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死君:電影終於可以放了,但世事早已時過境遷。猶記得2019年1月22日,在北京某家小酒吧初看完電影《一秒鐘》的那個冬夜,我曾對著放映現場那塊皺巴巴的投影暗想,等電影正式公映後,一定要去大銀幕二刷。
當時,我們還悻悻然以為,與柏林電影節同歲的張藝謀終於又有機會在歐洲三大拿獎了。甚至,我早已在心目中將這部電影列為2019華語年度十佳。然而,當初這份小小的期許,就在僅僅時隔20天後,被鋪天蓋地的「原因」所淹沒。
事到如今,努力「搶救」回來的《一秒鐘》總算得以公映;但我卻始終都沒有力氣去二刷。
或許有影迷會問,像張藝謀這樣的國寶級大導演,難道真的就沒有「特權」嗎?我不知道。但我始終都覺得,恐怕正是因為「張藝謀」這個名字太過重要,才會如此「好」事多磨吧。
這些年來,尤其是在《三槍》之後,影迷們的各種聲音便此起彼伏。比如「希望老謀子別再拍爛片了」,「從此以後,我再也不看張藝謀」。再比如「求張藝謀再拍一部《活著》這樣的電影吧」。
而在我看來,《一秒鐘》可能就是近20年來,張藝謀的作品履歷當中,氣質上最接近《活著》的一部。更何況,《活著》畢竟是改編自餘華,而《一秒鐘》完全是張藝謀自己的故事。
如此流露真性情的張藝謀電影,還能等到下一部嗎?身為影迷的我們,自然都心懷著希望;但我們也都心知肚明,即便老謀子依然身體硬朗,但終究已步入古稀之年。
作者| 多尼達克
公號| 看電影看到死
從去年突然宣布撤出柏林電影節,到上映前夕又以「原因」被取消金雞獎首映,張藝謀的新作《一秒鐘》在經歷種種不可抗阻力之後,終於在上周五得以在內地院線公映。
這部2018年便已基本完工的電影,即便打著「國師張藝謀作品」的旗號,在面對內地電影審查時也不得不低頭妥協。對比過去的風光無限,張藝謀獲得的此番待遇令人唏噓不已。
過去幾年華語影壇的格局並不讓人樂觀,作為門面的幾位資深導演無一例外地遭遇了停滯或瓶頸期。
港臺地區侯孝賢、王家衛都選擇暫時退居其他職位;內地第五代導演要麼早已偃旗息鼓,要麼便是像張藝謀、陳凱歌這樣在商業片這條路上持續地碰壁;第六代仍舊無法突破受眾,而即便新人輩出,也沒有強勢到足以使影壇換血的地步。
好在令人感到欣慰的是,接下來的幾年裡,頭部導演們都帶著自己的重磅作品回歸。《一秒鐘》即是張藝謀在大場面商業片後回歸自己最熟悉的敘事的首部作品,它之於張藝謀、之於第五代,乃至之於內地影壇的未來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電影《一秒鐘》的表達是嚴肅且沉重的,但張藝謀並沒有打算以過於宏大的視角展開。整部電影的劇情發展也並不複雜,衝突主要聚焦在從勞改農場偷跑出來的張九聲、為弟弟偷膠片的女孩劉閨女、資深電影放映員範電影三個角色身上。
張九聲從勞改農場偷跑出來的理由很簡單:看女兒。他從信件中得知女兒出現在了22日的新聞簡報影像當中,於是冒著被處罰的下場長途跋涉,只為到電影院裡與「女兒」見上一面。
新聞簡報的根本性質是國家形象宣傳,它隨電影膠片輾轉在各地放映。由於簡報有日期時效,因此錯過這一輪的放映,張九聲便將錯失見女兒最後一面的機會。
劉閨女和劉弟弟是身世悲慘的孤兒姐弟,就連他們的名字都是別人給隨便起的。由於不小心毀了借來的膠片燈罩,劉弟弟遭到附近惡霸小孩們的恐嚇,被嚇得神經緊張,躲在家中不敢與外人見面。
劉閨女為了解決燈罩的問題,選擇去偷放映的電影膠片,卻沒想到這個過程被張九聲完整目睹。
相較於張九聲和劉閨女,範電影在影片中的定位是曖昧的。這是一個用理智權衡著自己的利弊,但又良心未泯的角色。
他為了捍衛其不可撼動的放映員的地位,可以向保衛科告密張九聲;但在張九聲被抓捕後,他又冒著被譴責的危險,將簡報中有張九聲女兒影像的膠片剪下來送給對方,將自己引以為傲的膠片燈罩送給劉閨女。
