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今晚報》2021年01月15日)
大梁酒徒是李燃犀的別號,在民國時期的天津,這個別號是響噹噹的,然而時過境遷,後人想要為他寫個小傳都很難,一些詞典竟以為他是河南人。李燃犀本沽水舊族,久居北門晉豐裡,原名李柏年,身兼報人、小說家、相聲名票等多種身份,多才多藝。1966年去世。
花落似殘霞
1921年4月,大梁酒徒在天津《大公報》發表《虞美人·詠風》:
池邊搖曳垂楊柳,春水時時皺。
重簾乍起送香來,坐看頻驚飛鳥噪庭槐。
雲開月出花篩影,片片楊花擁。
松聲謖謖透窗紗,應省明朝花落似殘霞。
百年前的詞作,今日讀來,還耐琢磨,可惜這一時期大梁酒徒的作品多已淹沉,只有少數作品因刊於大報而有幸留存。
大梁酒徒早期作品主要是小說,一種是「實事短篇」,多是文言短篇小說,一種是偵探小說。1920年12月,天津《益世報》開始連載大梁酒徒的偵探小說《魚網弋鴻》。1936年12月,天津《國強報》連載過大梁酒徒的《禍爾摩斯偵探案》。這說明他對偵探小說有著很深的寫作興趣。1921年2月,天津《益世報》刊登了實事短篇《雪裡哀鴻》。同年4月,天津《大公報》連載了文言小說《子午珮》。1923年2月,《子午珮》又在《錫報》連載。這兩部小說都屬於文言社會小說。1936年《牢騷月刊》第一期刊有他的短篇小說《流落》,這篇小說已有一些新文學色彩。
大梁酒徒在同時代的天津小說家中起步較早、起點較高,討論這個時段的天津通俗小說,不應忽視大梁酒徒的創作。
在發表小說的同時,他還在天津《大公報》連載《舞落春花館西廂記酒令》《舞落春花館筆記》,也發表了《新道情》《新謎語》《好了歌》等新創作。這些「落花」尚待有心人去搜集整理。
「酒徒主編」知多少
貫之《和李燃犀的一面之緣》寫道:「李先生早年在一家洋行做過翻譯,但為時不長就找到其舅父戴愚庵,希望到報社工作。戴愚庵知其國學基礎深厚,文字功力很強且知識面較廣,乃介紹他到某報社任職。」可知大梁酒徒成為報人,最早是得力於舅父戴愚庵的舉薦。但他最早是在哪家報社任職,貫之先生也未說明。
就我所知,20世紀30年代後大梁酒徒多做編輯。1935年任天津《曉報》編輯。1936年12月主編天津《國強報》副刊「酒柜子」。1946年10月,沈健穎創辦《小揚州畫報》,李燃犀任主編。到底大梁酒徒曾編過多少報刊,也還要研究者不斷去找資料,這樣作為報人的大梁酒徒的側面才能更清晰地展示出來。
圖③大梁酒徒曾主編《國強報》副刊「酒柜子」
劉雲若與大梁酒徒
1930年,劉雲若的《春風回夢記》一鳴驚人,小說女主角如蓮的原型就是劉雲若《津門鼓娘小選》中的小月如。王孑民在《劉雲若和他的報刊連載小說》中曾談及此事:「劉雲若處女作《春風回夢記》的女主角馮如蓮是他在當年認識的一個女藝人,叫小月如。後因種種原因小月如被逼而死。劉雲若聞訊,懷著追念的心情一氣寫成了《春風回夢記》,通過這本書他也一舉成名。因這事纏綿動人,以後戴愚庵又以此故事寫成了《秋雨銷魂錄》,李燃犀也以此故事寫成了《流雲鎖月記》,一個故事寫成三本小說是很少有的事。」
戴愚庵《秋雨銷魂錄》1941年由天津文利書局出版。《流雲鎖月記》連載於何報,是否出過單行本,現在都不清楚。《秋雨銷魂錄》寫的是鼓姬陸小福與柳星五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愛情悲劇。小福在星五心中是「瓊花作骨,秋水為神」的人物,可惜星五無力娶她。小福在其母逼迫下跟了富賈俊卿後,依舊思念星五,終因相思成病而死。王伯龍認為「戴愚庵兄之作說部,人多喜其寫英雄,不知寫兒女遠勝於寫英雄也」。後人多知大梁酒徒善寫「混混兒」,善寫掌故小說,《流雲鎖月記》或許也是「寫兒女遠勝於寫英雄」。
