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宿夜花
談及英國電影,很多觀眾並不陌生。那些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流行文化的作品中,常見的一類是依託於好萊塢電影工業水平,實現動作、奇幻、冒險等類型領域的強力輸出,例如「哈利波特」、「007」系列;另一類脫胎於文學著作,展示過往貴族生活或是不同階級的生活狀態以啟迪當代觀眾,從詹姆斯·伊沃裡的《霍華德莊園》到李安的《理智與情感》,這種古典英倫文化片也有著持續的影響。
此類電影引發的一個共同問題是,縱然它們風格突出、也形成了品牌特色,但我們無法從中感知到真實的當代風貌、普通人的生活氣息以及現實中飽含矛盾衝突的冷暖人生。任何國家的電影,主流商業片、類型片固然重要,但反應現實、反思人性、批判現實的那類精品仍舊不可或缺。
史蒂芬·戴德利導演的《跳出我天地》正是一部反叛傳統英式電影刻板、保守價值觀的佳作。影片以一個普通的礦工家庭的生活狀態以及一個孩童的「芭蕾夢」為主要情節,一方面,它是反映了現代價值觀啟迪下傳統教育方式的弊病、以及如何實現自我理想價值、確立自我個性這種普遍問題;另一方面,它從一個社會底層家庭、游離於主流話語外的一個側面,展現出普通人的辛酸孤苦、堅毅自強,更有著強烈的情感衝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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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揭示了性別偏見與刻板印象對人個性的異化,倡導一種遵從個人天賦與內心意志的價值觀。在一般主流的「女性電影」中,所控訴與批判的通常是傳統觀念對女性的物化與束縛,追求女性的獨立與自我價值的回歸固然是符合主流價值觀的,但極少有人注意到——刻板、保守的性別偏見更是對男性的約束與禁錮。《跳出我天地》從一種更深的角度揭示了這種人的固有偏見對個性發展的阻礙。
在過往的傳統家長觀念中,男孩應該專注於體育、理工領域,女孩應當從事文藝、舞蹈、音樂,跳皮筋、跳繩、踢毽子是女孩運動,足球、籃球才是男孩應該熱愛的。這種刻板印象固然有一定的依據,因為一般來說,從人類的生理特徵上看,男性在力量、冒險欲望、攻擊性上整體高於女性。
但當一種傳統的、刻板的、僵化的認知成為了一種話語暴力,它無形地規定了我們的思維與言行舉止,成了一種枷鎖桎梏人的發展自由與內心意願、壓抑了人的成長。很少有人會去思考:什麼是男孩該有的樣子呢?什麼又是女孩該有的樣子呢?反叛保守價值話語、審美偏見對人性壓抑、自我個性約束,一直是新千年來主流影視作品中常見的主題,這種對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的重塑也體現在主流明星氣質的變化之上。
以《房間》贏得第88屆奧斯卡影后的布麗·拉森,用《驚奇隊長》中的女性超級英雄開始掀起了對刻板化性別標籤的反叛,她向觀眾宣示女性的魅力不一定是嬌媚、柔弱、溫婉、內斂,她線條分明的五官,率直、開朗、凌厲、幹練的氣質,展現出了女性的獨立與強勢之美。憑藉《小婦人》、《請以你的名字呼喚我》而廣受歡迎的年輕男演員提莫西·查拉梅,他的形象氣質也更脫離了傳統西部片、黑幫片男主角的原始生猛與剛性,呈現出溫潤、可愛等符合現代都市文明的氣質。
現代的審美標準恰恰是打破陳舊的性別印象、迂腐的性別偏見,去發掘每一個人身上真正的氣質特點與獨一無二的性格魅力,女性可以強勢、自主、敏銳、富於主見,男性也可以溫柔、細膩、敏感、清潤。
《跳出我天地》巧妙地將這種性彆氣質的思考融入進「舞蹈」這一意象之中。舞蹈既是一種體育運動,展現出富於力量感的強健體魄與協調平衡自我的柔韌性;同時,它又是一種表演藝術,需要的不僅僅是單純意義上的生理蠻力與粗暴攻擊,更需要樂感與內心對藝術的感受力。這種剛柔並濟、兼具陽剛與柔順正好又是現代性別價值觀的體現(打破了傳統的男女、剛柔二元生硬對立)。