張九聲與劉閨女的衝突在於,劉閨女偷膠片的行為將會導致電影放映被取消,張九聲將失去見女兒的機會。張九聲與範電影的衝突在於,張九聲是逃犯,而範電影的工作和利益不允許他包庇逃犯。三個角色彼此牽制。
作為「殘片」的《一秒鐘》
僅僅是從現有的公映版本的市場反饋來看,國內大部分觀眾似乎對《一秒鐘》並不買帳。從周五公映至今,該片的票房走勢極不理想,貓眼最終票房預測僅有1.4億,豆瓣也從開分時的8.2降至7.9。但也不乏有將《一秒鐘》奉為張藝謀過去十年最佳作,乃至於奉為張藝謀新千年以來最佳作的聲音。
這些反饋牽涉到《一秒鐘》的重要問題:刪改。由於內地電影審查的不可抗力,這部幾近波折方得上映的電影,被迫刪減和修改了幾個重要的情節。
在當前的院線版本中,觀眾對人物是不相信的,尤其是張九聲的角色。他冒著被懲罰的危險從勞改農場逃出、在電影院裡反反覆覆地看新聞簡報,只為了一個停留在女兒身上的一秒鐘的鏡頭,這些行為可以被理解,但顯然是「過激」的。
只有當我們知道原版中交代了女兒已經去世的關鍵事實時,張九聲看似過激的行為才得到了合理的解釋,人物由此獲得了可信度。影片中那幾個原本應該高光的段落,都因為正中要害的這個刪減而變得意圖含糊不清。由此可見,刪減的破壞力對本片可以說是致命的。
是情書,也是唁文
在豆瓣上,關於對《一秒鐘》如何定性的爭論不斷,有人認為這是張藝謀作為電影從業者獻給電影的真摯情書,也有人認為這是張藝謀返璞歸真回到第五代起點,對時代之痛的反思。這兩種觀點實際上在影片中都可以得到印證,它們並不矛盾。
的確《一秒鐘》有著張藝謀對自己從影經驗的追憶,這在該片宣發時強調的「放電影」和「看電影」上均有體現。片中那些對看電影充滿無限熱情,為了看電影主動參與清洗膠片、堅守在電影院裡等待電影的無名小卒,以及在放映室裡揮灑汗水、大擺高超技藝的放映員範電影都是印證。
影片所要強調的明顯並不是「看電影」,主人公張九聲要看的是簡報裡的女兒,劉閨女要的是膠片本身,範電影只是恪守本職工作而已。因此,倘若不是出於抒情和熱愛,張藝謀大可選擇刪繁就簡直入衝突。
對時代之痛的反思是第五代電影人永遠無法逃逸的主題,這種共名狀態的創作氛圍,已然成就了第五代在中國電影史上難以被超越的輝煌成就。作為張藝謀回歸第五代電影人創作主題的作品,《一秒鐘》的內涵甚至根本不需要加以猜測,來自於內地電影審查制度的詰難已經替電影搶先回答。
如果說「《一秒鐘》講了什麼」已經是一件沒有多少懸念的、幾近公開的事情,那麼這部作品更有趣的地方便是在於它如何進行講述,即寫給洪流時代下的小人物的唁文的寫法。張藝謀這次並未像《活著》那樣直接,而是用一個抽象化的角色「張九聲的女兒」來概括時代下的人的宿命。
張九聲的女兒從未真正出現在影片當中,她只是作為簡報裡僅有的一秒鐘影像、角色的對白及膠片裡的幾幀畫面而存在。
為了洗清父親罪名帶給自己的影響,女兒在不屬於自己年紀應該承受的勞動中意外身亡,直到最後印有女兒的那格膠片消失在令人絕望的沙漠之中。這個角色始終都是無聲的,而這便是那個洪流時代下人的宿命。
張藝謀的妥協與堅持
和大多數電影人一樣,在與電影審查對抗時,張藝謀終歸還是妥協了的。他當年的《活著》便是在對抗中妥協的結果。這部電影規避了餘華原著中那些血淋淋的場面,結果卻仍舊是在國內坐冷板凳。
如今我們在電影院看到的《一秒鐘》,同樣也是張藝謀妥協的結果。這個結果註定了電影的破碎殘損,觀眾沒有義務為這樣的結果買單,觀眾在看電影時也沒有義務去了解被刪改內容。
但我們不能光看到張藝謀的妥協,同時也應該看到妥協背後的張藝謀的堅持。《一秒鐘》可以視為妥協於審查的結果,但倘若沒有張藝謀的堅持,觀眾甚至看不到這妥協的結果本身。
在這個記憶可以被人為篡奪、人的情感和意志可以被宏大敘事裹挾的時代,所有作古的歷史都有可能成為婁燁電影裡「會過去,被忘記」的東西。歷史的真相需要源源不斷地被提起。
因此,在電影審查面前作出妥協的《一秒鐘》,我們仍然將它視為一部勇敢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