1940年天津大陸廣告公司出版的「新書預告」稱李燃犀「倡寮故事」《燕侶鴛儔》「在印刷中」。天津《午報》也曾刊登他的小說《粉紅色的三不管》。這說明大梁酒徒在言情小說方面也是有所建樹的,只是這些小說還未曾有研究者去研讀,或者這些小說在今天這個大數據時代也難以打撈,已是徹底消逝的落花。
上圖,大陸廣告公司版《津門豔跡》書影
1947年劉雲若在《中美照相館揭幕記》一文中寫到大梁酒徒,在揭幕結束後,他和大梁酒徒一起去玉壺春聽曲。類似經歷想必還多,卻不易鉤稽。
重版《津門豔跡》走紅
《津門豔跡》是大梁酒徒最為今人所熟知的小說,也是被寫入小說史的名著。它之所以能有今天的聲名,主要歸功於百花文藝出版社。1986年百花文藝出版社將《津門豔跡》作為「現代通俗小說研究資料」之一予以出版,首印五萬冊,1993年又加印了1600冊。那時國內的通俗文學研究熱剛好開始,研究者多是通過「現代通俗小說研究資料」來研究民國通俗小說,因此《津門豔跡》便和劉雲若等人的小說一起成為北派通俗小說的代表作品,備受關注。其實翻看民國時的報刊,《津門豔跡》在當時並未有大的影響。
《津門豔跡》初版本是由天津大陸廣告公司出版的,共三冊,上冊出版於1940年12月,中冊和下冊分別出版於1941年2月、5月。1942年長春文化社的再版本共兩冊,內容和大陸廣告公司版沒太大區別,只是大陸廣告公司版上冊有李燃犀的自序,中冊有馮孝綽的題詩,下冊有沽上樂壽廬主的序言,這些在長春文化社版之中都沒保留,版權頁甚至沒有作者的名字,長春文化社再版本應是盜版。
1986年百花文藝出版社重版《津門豔跡》,也未收入序言和題詩,且封面左下角印著長春文化社版的書影,由此可知其依據的底本很可能不是初版本,而是長春文化社再版的《津門豔跡》。用這個版本做底本,自然有歷史原因,也不必深究,但也應該看到,這樣做的結果是初版本長期被遮蔽,李燃犀等人的序言和題詩長期被埋沒,以致《中國現代文學總書目》《天津通志·出版志》等重要書籍中關於《津門豔跡》的說明都不準確,現代文學史著作中關於《津門豔跡》出版信息的內容也有不少是錯誤的。
1943年後,偽滿開魯縣的《開魯新報》曾連載《津門豔跡》。這說明當年在天津沒有多大影響的《津門豔跡》在偽滿卻因再版而走紅。1986年後,這個版本又以經典的面目出現,《津門豔跡》再次走紅。
《津門豔跡》原名《河東水西》
李燃犀在《津門豔跡》的自序中寫道:「年來出版社主人移其視線於津市,名作搜羅既窮,而又採及葑菲,此《津門豔跡》之所以破例付梓也。是篇原名《河東水西》,曾於廿五年春刊諸天津《午報》,以耳食之餘,拉雜成篇。其人其事,全非子虛,惜餘不學無術,不能狀其萬一,而自信尚無壞人心術之作。此中人物,以裡巷豪俠,雪人間不平,一言九鼎,舉足重輕。其間以家庭瑣事,社會軼聞為穿插,以昔日風土人情為背景,其於兒女之私,宵小之行,在所難免,第不敢加意描寫,庶不致蹈曹雪芹故轍,何豔之有!乃出版社主人,以《河東水西》名不足以資號召,必改今名,姑也聽之。」可見李燃犀並不喜歡「津門豔跡」這個書名。
