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龜
對於很多人來說,命運是個無公正可言的局,他們走的每一步,明明都是此時此刻的最優解,最後卻陷入了無解的困局。
01
最近重讀了老舍的《駱駝祥子》,別有一番滋味。
祥子原來給我的印象,不過是一個目光短、腦筋死的愣頭青。做了一輩子人力車夫,最後潦倒收場,真像老舍先生說的那樣:個人主義的末路鬼!
現在看來,我那時候過於天真。
滿懷憧憬、充滿幹勁的年輕人,一次次鼓起勇氣,卻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希望落空。這是祥子的命運,也是「後浪」年輕人的現狀。
設身處地想,你能做出比祥子更好的選擇嗎?
他所做的每個選擇,明明都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方式,最後潦倒收場,誰也怪不著,只能說命不好。
02職業選擇的最優解
祥子十八歲的時候,出於對大城市的嚮往,他來到了北平,成了北漂,想要闖下自己的一片天地。
他為自己選擇的職業是人力車夫。
這個職業粗看草率,其實並不是亂選的。作為一個沒什麼手藝、也沒什麼背景的年輕人,他最大的優勢就是自己的體力,外加人力車夫這個職業,比其他賺死工資的工作更具隨機性,也就是說,有時可以多賺一些,多賺來的都是驚喜。
但是這個工作有個缺點,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吃青春飯」。二十歲的小夥子身體好、力氣足,拉漂亮的車,站在行業頂端。歲數大點的就不行了,因為力氣小,接不到多少活,所以只能租最破的便宜車,還得邊拉邊求客人原諒。
祥子看到了這一點,所以他給自己做了一個職業規劃:先買一輛自己的車,這樣就不需要花每天租車的車份兒,出車的時間還不受限制;之後,用新賺來的錢再買一輛車,租出去,這麼攢下去,就可以建立自己的車廠。
將人生之路規劃得十分光明之後,祥子活得特別驕傲,他看著自己的肌肉,覺得實現理想只是時間問題。於是,他每天都努力著,不停地拉車、攢錢,也摒棄所有花錢的樂趣,就為擁有一輛自己的車。看到其他混日子的人力車夫,他不屑一顧,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層次要高得多。
可有句話是這麼說的:「以為只要努力就能獲得回報,這是一種傲慢。」果然,在祥子好不容易買到第一輛車之後,一直潛伏在暗處的命運對祥子出手了。
03見天地
祥子的第一輛車被幾個兵搶了。
有人說,這都怪祥子自己危機意識不夠,當時都打仗了,居然還在接活兒。
可從祥子的角度看,真不是風險嗅覺靈不靈敏的問題。
在祥子接這趟活兒之前,說要打仗的消息傳了很久,可一直沒見動靜。
除了這個前提,還有兩個誘惑擺在他面前:
一是清華女學生說要付兩塊錢的車費,這兩塊錢的吸引力太大了,往常,這麼拉一趟最多兩毛,這兩塊錢足夠讓祥子離自己夢想中的第二輛車更近,也足夠讓祥子過幾天不這麼摳唆的日子。
二是另一個車夫在眾多車夫之中,專門對祥子說了句話:「大個子,你怎樣?」在祥子看來,這是極大的讚美,直接擊中了他的最高需求——存在價值的認同,無法拒絕。
因此,對於當時的祥子而言,接這趟活,和之前選擇職業的時候一樣,也是最優選項。但運氣就是這麼差,偏偏是他的車被搶了,偏偏是他,在辛苦三年之後,換來了一場空歡喜。
這個時候,祥子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動搖,明明自己一直盡全力做到最好,為什麼會這樣?
