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房寧】
有言道:能指出你的不足又肯幫助你的人,是你生命中的貴人。想想自己一路走來,也確實遇到了不少這樣的貴人。
享受寫文字
我很慚愧,大學畢業後沒有再像許多同學,甚至沒有像許多學生那樣繼續考研、深造。結果別的不說,在自己家裡我的學歷最低,現在只比上幼兒園的小孫高。但聊以自慰的是,我還算認真勤勉,在工作與事業上還算努力,沒有掉隊。再讓朋友們笑話的是,我內心裡比較自信自己的寫作能力。
寫作是我所從事職業的基本功,我幾乎每天都要做文字工作。過去有位領導對我們講:咱們是文章報國。領導的話把我們的文字工作提高到了實現人生理想和價值的高度。我也對單位裡年輕同事說過:「咱們是幹什麼的?看看工作地點就知道了。這裡叫『寫字樓』,我們工作說白了就是寫字!」
說起寫字乃至寫作,其實我們從小,至少是從小學二、三年級就開始被訓練遣詞造句,學習寫一些簡單的文字。到現在成為專業社會科學工作者、智庫學者,我們工作產出主要是靠文字體現的。
從大學畢業到現在工作快40年了,一直以來始終和文字打交道,特別是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這近20年,幾乎天天寫。可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自我感覺寫起文章早已駕輕就熟,質量高低不好說,至少不費勁兒。豈止是不費勁,甚至可以說是很容易很享受。
有兩類文字我最喜歡寫,一是自選題的論文報告一類,二是有感而發的散文隨筆。不敢吹牛,即使是現在,我可不是什麼文章都能應付自如。有些交辦的、不熟悉也無甚興趣的「命題作文」,我寫起來心裡很發怵,總是拖著,拖到最後勉強交差。但對我自己想寫的論文、報告,不吹牛,我總能一揮而就。再有就是寫各類隨筆、雜感類,尤其多年來給媒體報刊寫評論,那堪稱享受。
我常常是在晨跑的時候構思,我開玩笑地說:短文,3000米就夠了;長文,要跑6000米才行。有人寫文章要拉開架勢,要有整塊時間。我一天裡任何時間都能寫作,飛機上、高鐵上,只要靜下心來,10分鐘就能進行寫作狀態。不過寫散文隨筆一類,我還是喜歡晚上坐在書房裡,把燈一關,藉助電腦屏幕亮光敲擊鍵盤。這類短文寫起來不費腦子輕鬆愜意,我說這是用指尖寫的文章。
對於專業從事社會科學研究和智庫學術研究的學者來說,比較難的是不同類型研究工作及其相應類型文章的寫作。中國社會科學院有「三個定位」之說,即「馬克思主義堅強陣地、黨中央國務院直接領導的思想庫智囊團和哲學社會科學最高學術殿堂」,對應這三個定位是這個單位的三種功能,三種功能的表現是三類文章,在我們政治學研究所被稱為三論:政論、策論、文論。
政論,即在《人民日報》、《光明日報》、《求是》雜誌等官方權威報刊上發表政見,闡述官方意識形態、大政方針等等。這是我們單位的自身價值之一,否則國家幹嘛職稱、俸祿的供養著袞袞諸公?!那可也民脂民膏啊!策論,自然是作為國家級智庫要做的諮政建言獻策。文論,則是傳統意義上的所謂「學術論文」,那主要是在研究實際問題過程中的理論抽象與積澱的成果,換言之,文論主要是在政論和策略基礎上,經過政論、策論寫作積累到一定程度上產生的。
有不少人沒搞過多少實際問題研究,沒寫過多少像樣的政論、策論,就想搞理論研究、學術研究,那真叫緣木求魚,南轅北轍。
對於我們來說,寫作比較難的是會寫三類文章,能夠熟練地進行話語體系之間的轉換。我的許多同事有的能寫這三類文章中之一、二,但三種文體都能掌握並運用自如的實在不多。有的學者只會一手,其他敬告闕如。對於我本人來說,則是要經常在這三者之間遊走轉換,「三中(種)全會」是起碼的要求。
其實,寫作與說話、唱歌、跳舞是一樣的,都是一種表達。而三種不同文體的寫作與表達,實際上反映的是對社會生活不同視角、不同層次的觀察與認識。能夠從三種不同的視角與層次認識同一對象,說明了對觀察與研究對象的深入的、綜合性的理解,這不僅是文字表達能力的體現,更是思維能力和研究水平的表現。