中冊書前有馮孝綽題詩四首,第三首云:「東西南北足行蹤,俠骨英才比蜃龍。旺氣三津尊義教,大人所在本儒宗。」詩末注云:「孟子所云惟義所在之大人,津門遊俠處處近之。」這個觀點大梁酒徒必也認可。第四首云:「燃犀筆法本龍門,遊俠遺聞寫數番。(君著書多寫津門遊俠,不事虛構)無限蒼涼同此感,人亡邦瘁看中原。」馮孝綽稱大梁酒徒「多寫津門遊俠」,事實也是如此。據周利成先生《〈小揚州畫報〉記錄小黑姑娘》稱,李燃犀以大梁酒徒筆名連載的天津鄉土小說《閭巷英雄》,通篇用天津方言,描寫了天津混混兒的社會生活。1946年《時代生活》連載過大梁酒徒的《三津遊俠傳》。說明津門遊俠是大梁酒徒很重視的一個題材。馮孝綽稱「燃犀筆法本龍門」,不僅僅是看到他和司馬遷一樣都愛寫「遊俠遺聞」,認為閭巷英雄也有「惟義所在之大人」,更在於寫遊俠能寄寓其真俠日少、人亡邦瘁的蒼涼之感。《津門豔跡》書後「新書預告」稱李燃犀武俠長篇《塞北徵塵》(兩冊)正在印刷中,不知這部小說是否印出。從遊俠到武俠,大梁酒徒或許受到白羽社會武俠小說的影響,而欲在武俠小說領域一展才華。下集沽上樂壽廬主序言稱大梁酒徒「倜儻不羈,喜近藝人……語無虛構,詞不妄書,雖一事之微,靡不索源探本,巧拇周流。是書也,不特為考俗徵故之資料,且可供方言裡語之證參」。李炳德先生的《〈津門豔跡〉中的天津土語》(《問津》雜誌2016年第1期,下圖),共搜集各類土語1700餘條,證明樂壽廬主是很有遠見的。樂壽廬主稱此書可為「考俗徵故之資料」,則久為研究者所重視。我讀此書,於「考俗徵故」中,發現李家「魚鍋夥」頗值得一說。
上圖,李炳德著《〈津門豔跡〉中的天津土語》(《問津》2016年第一期)
李家「魚鍋夥」
《津門豔跡》這樣記述「魚鍋夥」:
「三五十年前,天津衛盛行一種歌謠,由歌謠又變作小兒語。老奶奶哄孩子都拍著小兒腦袋念道:『打一套,又一套,陳家溝子娘娘廟。小船兒五百,大船兒要一吊。』念的時節有板有眼,小兒們聽著,固然莫名其妙。老奶奶們念著亦其妙莫名。卻不知這段歌謠正應在陳家溝子娘娘廟一帶獨霸一方,設立這座李家魚鍋夥(後來改稱魚棧),不知經過多少場惡戰,傷了若干人品,方才創下這片事業。凡是由海下來的魚船,灣在溝子,由李家發秤,賣與魚販子,所以天津賣魚的十個之中倒有八個陳家溝子的人。這亦是近水樓臺先得月的道理。海下魚船到在天津,舉目無親,茫無所從。無論賣現錢或是賒帳,既沒有正式的人經管出入,又沒有駐守的專人支應行販長拖短欠,早晚是個大虧空。有李家『魚鍋夥』包攬過去,將魚卸下,空船趕回海下,明天還能趕回來。李家雖然做著平地摳餅的勾當,白手拿傭,對於魚船上亦有相當的利益。早年亦曾有人出頭反抗過,無奈力量不敵,講打擋不住他的人多,講理更沒有理論。越過他這道門檻,又惹不起一群魚販子。幾次執拗不過,只得被他軟化了,情願吃明虧,投在他的名下,得個省心省力。從此若干年來,相安無事。」
此處提到的李家「魚鍋夥」是陳家溝一帶「魚鍋夥」的頭兒。李燃犀在《舊天津的混混兒》一文中寫到「魚鍋夥」時,又提及李家「魚鍋夥」,說「李家是陳家溝子的首戶,即是江西督軍李純的上輩」。這樣來看,《津門豔跡》中所寫應是李純上輩的故事。
清政府對「魚鍋夥」的管理,最先是讓他們到官府領帖,年納稅金,至於如何經營官府不管。後來「魚鍋夥」漸漸霸佔漁業流通市場,且為奪利,互相打鬥,已成社會一害。袁世凱任直隸總督後,撤銷漁帖,不準私人經營,由官辦的漁業公司代替「魚鍋夥」管理漁業流通。民國後,漁業公司又改成稅務機關,私立漁行復活,「魚鍋夥」又興盛起來。《津門豔跡》中提到李家「魚鍋夥」後改稱魚棧,在1936年出版的《河北省漁業志》中,記載有一個位於陳家溝的協成魚棧,經理是李鶴雲。《津門豔跡》中所記李家「魚鍋夥」和20世紀30年代的協成魚棧應有淵源,或者就是一家。
