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錫高
北風凜冽,冬天來了。冬天雖冷,卻是一個吃的季節。所以,今朝來講講上海人冬天的「吃頭勢」,回憶回憶老底子「饞吐水嗒嗒滴」的歲月。一到冬天,人們冷得「刮刮抖」,都喜歡「睏懶覺」。鬧鐘響了好幾遍,再不起床上課就要遲到了。「小把戲」被伊拉娘拖出了「被頭筒」,刷牙洗臉,一分鐘搞定。一碗熱乎乎的菜泡飯已經端上了桌,「小把戲」呼嚕嚕一口氣喝完,說了句「鮮得來眉毛落特了」,又用手在嘴巴上胡亂一抹,背起書包就衝出門去。「小把戲」娘跟在屁股後頭「罵山門」:「嘎急作啥,老清八早充軍去啊!」罵聲響徹整棟石庫門,從灶皮間阿婆到三層閣爺叔都聽得「煞煞清」。
老底子,上海人家的早餐基本都是泡飯,小菜勿是幾根醬瓜就是半塊乳腐。「難板」吃根油條,要用醬油蘸蘸呃,「舍勿得」吃,蘸醬油可以省著吃,怪勿得現在有些老爺叔吃油條仍舊習慣蘸醬油。要是吃一副大餅油條,屬於奢侈了;吃一客生煎,再來一碗咖喱牛肉湯,那就是神仙了。
回頭再講講那碗菜泡飯。一般人家用開水泡一泡隔夜呃「冷飯頭」就算大功告成了,而「小把戲」娘卻要放一點隔夜小菜,在煤球爐上煮到「嘚嘚滾」。最關鍵的「竅開」是,放幾粒開洋吊吊鮮。「小把戲」逢人就講,冬天吃碗菜泡飯最暖胃了。如今「小把戲」早就成「老把戲」了,但吃菜泡飯習慣還保持著。
那年代,冬天暖胃的除了菜泡飯,還有烘山芋。小販用柏油桶改制的爐子烘烤山芋,沿路叫賣。寒風勁吹,把小販叫賣聲吹得老遠老遠。早高峰路上,「佝頭縮頸」的上班族買只烘山芋捧在手裡,邊走邊吃。老弄堂裡阿鵬有「敲定」了,隔三差五帶女朋友去外灘或者城隍廟「數電線木頭」,走「撒度」了,肚皮「咕咕叫」了,就買只烘山芋「墊墊飢」。一隻烘山芋,阿鵬跟女朋友,儂一口我一口,親熱得不要不要的。好幾次,被弄堂裡的人「刮三」了,一傳開,索性起綽號,把阿鵬叫成烘山芋了。
綽號傳到阿鵬姆媽耳朵裡,就數落起阿鵬:「以後頭子要活絡點,勿要盯牢仔烘山芋,可以調調花頭,柴爿餛飩、桂花糖粥、酒釀圓子、排骨年糕、雞鴨血湯、油豆腐細粉湯儕可以呃呀!」
那時,雖然大家都是三十六元,需要精打細算、節衣縮食,但精明的上海人,為了滿足舌尖的享受,冬天裡會創意出各種美食來。比如吃剩下的淡饅頭,又幹又硬,棄之可惜,食之嘸沒米道。於是,女生就會叫來閨蜜,打開爐蓋,擱上火鉗,饅頭切片,放在火鉗上烘烤,待到表面泛出金黃,就可以「米西米西」了。吃在嘴裡,外脆裡嫩,咬一口,滿屋香噴噴。要是有麥乳精,或者樂可福,泡上一杯,調一調,不比錦江飯店下午茶「推板」呃。如果臨近過年,每家每戶憑證可買幾斤年糕,用年糕代替淡饅頭,也是擱在火鉗上烘烤著吃,檔次上了勿是一眼眼哦。或者「難板」買一盒鴿牌龍蝦片,油鍋裡氽幾片,含在嘴裡,又脆又鮮,那味道跟現在紅遍天的十三香小龍蝦有得一拼,這個下午茶就更加有「腔調」了。
老話說,窮勒債裡,冷勒風裡。上海的風雖然沒有北方「結棍」,但北方乾冷,上海溼冷,朔風刺骨的感覺更明顯。寒風透過門窗的縫隙直往屋裡廂鑽,凍得「刮刮抖」。所以下班或者放學回到屋裡廂,人們最期盼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快快吃上熱菜熱飯暖暖身子。大魚大肉屬於「棉花店著火——不談了」,只有吃年夜飯辰光才有機會「得得米道」。上海人家一般歡喜砂鍋燉豆腐,熱到燙嘴巴,幾口下肚,渾身發熱,從頭頂熱到腳底心,好比渾堂裡淴浴,「扎勁」!