電影《一代宗師》裡,宮二小姐說:「習武之人有三個階段: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
其實又何止習武之人,每個人都是這樣,最開始驕傲得不可一世,連帶著瞧不起比自己弱的人,後來發現,「命運」這個東西,真的是說不清楚的。然後,才開始反思,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祥子便是如此,這一次,他進入了「見天地」的階段,意識到了自己的渺小,也意識到了運氣本身的偶然性。不過,他並沒有就此放棄,而是決定重新攢錢,再買一輛車。
04見自己
可「生活就是個緩慢受錘的過程」,很快,祥子人生中的第二次捶打來了,這次的捶打還是連環的。
祥子圖穩,跑去給楊家拉包月,楊家就像好比現在某些拼命剝削勞工的企業,每天想著法地讓祥子幹各種活,實在受不了這種「職場」壓力,祥子便主動辭職,垂頭喪氣地回到了車廠。
正傷心的時候,很巧合,遇上了趁父親不在家,買了美食、美酒,獨自享受著良夜的虎妞。祥子這個時候很失意,比平日更有女性魅力的虎妞又給了他家人一樣的關懷,再加上酒精的作用,祥子和虎妞發生了關係。
這一來,祥子的心態又發生了改變,如果說之前是「見天地」,意識到了個人的渺小,這一次,還添上了對自己能力的質疑和對行為的懊悔,正是「見自己」。
05見眾生
人生低谷的時候,祥子遇見了曹先生。
如果把曹先生家比作公司的話,這就是一個很有人情味兒的公司,祥子在這裡工作得很愜意。
但就像日劇《四重奏》裡說的那樣,「人生總有三條道:上坡道,下坡道,沒想到。」
沒想到,虎妞找上門來,用假懷孕讓祥子負責。
祥子剛燃起來的希望之火重新被撲滅了。他懷著一肚子憂愁去茶館裡坐著,茶館裡有很多人力車夫,聚在一個屋裡取暖,以前他是看不上這些人的,可現在聽他們吐苦水,覺得說得真對,句句都說在心坎裡。
這個時候,茶館走進來一個老人力車夫——老馬,因為天氣很冷,而且老馬已經很老了,所以差點凍死。這件事極大地震動了祥子的心,一面,他同情老馬,趕緊跑出去給他買了幾個羊肉包子;一面,祥子對生活全部的期盼都沒了,因為老馬是有自己的車的,可是還是活得這麼悲慘。
這一次,祥子到了「見眾生」這一步,意識到眾生皆苦,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看不上其他的車夫,他意識到,生活本身是很無奈的,很多人不是不奔生活,而是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的人和祥子一樣貧窮,所以賺的錢根本攢不下來;有的人沒有一技之長,所以只能出賣最廉價的勞動力。
06駱駝,祥子
祥子這回真的懂得了苦難,可是無數的苦難還是不停找上門來,而且,一環套一環,很難說攻破哪個,命運的九連環就解開了。
先是孫偵探騙祥子的錢,恐嚇他如果不給錢,就殺死他,反正也沒人在乎祥子的命。孫偵探沒說錯,那個時代,誰會在意一個底層人力車夫的命呢?祥子沒辦法,只能把全部的積蓄給出去。
怪他不把錢存在銀行嗎?可祥子並不是個走在時代前沿的人,不懂銀行是怎麼回事,他看著錢存進去,只能換個本兒,以為是騙局。而且,在他看來,一個薄薄的本子哪有一堆沉甸甸的錢幣拿在手裡踏實呢?
和虎妞結婚後,因為覺得這個婚結得委屈,所以每天都在外面拉車,結果遇到傾盆大雨,一下子生了重病,臥床不起,大部分的積蓄都被花完了。
後來,虎妞難產而死,還是因為窮,沒有錢請醫生,一圈人只能讓虎妞等死。
虎妞死後,小福子想和祥子在一起,可祥子看到小福子那等人養活的一家子,只能拒絕她。畢竟,「愛與不愛,窮人得在金錢上決定,『情種』只生在大富之家。」最後,小福子死了,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祥子就此走上了墮落的道路。
祥子真的很像駱駝,駱駝的特點是什麼?
非常容易摔跤,而且只要一摔,腿就壞了,腿一壞,駱駝的價值就全沒了。
祥子呢,因為生而貧窮、又沒有受過高等教育,全身的價值只剩身體,所以只能做最低級的出賣勞動力的工作;又因為做著這樣的工作,賺不了很多的錢,所以仍然貧窮;還是因為貧窮,所以不能經受一點挫折,畢竟只要生個小病,或是遇到點什麼事,之前從牙縫裡摳出的積蓄就全沒了;積蓄沒了,只能再去賺錢,可是因為長期筋骨的衰損,他已經沒有一副好身板,唯一值錢的東西沒了,只能潦倒地活著。
07
這是一個困局。
從祥子進城開始,一切的選擇都是非常正當、非常合理的,是他能選擇的最優解,可是卻陷入了打不開的困局。
這樣的困局太熟悉了。
在颱風「天鴿」中,因為怕自己的車被刮翻,男人冒著暴風雨用手頂車,結果車還是翻了,男人也不幸殞命;運輸活魚的貨車司機,為了減少魚的死亡,只能每天不休息地開車,結果積攢出上百次的疲勞駕駛記錄……
命運如此,他們沒有辦法。
但我在這裡寫下這些故事,卻不只是為了論證命運本身。這個命題,早在《哈姆雷特》《雷雨》,或是俄狄浦斯的故事裡被作家們探討過無數次。
我想說的是,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活得潦倒,未必是因為他們本身如何,而是無常的命運造成的。他們所處的環境、所擁有的條件,讓他們不得不做出某種特定的選擇,不得不遭遇那些不幸的事情。
《被縛的普羅米修斯》裡有這麼一句話:「站在痛苦之外規勸受苦的人,是件很容易的事。」對於那些不幸的人生,我們也許做不到感同身受,但至少,收住我們的高姿態,和想要苛責指點他人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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