關於「魚鍋夥」,許多人多樂道其晚清民初的情況,而對其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情形甚少涉及。按照一些漁業史書的說法,30年代漁業相當繁榮,但幾乎沒有人談論「魚鍋夥」在這繁榮中的作用。《津門豔跡》對其的評價是:「李家雖然做著平地摳餅的勾當,白手拿傭,對於魚船上亦有相當的利益。」
單口相聲一時無雙
薛寶琨先生主編的《相聲大詞典》收錄了李燃犀,說明他的相聲才能是得到專家認可的。其實在20世紀30年代李燃犀的相聲就很有名氣了。1936年6月24日,天津《益世報》所刊《東天仙雜耍場》稱,大梁酒徒的單口相聲「可謂一時無雙,即目下內行中人,亦無可與之比擬者」。1941年3月13日,《新天津畫報》所刊《大梁酒徒——今晚說活捉諸葛亮》稱,「名著作家大梁酒徒,參加北洋之雜耍大會,今晚表演單口相聲《司馬懿活捉諸葛亮》,諷刺無能票友登臺之滑稽表演,說來當能繪聲繪色,令人捧腹,其相聲原文,曾經侯一塵發表於《遊藝畫刊》雲」。1942年《立言畫刊》第198期之《星星點點》稱,相聲名票大梁酒徒「近除在中西藥廠和普太和擔任宣傳事務外,並於日前應天津營業電臺之請於十四時許播放單春,頗受歡迎」。1941年《遊藝畫刊》第3卷第7期所刊《大梁酒徒長期票演》則稱,大梁酒徒「雖雲票友,實有門戶,故內行均稱之曰『老合』(即內行),不過彼之行輩太高,生意人多為其晚輩,故不承認為老合。此次寶和軒加強陣容,約其走票,允為一星期,現後台老板桑貞奎懇請允為長期幫忙,刻再商洽中雲」。1943年大梁酒徒在侯家後玉茗春雜耍館走票,說《葉子戲》。這些零星記載大致能看出大梁酒徒昔日遊走津門說相聲的情形。
而1944年第8卷第1期《遊藝畫刊》所刊《我欠高五姑一頓涮鍋子》,不僅留下一段掌故,也很能見大梁酒徒的性情。文中稱,1943年冬天和曲學大家花發詞人在玉茗春雜耍館顧曲,高五姑「穿著夾毛葛的大衣,吸著紙菸,坐在詞人身旁說:『咱鬧頓涮羊肉火鍋吃,暖和暖和。』詞人說改日再見,這裡有花生,有菸捲兒,有二十四元一斤的大方茶,你先得著吧!後追問何日能如約,詞人閉目不語,我看著不好意思,當下允許次日出十元錢請她和詞人吃涮羊肉。翌日她病了,未能如約。今又到去年那時候,可惜五姑已經逝世了,所以想起來還欠她一頓,很以為憾!」
據貫之《和李燃犀的一面之緣》稱,大梁酒徒和不少曲藝演員都有交往,「張壽臣先生的單口相聲《化蠟扦》,就是他聽其舅愚庵先生講的一個不孝父母的小故事,他又轉述於壽老,壽老又經過精心加工整理,終於成為個名段」。其實,大梁酒徒那時也寫相聲、鼓詞,還給別人潤色校正鼓詞和評劇。如王孑民的鼓詞《風波亭》1946年11月30日在《星期六畫報》發表時,在「王孑民作」旁署「大梁酒徒潤」。於慶嘏所編評劇《新刺虎》在1947年2月8日《星期六畫報》發表時,署「李燃犀校正」。這足見大梁酒徒的才藝是多方面的。
有文章稱大梁酒徒還寫過《山藥列傳》《同室操戈》《李代桃僵》等長篇小說,這些我都沒看過。他的類似作品和其他散見於舊報刊的作品,都有待有心人去整理研究。筆者只是將其不是「豔跡」的人生蹤跡略為臚列,而每每驚豔於「花落似殘霞」,以為這才是真正的津門「豔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