因此,影片主人公比利·艾略特(傑米·貝爾飾)拒絕父親意志強迫(練習拳擊)而遵從自我意願(感受芭蕾並享受舞動自我的內心體驗),正是對反抗傳統性別偏見、重塑現代氣質的一種心理寫照。而比利·艾略特看似外表嬌柔、身體羸弱,但內心從來沒有屈從於父親、哥哥的意志,一直在追尋自己內心的聲音,他不畏世俗眼光的勇敢獨立、不懼流言蜚語的自信自強、不隨波逐流的堅毅氣魄,何嘗又不是另一種堅強與自主的魅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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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遵從自我打破偏見」的主題對於任何文化背景、語言環境下的人來說都是令人振奮的主題,那麼如何將其融入鮮活動人的現實故事之中、避免淪入概念先行的空洞模式?這正是《跳出我天地》另一大成功之處。
影片真實地展現出了一個普通的英國工人家庭的生存境遇,既沒有刻意美化粉飾,也沒有陷入一種自怨自艾的頹廢憂鬱、放逐毀滅的絕望之中。《跳出我天地》將比利·艾略特的芭蕾夢放置於一個明確的時代背景之下,反映了當時英國嚴酷的勞資關係。
故事發生在1984年柴契爾時代的英格蘭東北達拉謨煤田,比利·艾略特出生在一個礦工家庭,父親、哥哥捲入到了大罷工活動之中。個人的夢想追逐與工人家庭置於時代大環境下的悽涼處境緊密相連,這也是影片之所以動人的關鍵,它有著現實的溫度與底層生活冷暖交織的煙火氣,既有著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現實辛酸,也有著苦中作樂、不離不棄、堅定不移的堅強與韌勁。
父親一角無疑是使得影片故事立足、人物關係合理融洽的關鍵,飾演父親的加裡·劉易斯也給觀眾呈現出了父親一角的複雜性與典型性。一方面,是其作為普通礦工、身處社會底層的視野與認知局限性,他蠻橫、粗暴、急躁、短視,教育方式存在很大的問題,有著十足的大男子主義與蠻橫父權意識,這對比利的健康成長造成了很大的壓抑;另一方面,他同樣具有一個普通父親的質樸、深沉與厚重,他的愛寬厚、含蓄從不主動言說。
父親作為一個家庭的財務來源與主要勞動力,終究在捍衛工人權益對抗貪婪礦主與強勢權貴面前,徹底敗下陣來。而思想上的偏見與短視、性格上的急躁與粗暴,讓人感受到他的狹隘與霸道,而為了生存的堅強與隱忍,對待家庭苦力支撐的無奈與落寞,更讓人感受到父親一個詞的分量。
當他為了兒子的夢想選擇與礦主權貴妥協時,他遭受到了朋友的不解與鄙夷,這種普通人困頓於家庭、工作中的心力交瘁、無可奈何的心酸苦楚,在他與大兒子相擁而泣時被渲染到了極致。
因此,影片中的父與子關係的對立到融合成為了人物關係網中最動人的部分,作為一個思維保守、性情暴躁的傳統家長,最終為兒子的理想他開始質疑自我過往的認識與偏見,忍受內心的掙扎與煎熬,不惜一切地鼓舞與勉勵。結尾看到兒子獲得成功的父親,潸然淚下,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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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我天地》在商業市場上收穫成功(全球票房超過1億美元)、並取得良好的觀眾口碑(豆瓣評分8.8),這也引發了一個問題,就是說講述青年人生存狀況和精神世界、追逐夢想的現實題材怎麼詮釋才會吸引更多觀眾去看?
80年代英國電影中誕生了諸如《席德與南茜》此般朋克樂隊傳記片,它們縱然有較為深刻的社會批判性,描繪出了普通青年面對風起雲湧的社會變遷、變幻莫測的生活環境、無法預知的未來,那種深入骨髓的無助與痛楚;但迷幻搖滾樂及其衍生的「青年文化」總是不免於一種過分自我放逐、自我迷醉的沉鬱氣質,那種挫敗、失落、憤恨與癲狂使人感到宣洩自我的酣暢淋漓,但卻無法給大眾帶來亮色。
因此,史蒂芬·戴德利的《跳出我天地》沒有憤世嫉俗的抑鬱消沉,也沒有壯志難酬的自怨自艾,更多地是用一種飽含人情冷暖、世事沉浮的溫情脈脈,一種不驕不躁、不疾不徐的坦率與純真,展示一種堅定與從容,又不失活力與趣味。輕緩曼妙的配樂,工整卻不呆板的構圖,不過度裝飾卻別具一格的色彩,在導演隨後的作品《時時刻刻》、《朗讀者》中可以發現相似的美學追求。
而《跳出我天地》之所以廣受認可,不僅僅是導演對觀眾心理的精準把握,更在於其中所展示出的樂觀與堅毅,縱使生活充依然嚴酷與凜冽,對待生活依舊需要永不妥協的態度、持之以恆的精神,成長獨立、追逐夢想、尋找自我的過程中體味到的感動仍舊是無可替代的,影片也提醒觀眾感受並珍視成長的美妙、超越自我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