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立冬日,夜幕悄悄降臨。晚餐後,在我居住的小區內,老人和孩子照常開始了他們短暫而愉快的夜生活,老人們輕聲細語,談天說地,孩子們在明亮的燈光下嬉笑追逐,快樂自在。
我緊閉門窗,拉下窗簾,欲阻擋室外的喧鬧,靜坐在書房的電腦前——今晚,我要寫些文字,來紀念過世將近廿一年的祖父。
室外無比熱鬧,鄰家祖孫們盡享天倫之樂。我的思緒,也隨之回到四十多年前的那些夜晚。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是我的少年時期,我們三姊妹如雨後春筍,逐年長大,而祖父則開始邁入了他的老年。在我清晰的記憶中,祖父晚上很少出門,除非是生病或喝醉了酒早早上床,晚上的時光大都與我們在一起度過。
每當晴朗的夏夜,我們常常圍繞在祖父的身邊,在屋前那棵大樟樹下的地坪上玩耍、乘涼,安靜地聽祖父訓導,或聽祖父閒聊,一家人其樂融融,也藉此消除寂寥和飢餓。倘若在白天,我們是不可能在祖父膝下承歡的。因為除非下雨或者過年,祖父和大多數中國農民一樣,幾乎天天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自家的責任田、自留地裡忙碌著。因此,年少的我們很享受這夜晚的歡愉。
晚飯過後,祖父早早洗淨一身的塵土和汗水,打著赤膊,搬出那張他專用的竹製睡椅,搖著一把泛黃的舊蒲扇,在大樟樹下乘涼。我和弟妹們跟著,一齊吃力地抬出那張竹製的舊涼床,搬出矮凳,擺放在祖父的睡椅周圍。因為躺著舒服,還可仰望星空,我們姊妹都爭著躺在涼床上,而不願坐矮凳。因此,那張不寬的涼床上,通常是我們姊妹一頭躺著一個,另一頭躺著兩個。祖父一邊用蒲扇給我們驅趕蚊蟲,一邊開心地瞧著我們爭涼床。我們睡在涼床上,聞著祖父身上那獨特的汗味和體香,開心而安靜地聽祖父說話,聽祖父和家裡大人說話,有時也聽祖父和偶爾來串門的鄰居說話。他們天南海北,話農事,拉家常。祖父常常光著脊背,讓我們替他撓癢,看著祖父很享受的樣子,我們也很高興。
祖父繼承祖上的衣缽,幾十年務農,很多農諺隨口而出。夏夜看星空,他會說「星星稀,背蓑衣;星星密,戴鬥笠」。看到月亮起暈,他會說「日暈長江水,月暈草頭空」。
農曆七月半以後,夜晚天氣漸漸變涼,我們退回堂屋活動。正逢鄉下種植藠藠大蒜的時節,祖父說「七藠八蒜」。時令到了寒露,還沒有抽穗的晚稻,就再也不會結谷了,祖父告訴我們說「寒露不出終不出」。收割完晚稻,正是種蕎麥和蘿蔔白菜的時候,祖父說「蕎麥種灰,蘿蔔菜種坯」……
我雖然從小生活在農村,但那時由於年幼無知,對於農事和農諺,總是似懂非懂。多年後,隨著年齡的增長,生活閱歷的增加,偶爾也參加一些農業生產活動,每當想起昔日祖父念叨的農事和農諺,便有了一些深切的體會或認同,幾十年來仿佛言猶在耳。
祖父出生於民國九年,一生勤勞節儉,歷盡艱辛。
祖父以上幾代,世代務農,靠租種別人家的水田為生,是為佃農,家裡一窮二白,真正可以做到「夜不閉戶」。及至祖父這一代,沿襲同樣的命運,加上兄弟姊妹多,家庭人口甚眾,即使兀兀窮年,也常常食不果腹,衣不禦寒。
祖父成婚以後,按農村風俗,分家另立門戶,生活有了新的奔頭。祖父母夫唱婦隨,一心想改變家庭困境,種田種菜,養豬積肥,績麻織布,終日夙興夜寐,不辭勞苦。冬天農閒時,祖父跟隨一幫鄉鄰當挑夫,幫別人擔貨物,掙錢補貼家用,遠的要到安化、益陽、漣源等地,經常日行百裡,不畏辛勞。即使這樣沒日沒夜的勞作,一家人也只能勉強維持生計,生活過得依舊窘迫。即使生活窘迫,祖父一天到晚,心裡總在盤算如何節衣縮食,積累財富,買田置業。
