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一位倡導「不言之教」的資深智者的「言說藝術」是困難的。
如今,圖片、聲音、影像、短視頻、直播平臺……傳播的手段之多、途徑之廣,不僅會顛覆以往的認知,而且已開啟了一個新的時代乃至營造了一個新的世界,誰還會探討「不要指教」?
然而,在大力弘揚傳統文化的今天,在「微時代」的傳播背景之下,張劍偉先生的《老子教你言說》有了新的見解。
《老子教你言說》在結構上分為「老子概述」「希言自然」「言而無病」「美言市尊」「多言數窮」(上下)等六章。該書材料翔實可信,引證發揮精當,觀點持之有故,亦莊亦諧,妙語連珠;語言洗鍊精粹,高深中不失通俗,平敘中不失哲理;老子觀點的挖掘不僅反映了學界研究的前沿,而且創見迭出、獨到新穎;歷史及生活事例的裁選不僅佐證了老子的觀點,而且與之輝映成趣、相得益彰。
《老子教你言說》書影
《老子教你言說》將老子的傳播理念總結為兩大方面。
首先是「希言」與「不言」的力量。
毫無疑問,幅員最為廣大的傳播是無處不在、無時不有、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而從古到今都難以如願。即便在「熱搜」沉邊到底的「微時代」,普覆一切的「滲透」也是不可能的。
無奈在老子那裡,已經出現了可以抽象的傳播方式。那方式恰恰不是宣傳,不是媒介,不是電子信息,而是「道」。而這個「道」,不是道路的「道」,不是治學之道、生財之道,而是充塞寰宇的「宇宙大道」。該書解釋曰:「這個大道,看似混混沌沌,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卻是宇宙的本質、萬物的本質、天地的始祖。它的存在是那樣的真實,所以它是『有』;它的存在又是那樣的飄忽,無形無象,無聲無色,所以它又是『無』。」道的德,是與道完全合一的德,被老子稱之為「玄德」:「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老子》第10章、第51章)道生育萬物而不佔有,把自身「傳播」給萬物而不主宰,並且謙卑、利他、低調、處下、不張揚、不誇耀、默默無聞。所以,道的品德決定了其傳播方式是「希言」乃至「不言」的。因此,老子說:「聽之不聞名曰希」(14章)「大音希聲」(41章)「大辯若訥」(45章)。你聽不到的言語,因為它少言甚至不言,但它的聲音強大到宇宙的最強音。所以,在老子那裡,「得道」的傳播是簡潔的、惜言如金的。但是,與沒有「得道」的傳播者那些誇誇其談、喋喋不休不同,道的力量恰恰在於「希言」與「不言」。
每當一種情感上升為信仰,其中的玄妙就向著「道」靠近了。能夠悟出沒有用處的用處、沒有名目的名目,沒有言語的言語,沒有形象的形象,距離「得道」的境界也就靠近了一步。
維根斯坦的名著《邏輯哲學論》最後一章只有總題一行字:「對於不能說的東西我們必須保持沉默。」的確,立意求真者,必須把普覆宇宙的奧秘作為奧妙加以隱蔽,必須把涵蓋有無的「道」當作「道」來敬畏。「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進入了精神世界,至高至遠的傳播,同樣也只剩下一個符號了。
重要的是,老子的「不言」絕不是啞巴,不是死亡之後的「從茲絕緒言」,而是言說的「更加巨大」的方式。在此,老子與孔子是頗為一致的。《論語·陽貨》:「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書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沒有說話,但是春夏秋冬照常運行,樹木花草如其成長,上蒼又說了些什麼呢?所以,在「希言」與「不言」的意義上,孔子的「天不語,四時行,萬物長」與老子的「道不言,萬物化」不僅是意義相同,而且都蘊含了一個前提:萬物的生長、化育,都得益於天或者道的無私奉獻。只有無私,才能夠無言;只有這種「無言」之言——視行善為日常——才成就了有聲有色的人生。
其次是「少言」與「善言」的智慧。
老子的「無為」並非「什麼都不做」,而是不亂為、不妄為、不盲動、不胡作非為。同理,老子的「不言」也是相對於「胡言亂語」「言不及義」而說的。具體到「如何演說」「怎樣傳播」的問題,老子的理論恰恰在於說「信言」,傳播「善言」而避免「多言數窮」。該書同樣是用大部分篇幅對以上幾點進行了闡釋。
第一,傳播要播布「信言」即真實可信之言、質樸無華之言,不虛飾、溢美、誇耀、狡辯。「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35章)——道的言語是最自然的語言,是沒有任何做作的。而且,「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81章),「信言」不要任何包裝,善良的人不會巧舌如簧、強辯、巧辯。該理論對於「反轉新聞」已經成為常態的今天,也是頗有教益的:大凡帶節奏、刷流量、標題黨、譁眾取寵的傳播,常常是欺世盜名、言而無信的。第二,傳播要播布「善言」。老子所說的「善言」有兩個層面,一是「善良」,二是「無瑕謫」。前者是讓聽者舒服、易於接受;後者是無歧義、無漏洞、不授人以柄:「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27章)意思是:善於行走的,不會留下轍跡;善於言談的,不會落下語病;善於計數的,用不著竹碼;善於關閉的,不用栓銷而使人不能打開;善於捆縛的,不必用繩索。因此,聖人經常挽救人,所以沒有被遺棄的人;善於物盡其用,所以沒有被廢棄的物品。這就叫作循道。在此,老子在中國歷史上首次提出了「師資」的概念,指出「善人」與「不善人」的關係,實際上是師生的關係,作為老師,重在身教即「無言之教」與「言教」,即思想導引的結合,作為學生,則是「為道日損」,向善前進。
從正面論述之後,老子又從反面即「多言數窮」反面進行了論證。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語出《老子》第5章,「多言」泛指一切偏離了道的不恰當的言論或言說,當然也包括彼時統治者繁多的政令。「數窮」意為加速挫折或加速滅亡。「守中」就是持守虛靜——「中」通「衝」,泛指虛靜,不是儒家的中庸。如何才能夠避免「多言數窮」?老子認為,一是不可「自伐」即自我吹噓;二是要戒「輕諾」即隨意承諾:「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22章)不自我顯擺,反而能夠明辨是非;不自以為是,反而能夠聲名遠播;不自我誇耀,反而能夠功勳卓著;不自高自大,反而能夠成為官長。這裡的對比與戒懼,充滿了人生哲理。而「輕諾」是《老子》63章提出的對於「多言」的表述:「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在「輕易承諾必然帶來失信,過分自信必然遭受艱難」的普通解釋之外,該書對於「輕」與「重」二字在道德經當中運用於語義,進行了詳細而深刻的梳理,上升到了人生態度、道德境界和處事原則的高度來理解:一個不成熟、不穩重或私慾膨脹的輕浮之輩,他的話可信嗎?他的行為靠譜嗎?「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如果此人是一國之君,後果豈可設想?在此,不能不讓我們對於「傳播者」的概念與作用進一步的思考。
張劍偉教授十數年來致力於傳統文化研究,尤其是對老子的《道德經》有獨特的體悟,正因為解讀探幽發微,時有獨見,我們才從《老子教你言說》裡看到了老子獨特的傳播理念。相信傳統文化與現實的學術及生活接軌,會開出更為絢爛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