾索和這世界還能處於一種平衡狀態中。然而在命案發生之後,平衡被打破了,默爾索則不幸被荒謬吞噬。

《局外人》默爾索插畫

在《鼠疫》中,我們同樣能發現一個平衡被打破的過程,也就是說其中也存在平靜的荒誕和爆發式的荒誕。加繆曾這樣描述鼠疫發生之前的奧蘭城中的居民:

在我們這座小城市中不知是否由於氣候的緣故,這一切活動全都是用同樣的狂熱而又漫不經心的態度來進行的。這說明人們在那裡感到厭煩,但同時又極力使自己習慣成自然。那裡的市民很勤勞,但目的不過是為了發財。他們對於經商特別感興趣,用他們的話來說,最要緊的事是做生意……

這座既無鴿子、又無樹木、更無花園,既看不到飛鳥展翅、又聽不到樹葉的沙沙聲的城市,本身就是荒誕的。同時,加繆還指出:這並不是我們這個城市特有的現象,我們的同時代人都是這樣生活的。在鼠疫爆發之前,居民們能仍相安無事的平靜地活著。然而在鼠疫爆發之後,在奧蘭城被封禁之後,人們開始體會到了默爾索被監禁時的流放之感:這樣,鼠疫給市民們帶來的第一個影響是流放之感…………從此我們重又陷入被囚禁狀態,我們只有懷念過去。

《鼠疫》奧蘭城插畫

奧蘭城中的居民其實和默爾索一樣,曾經平靜地生活在一個荒誕的世界中,而在平衡被打破之後則體會到了痛苦的流放之感。同時,奧蘭城也並不僅僅是奧蘭城,它和那個時代的每座城市一樣平庸、一樣荒誕、一樣隨時可能陷入危險境地。

二、《局外人》中的消極反抗,《鼠疫》中的積極反抗

在《西西弗神話》中,加繆曾這樣寫道:從荒誕取得三個結果,即我的反抗、我的自由和我的激情。到了《反抗者》中,加繆發出了「我反抗,故我們存在」的呼喊,同時還這樣寫道:反抗由此證明它正是生命的運動本身,人們若否定反抗,就是放棄生活。《西西弗神話》是加繆荒誕哲學的代表作,《反抗者》則是加繆反抗哲學的代表作,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反抗是作為荒誕的對策出現的。在《局外人》和《鼠疫》中,主人公都曾反抗荒誕,不過他們的方式分為消極和積極。

1. 默爾索的消極反抗

在《局外人》中,默爾索以一種「無所謂」的荒誕態度對待荒誕世界。他以無所謂的態度對待母親的葬禮甚至母親之死,他以無所謂的態度對待瑪麗的愛情,他甚至以無所謂的態度對待關乎自己生死的審判。默爾索的這種消極態度,其實就是一種反抗,他不願意融入這個世界,不願意與這個世界同流合汙。

在庭審過程中,默爾索曾經想要說:歸根到底,究竟誰才是被告?被告才是至關重要的。我本人有話要說!但經過考慮之後,默爾索終究什麼也沒說。不過在被判處死刑之後,默爾索卻並未感到絕望,而是感到了幸福:我體驗到這個世界如此像我,如此友愛融洽,覺得自己過去是幸福的,現在仍然是幸福的

我們不能說默爾索的勝利是一種阿Q式的勝利,畢竟他本來已經近乎無欲無求,但他的勝利至少是一種形而上的勝利,宛如神話中的西西弗:

西西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之所以是荒謬的英雄,還因為他的激情和他所經受的磨難。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

推石的西西弗

默爾索的幸福其實和西西弗的幸福一樣,都是悲劇性的幸福,都是虛無的幸福。因為默爾索的反抗和西西弗的反抗一樣,都是不見成效的反抗,都是一個人的反抗。

2. 奧蘭城居民的積極反抗

在《鼠疫》中,鼠疫對醫生裡厄來說意味著一連串的失敗,他能做的只是診斷病人而非治療,但是裡厄知道這一切並非停止反抗的藉口。為了讓更多的人免遭於難,裡厄只能不停奔波於鼠疫病人之間,每天花近20個小時工作。事實上,裡厄並沒有什麼偉大的目標,他只是想反抗眼前的災難,避免使更多的人遭遇不幸。他曾這樣說道:我對英雄主義和聖人之道都不感興趣;我所感興趣的是做一個真正的人

塔魯雖然始終陷於困惑之中,但是當真正的鼠疫來臨之後,他也和裡厄一樣採取了積極行動,因為他「決定在任何情況下都站在受害者的一邊,以便對損害加以限制」。塔魯率先組織成立了救援隊伍,奔走於疫情肆虐的地區之中,並最終為此獻出了生命。記者朗貝爾曾拼命想要逃離被封禁的奧蘭城與愛人相會,但他最終留了下來參加救援隊伍,因為他意識到:不管我願意或者不願意,我是這城裡的人了。這件事跟我們大家都有關係

《鼠疫》插畫

這場集體面臨的災難,把個人的反抗變成了一種集體的反抗,反抗者除了為自己反抗之外,還為別人反抗。這正如加繆在《超越虛無主義》中所寫的:

如果不能使所有的人都獲得拯救,一個人獲救又有何意義……其榮譽就在於對任何事情絕不算計得失,把一切都獻給現在的生活與活著的弟兄們。反抗就是這樣慷慨地對待將來的人們。對待未來所表現出的真正的慷慨大度就在於把一切獻給現在。

結語

我們也不應忘記加繆在《鼠疫》結尾提出的警告:也許有朝一日,人們又遭厄運,或是再來上一次教訓,瘟神會再度發動它的鼠群,驅使它們選中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它們的葬身之地。災難因子遠不止鼠疫桿菌,災難也遠不止鼠疫……

參考文獻

加繆 《鼠疫》(郭宏安譯).譯林出版社.2007版加繆 《局外人》(柳鳴九譯).譯林出版社.2017版加繆 《反抗者》(呂永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版加繆 《西西弗神話》(沈志明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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