聽父親講,解放前祖父一家本來居住在溈水上遊河畔,一個叫「貓公石」的地方,當時隸屬黃涓鄉蓮花村。解放後因修建黃材水庫,不得不舉家輾轉搬遷,在附近的印石村老屋衝等地,四處租屋居住,顛沛流離,寄人籬下。後來到1960年代初,又返回溈水河畔的茅坪村萬豬場附近,利用出集體工之餘的時間,祖父祖母靠手提肩挑,歷盡艱辛,勉強建起一棟土磚結構的泥瓦房——有幾間偏房還蓋著茅草,但一家三口總算有了一個穩定的棲身之所。祖父一生勤勞節儉,生活上精打細算,數米過日子,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一家人也能炊煙不斷,衣能蔽體。祖父常常告誡我們「宜將有日思無日,莫把無時當有時」,他自己一生更是身體力行。他和祖母,一年到頭,總是難得添置一件新衣裳,難得買雙新鞋襪。
無論是人民公社時期的集體勞動,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包幹到戶後的家庭勞動,祖父那勤勞的雙手,一生都沒有離開過他鍾愛的土地。祖父那不知疲勞的雙腿,一生都沒有離開過,他那飽經滄桑的故鄉。
據祖母講,大集體時,祖父在生產隊幹的,大都是擔豬牛糞、擔毛谷,挖土、搭田塍之類的最髒、最累的重活。因為目力嚴重近視的原因,像犁田、下種等一些輕鬆而需要眼明手快的農活,往往派不到祖父。老實厚道的祖父,從來都是埋頭做事,不與別人計較。他常常說,「多做點事,累不死人」。
在我的印象中,包幹到戶後,在我們家的責任田和自留地裡,儘管視力不好,男勞力做的所有農活,祖父都得幹,在大集體時沒做過的活,他重新學著幹。因為父親是家裡的獨子,十七歲後,被祖父送去煤炭壩煤礦當工人,只能在農忙時回家幫幫忙。由於視力欠佳,祖父插秧時,常常插不齊整,或者插在豬牛糞上,或者秧苗插得過深,經常需要別人補苗;祖父在地裡鋤草時,有時鋤斷辣椒秧,有時挖斷紅薯苗。平時,祖父是一家之主,說一不二。對於祖父因視力造成的做事失誤,家裡人都習以為常。祖父愛面子,大家既不責怪,也不說破。
包產到戶後,廣大農民從終日漫長而低效的集體勞動中解放出來,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勞動時間和勞動成果。他們在責任田和自留地裡,精耕細作,多勞多得。祖父作為家裡的主要勞動力,終日辛勤勞作,從不間歇,晴天有晴天的事,雨天有雨天的活。祖父出門勞動,通常是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
祖父做事時,最愛出汗。尤其在夏秋季節,祖父外出做事,常常大汗淋漓,往往出門時一身乾爽,中午晚上回家時全身溼透,一天至少要換兩身衣服。祖父一生健康少病,也許與天天堅持勞動,出汗多有關。
冬季農閒時,祖父經常摸索到離家幾裡的自留地周邊,在草木叢生的荒山上墾荒,以擴大自留地。祖父一個人每天早出晚歸,為節約走在路上的時間,他自帶乾糧和茶水,不回家吃中飯。來年,祖父在這些地裡種植紅薯或大豆,以期增加家裡額外的收入。雜草叢中開墾出來的土地,種植幾年後,便成了肥沃的熟土。祖父親手一鋤鋤、一年年開墾出來的那些土地,大都分布在離家幾裡外的荒山上,大概有上十畝。收成好的年份,我家要收穫上萬斤紅薯,幾百斤大豆。對於祖父這些辛勤勞動的成果,懶惰的人難免嫉妒,勤勞的人心生羨慕。在我的印象中,像我祖父這般特別勤勞、不畏艱辛的人,全生產隊大概只有兩人,一個是我家的鄰居「谷阿公」,另一個就是我祖父「普阿公」。
每年秋收後,家裡堆積如山的紅薯,對我家來說,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在穀物緊缺的年代,瓜菜也當糧。我家的紅薯,首先要留足個大質優的,儲存在地窖裡,當年秋冬和來年春天,每餐要伴在稻米裡煮熟當飯吃;剩下的曬紅薯幹,賣給供銷社;個小的,或者不小心挖爛了的,則用來餵豬。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至少十多年的時間,曬紅薯幹和養豬賣錢,是家鄉農民的主要經濟來源,在我家,則是我們兄妹三人學費的重要來源。祖父常常不無自豪地說,「紅薯是搖錢樹,豬是聚寶盆」。