不管怎麼說,年逾耳順之年的我是非常感恩的。我這一輩子非常幸運,在我選擇和從事的職業中從來沒有感覺過艱難,至少在寫作這項基本工作中一直比較順當。
感謝「貴人」
說到感恩和幸運,自然要感謝教育過我的老師。
我因為沒有考研究生,大學畢業後就留校工作了。那是1982年的春天,那時我的老師,也是我的教研室主任許俊基老師與中國人民大學的黃達強老師等一起準備寫一本小冊子《科學社會主義120題》,這本書出版後成為在當時相當暢銷的通俗社科讀物。這是我第一次參與正式出版物的寫作工作。看到自己寫的,當然是經過老師們修改的文字印成鉛字出版的時候,年輕的我還是相當興奮的。
參與這本書的寫作是我寫作生涯的正式開始。當時與我一起參加寫作的一位女同學,後來我們結為了夫婦。多年後,有一次我倆回憶起那段日子,我說,我現在具有一定的寫作能力特別要感謝許老師。
的確是這樣,許老師是個十分聰明的學者,學習能力特別強,屬於那種「一看就懂,一學就會,一點就通」特有靈氣的人。許老師不僅文章寫的好寫得快,字也寫得十分漂亮。許老師文章最大特點是簡約洗鍊,我潛移默化地受他不少影響。
許俊基老師(資料圖)
現在回想起來,許老師在寫作方面給我最大的幫助和啟示應該是,在我剛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就讓我就明白了書面語與口語的區別,而這對寫作能力,對熟練掌握駕馭中文是至關重要的。
如今我已經是我們這個學科領域最重要的學術刊物的主編。在我們的刊物上發表論文,是我們這個行當出道的標誌。可是即使如此,我們現在編輯論文時常常遇到的一個很大煩惱是,不少作者經常是書面語與口語混用。個別時候書面語中使用口語,是點個彩,使文字生動活潑。這是可以的,也算得上一種寫作的小技巧。可是,在學術論文中沒有意識地混用兩種文體就是個大問題了。每逢這種情況,我就像吃了個蒼蠅!
口語是通過聲音表達的,聲音是轉瞬即逝的。因此,人們在談話時就要不斷地「起承轉合」,做前言後語的連接提示,以保持自己語義連貫和維持聽者注意力。所以,口語中連接詞、前後的照應語就特別多,哼哼哈哈的。
但書面語就完全不一樣了。書面語是文字,文字是鋪現在紙面或屏幕上的。人們在閱讀時,是以捕捉主題詞或意群來理解文章含義的。閱讀理解類似電影裡的蒙太奇。「古道西風瘦馬」,三個名詞就是一幅畫,甚至是一個故事,其他不必多說。
許老師是湖南長沙人,他少小離家但一生鄉音不改。湖南,總讓他念成「福蘭」。許老師不能說是口齒伶俐,但他的文字卻非常洗鍊,讀起來酣暢淋漓。跟許老師學習,看他給我改過的稿子叫我受益匪淺。
有一天我跟我太太說起許老師,說起許老師帶我們第一次寫書。我由衷地說,許老師是我寫作的入門師傅,對我幫助太大了。我太太對我說,當年一起寫書時,黃達強老師對你幫助不也很大嗎?!我說:是嗎?黃老師沒有手把手地教過我呀?那年寫《科學社會主義120題》,黃老師還當面說我寫的不行呢!我太太正色說道:對呀!這不正是黃老師對你最大幫助嗎?!沒有黃老師沒準兒你現在還沾沾自喜呢?!太太的話讓我汗顏,一時語塞,我默默地回想起當年。
黃老師是一位溫文爾雅的學者,似乎從來不大聲說話。他是我父親的同事,我很早就認識他,他對我也很關照。但是,那天在許老師家討論初稿的時候,他直接了當地對我說:「房寧,許老師總誇獎你,但你寫的稿子不行。」 黃老師當著許老師和好幾位年輕作者的面這樣說,讓我多少有些掛不住,場面有些尷尬。30年多後回想此事,我終於醒悟到,黃老師不就是那位「能指出你的不足又肯幫助你的人」嗎?!是呀!黃老師是我生命中的一位貴人。
遺憾的是,黃老師英年早逝,離開我們多年了。回想往事讓我更加懷念他。我永遠感謝貴人黃老師,永遠不會忘記黃老師的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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