整個冬天,熱豆腐成了禦寒必備菜。老同學阿根伊拉娘燒菜「一隻鼎」,燉豆腐裡除了常見的大白菜,還經常翻花樣,有時放點細粉,有時放點雞殼,有時放點榨菜,有時放點蛋花,運道好呃辰光,買到肉骨頭放進去,相當於吃「法國大菜」了。上海人歡喜吃豆腐的名聲「響噹噹」,所以上海灘有句「吃豆腐」的俚語,當然,意思變得有點歪。
阿根娘還時常燒一鋼盅鑊子羅宋湯,其實這門手藝幾乎所有的上海阿姨都「來賽」。最早是從逃難到上海灘的白俄人那裡學來的,食材是洋蔥、土豆、牛肉、番茄沙司,洋涇浜英語把俄羅斯讀成羅宋,所以這個湯就叫作羅宋湯。但計劃經濟時代,限於食材的短缺,上海阿姨創新地簡化食材,她們用捲心菜取代洋蔥,用紅腸取代牛肉,用番茄熬製沙司,從而做成上海版的羅宋湯。
最困難的辰光,勿要講大米,連「洋秈米」都是有計劃指標的,不夠吃,大多數日子只好吃配給的麵粉。但上海人畢竟不同於北方人,吃麵食勿習慣,做麵食更是「勿來賽」。但懶人有懶辦法,有人發明了「麵疙瘩」,即把麵粉調成漿糊狀,水燒開後,用湯勺把「漿糊」一勺一勺地丟進鑊子裡,隨後放入少許菜葉,青菜黃芽菜捲心菜雞毛菜儕可以呃,等到鑊子裡的「漿糊」成了「疙瘩」的樣子並漂浮起來,就可以盛到碗裡大快朵頤了。大冬天的,一碗「麵疙瘩」譁啦啦喝下去,熱得頭頂冒汗,實在是冬天裡難以忘懷的一道禦寒美味啊!難怪「麵疙瘩」很快就在上海灘風靡開來,哪家不會做,哪家沒吃過?現在我們在有些飯店酒店的菜單上,偶爾還能看到「麵疙瘩」的身影,當然,酒店的「麵疙瘩」比我們小辰光的精緻多了,作料也升級了,比如「海鮮麵疙瘩」,裡面是鮑魚、龍蝦、象鼻蚌、梭子蟹、海參等等,都是高檔的海鮮食材,能不鮮透鮮透嗎?不過,現在的人嘴巴吃刁了,嘴裡吃著「海鮮麵疙瘩」,心裡廂卻在懷念老底子小辰光的那碗「菜湯麵疙瘩」。都曉得回不去了,卻又都在懷念。
如今條件好了,冬天暖胃、解饞的東西越來越豐盛了,比如火鍋就成了首選。冬天一來,上海的年輕人,不是在刷屏就是在涮鍋,成為舌尖上的冬天新一景。什麼四川的,重慶的,港式的,日式的,老北京的,新上海的,各種各樣的火鍋,應有盡有;什麼麻辣的,鴛鴦的,大骨的,番茄的,海鮮的,羊蠍子的,何種各樣的鍋底,眼花繚亂。不僅年輕人,老人也喜歡,再冷的冬天,一家人,或者一幫朋友圍在一桌,火鍋端上來,熱氣騰騰,寒氣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再要是有半瓶老酒咪咪,再多的煩惱統統「淨蕩光」了!