父親是煤礦工人,很長時間拿幾十元一月的國家工資,除去自己的開銷,即使全部上繳祖父,也遠遠不夠家裡的開銷。我和弟弟先後順利讀到大學畢業,妹妹也讀完初中,這在當地的農村家庭,是很少有的。幾十年來,我親眼看到很多農村孩子,因家裡經濟拮据而被迫輟學。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兄弟能順利完成學業,走上工作崗位,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要特別感謝祖父、祖母曾經無私的付出和幫襯。我們將永生難忘。
祖父的幼年,正值「大革命」前後兵荒馬亂的年月。深受飢餓、戰爭的威脅,窮苦農家的孩子,能保全一條性命已屬萬幸,能上學讀書者自然寥寥無幾。祖父沒有進過正式的學堂,但是否坐過一年半載族上的私塾,也不得而知。反正在我的印象中,祖父沒有提及過他的老師。祖父的老師,也許就是他的父親,是他的長輩們。
在我們姊妹上學以後,祖父卻成了我們免費的「家庭教師」。他教我們的,主要是兩本深深刻印在他大腦中的教材,一本是《三字經》,另一本則是《增廣賢文》。多少個夏夜的月光下,我們聽祖父誦讀《三字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多少個冬日的火爐邊,我們聽祖父解釋《增廣賢文》:「昔時賢文,誨汝諄諄。集韻增廣,多見多聞。觀今宜鑑古,無古不成今。知己知彼,將心比心……」
年幼無知的我們,對《三字經》和《增廣賢文》裡的很多句子,總是似懂非懂。加之,因為不是學校要考試的內容,我們也無需用心研讀。但《三字經》和《增廣賢文》的諸多佳句,通過祖父多次重複的念叨,在我的無意記憶中,還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並使我慢慢明白了許多做人的道理,其要義甚至影響至深,刻骨銘心。如「養不教,父之過。教不嚴,師之惰」「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義」「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為善最樂。為惡難逃」等等。
多年以後,我憑興趣,也懷著對祖父的敬意,再翻看這些啟蒙讀物時,發現當年祖父教的某些句子和釋義,有的屬於斷章取義,有的還是錯誤的——我不禁啞然失笑,繼而,竟眼淚奪眶而出!
《增廣賢文》中有一個句子曰「人不通古今,馬牛而襟裾」,記得當年祖父教給我們的,是「人不通古今,馬牛而『敬軍』」,而給我們的解釋是,「一個人如果不知道古今的事情,就像牛馬一樣不會敬軍禮」。我後來才知道,正確的解釋應該是「一個人不能博古通今,就如同牛馬穿上衣服沒有什麼區別。」
祖父沒有進過正式的學堂,沒有很高的文化水平,但思想並不落伍,做人做事不畏縮。祖父一生深明大義,心胸坦蕩,明事明理,能緊跟時代,遇事看得較遠。父親雖然是家裡的獨生子女,祖父不把他留在身邊做事,未滿十八歲便把他送到煤礦當工人。即使家裡經濟並不寬裕,他也極力支持我們姊妹讀書。
我大學畢業,當上老師,回家鄉任教,祖父無比高興,逢人便誇。後來我弟弟又警官學院畢業,供職於司法系統,祖父更是常常高興得合不攏嘴。祖父有時喝多了酒,跟別人吹牛說,「工農兵學商,我家裡都不少。」
也許是飽受缺少文化之苦,祖父一生敬畏知識,敬畏書本,他尊敬老師,尊重文化人。我從小學到高中的班主任,他都個個熟悉,幾乎都打過交道。我初三時的班主任曾俊章老師,也曾是我父親的老師,祖父多次代我父親去拜望曾老師。我師專畢業的那年春天,回母校寧鄉十中實習,祖父熱情邀請了帶隊老師和部分同學到家裡做客,祖父有緣認識了我的大學老師劉正求老師和譚軍良老師。飯後,祖父與正求老師同坐在一條長凳上,談笑風生、笑容可掬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
作者簡介
陳志玲,寧鄉市實驗中學政治教師,中學高級,巷子口鎮官山人。喜歡文字,甘於寂寞,無聊便讀書,閒時偶習文。曾在湖南日報、長沙晚報、新湘評論雜誌及原寧鄉日報發表過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